啞石詩選

1
寒冷使骨頭發白使月亮
綠意盈盈:這是冬日留給我的形象。
今天坐在事物、陰影的交界處
忍受熱血輕輕的沖撞:
肉體要消逝徒勞地消逝
它的過失已得到秘密的寬恕;
昨夜星空出現的白霜帶子
也是許多塵土中的人看見過的
譬如普諾提諾斯譬如嵇康
譬如那條我們一生不可涉足兩次的河流
此時正從濃霧中跨步而來
像從不動的鏡子中(寒冷的時刻
每人心中都有一面不動的鏡子)
但愿我仍能真實地愛那起身的月亮
愛它青青抽穗的身子——
慈悲的腰身波浪般的乳房
我的戀人曾贈予過我溫暖過我
一如大地溫潤幼樹的根苗
“她的芳香人怎能隨便遺忘?”
2
風中露珠滑落草尖
她稚嫩的肌膚已被深深割傷;
我聽見了細弱、無奈的聲音
由小小的喉嚨發出;泥土的沉默中
她是否還堅持著蔥蘢的
渴望?是的我曾反復見證:
群山在鋒利的落日下止息
我們孤單的愛忍著疼痛
恍若渾濁的河流在大地上流淌;
大地如此古老、兇險
露珠一樣短促的我們還需要
多少世的呼救、腐朽
才能迎來愁恨消泯的清涼時光?
3
我在河邊上走
河流就像一個熟識的人那樣
開始腐爛;我走過
祖先們未曾走過的街區
一些從泥土里翻出的老樹根
空氣細膩的皮膚
就開始枯寂;此時
如果你走進我身體里古老、
脆弱的集市便會聽見山河的呼叫
榆木烏黑的耳朵
也會驚訝商賈神秘暴富的消息;
碼頭上大船來自異邦
卻依靠本地勞工
卸下炎熱的猛獸清涼的
武器……那疼痛多細密、陌生
像落日像落日照著無量的沙礫——
每一時刻呀你都遭遇著
濕漉漉的繁花
它是空的又似乎不是空的。
4
那面鏡子樹葉一樣顫抖、平復
因為我對它說:“愛。”
過去我也曾愛過別種美色
卻不知道:這實實在在的存有
大地上或細小或粗壯的河流
本是幻影本是能以另一種方式
促膝交談的密友——
從鏡中涌出?從誰心中
從那貧病交集的滔滔落日下涌出?
(有人說落日就是鏡子。
實際上它是另一條垂天而立的河流)
“昏濁著自己并不察覺。”
我曾如此粗魯地對待一切;
不知風、雨、雷、電
全是我被無明緊緊捆綁的呼救!
更不知溫順、緘默的花朵——
“鏡非鏡,花非花。”
一陣廣博的痛楚使我滿懷愧疚……
5
只有這樣的春夜才能展開雙手
展開不再沮喪的河流。
她的血氣是我熟悉的從小就熟悉的。
現在我腦子仿佛“朽壞”
就像身邊隨意脫離枝頭的一枚果子。
甜蜜在心里悶著、清涼著。
一草一木一旦回到某個位置
都能帶來陌生、驚訝而又新鮮的事物。
而我正是這樣看待自己垂下的
雙手:它還未完全回到自己的位置
它在欲望的煤炭中待得太久了。
這個春夜風從東邊吹到西邊
又從西邊吹到東邊
歡樂地把一些灰塵吹進了河流——
但我沒有察覺。“我的流暢啊
還有某些痛苦的障礙。”
但我尚未融化那條寬廣的河流。
6
總以為時光的流逝暗含著
真理但這錯了。
記得小時候我經常上樹
掏鳥蛋雙腿死死夾住樹干
往下滑的時刻右手高高舉著
一副小心、興奮的樣子。
那興奮和小心是從身體深處溢出來的。
后來懷著同樣內在的激情
我潛心研究過數與形的關系
研究過星空的幾何規則、陰影……
“活著走向親密的人總是好的。”
(我開始學會尊重某些廢話)
現在白霜已悄悄侵襲我的發根
身體也常感到風逐流云
它們在那里恢復了一種秘密的研究。
但是今晚只有今晚
我才痛徹觸摸到自己真實的體重
分解著、斂聚著……
“它既沒有增加也沒有減輕!”
