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方晨
走失者[中篇小說]
文/王方晨
1
紅杏莊附屬于東土樓子村,向來沒有自己獨立的地位,過去是東土樓子的一個生產(chǎn)隊,現(xiàn)在是東土樓子的一個自然村。……東土樓子在塔鎮(zhèn)的人不算少。金老三一家,常年在槐樹街菜市場賣菜。李老七是屠戶,五更里殺了豬,天不亮就趕到肉市支攤子。金成匹則在長安大街開了家小飯館,已經(jīng)兩年半了,牛氣得很;本兒卻賠個精光,也不回家,領著個小服務員,閃下老婆孩子,跑了,至今下落不明?;斓米詈玫?,要屬村長的瘸子弟弟韓鳳華,在槐樹街口有家大中華雜貨鋪,柴米油鹽、針頭線腦、犁耙鋤頭揚場锨、魚干臘肉避孕套,沒有他不賣的。紅杏莊的人看得準,他們充其量也就是鎮(zhèn)上的人。
小志不同。小志不光是鎮(zhèn)上的人,還是鎮(zhèn)政府的人。紅杏莊的人走在塔鎮(zhèn),走不了三步五步,就對人說一次:“啊呀,那個小志呀!”
芒種不過是來買了把短柄鐮刀,卻去紅蓮飯鋪打坐了兩個多時辰,大模大樣,吃下兩大盤油炸糖馃子。相比之下,米米來得多。還是一年前的事。米米來賣棉花,人家給的價低,下雨了,拉起棉花就朝紅杏莊跑。雨腳如箭,棉花和人都給淋了個精濕。他女人怪他:“不會找家屋檐避雨?”他就說:“不愿看他們的眼睛!”
小志四月里離開紅杏莊,轉(zhuǎn)眼已過去兩個多月。這些天里,隔三差五的,就會見到米米一次。米米在鎮(zhèn)上辦完了事,估摸回紅杏莊后,趕不上飯碗,就來食堂的外賣窗口買飯。他總是主動