7
我往煙灰缸里彈煙灰
我往身體里堆放易燃的物質
細瑣、平淡但致命的易燃物
本不被我注意但到處都是。
事物大概都是這樣放進時光里的。
做這種事當然不會
耗費半點精神像做夢一樣。
上床做夢之前我還會默默端來
一木盆清水把自己放進去:
洗啊洗搓掉整天跟著我的塵土
搓掉比塵土更細微的
已經悲哀得悄悄發黑的顆粒……
我以為這水肯定很渾濁了
不能用了無論是誰都不能用了——
可是它依然是一盆清水
“仿佛沒有人用過一樣……”
這是我第二天黎明才發現的。
8
一日的消磨盡了
在那不可重復的小小事物里。
農家一群又一群城郊的孩子
蠶豆花正盛偶爾出現了牛糞、溝渠
還有低矮的爭吵和煙囪。
“一個工程師將臨盆的媳婦
甩在醫院里。”暮色垂壓之時
孩子們正在菜花地里追逐無形的錦雞
周圍一大片閃爍的深藍——
是的消磨中不能說有什么在疼痛
因為波瀾已不是原來的樣子。
包括此時我不會去看金色的月影
不會記錄置身其中的消失
不會的。“即使被狠狠吹動著
也沒有什么要緊!”
9
春風亦不能解救危世的
嘴唇。凡過去的,皆有不可言說的
迷惘——昨日,午后的陽光
對于此時已是淳樸的傻子模樣
但可使灰燼足夠地哆嗦:
“奔馳夫富貴,泛濫夫辭章。”*
那個小女孩站在油菜花的嚶嚶金黃中
親手折斷貌不驚人的一株
舉著“小蜜蜂,小蜜蜂,糖,糖……”
而我似乎放棄得不夠
即使是傻子也放棄得不夠!
種種纏絲的捆綁和青色天霧般的
巨大解放之間我聽見
骨頭悄悄鏤空、拗斷的脆響……
*“奔馳夫富貴,泛濫夫辭章”:引自郭嵩燾《陳府君墓碑銘》。
一律金樽、美酒,一律恣意流淌!
但用白酥酥之羽毛,輕撓你蔥翠如煙的耳廓。
遙見窗外岷江,就澀澀發問。
古人瞳孔里,一律鋪排了又白又薄的輕霜。
惡少們,向往星際間轟隆作響的火車。
此煌煌盛世也,應傳誦,環肥燕瘦的煙花、柳巷!
得細用馬尾,逗弄你腳心,花樣繁復,
反應竟一律的嬌嗲:癢啊,癢,連心尖尖都在癢……
繼而,端坐黯淡蒲團之上,絲巾裹頭:
黑社會已經營得彬彬有禮,誰還好意思冥想呢?
便辭了苦瓜般父母,斜刺刺,昂首云游!
即使無權現身說法,也可拋磚,砸他個吊兒郎當……
夠了,夠了!就在你眉心種棵櫻桃樹吧,
風吹過,愛上這個世界,就要和她一起動蕩。
2005年8月10日
泊莽莽兮,其意清高而有肥脂?
花重錦官城,你開始飄蕩小胡須之焦黃,
與靚麗車模粗俗玩笑。偶爾,
拖曳干草蓬松的雙股,夢著溪畔歸來,
驚訝于苦笑都清澈了——
麻布衫袖口,必定拂起呦呦鹿鳴之水滴!
畢竟老了!畢竟將落齒于秋風,
語病也迭出。而家國之痛,連呼:“僥幸也……”
記錄綠色奧運,需勁健筆力,如活塞!
好在,那孩子已學會婆娑跌宕,鼾聲賽春芽:
嗨,睡在陡長的稅率里,你也能
哈哈大笑?他熟知納斯達克,你不知。
游蕩于車展,其足尖輕捷,目光似雪。
泊莽莽兮,其技也雕蟲,其旨亦禁邪!
可再讀一遍:“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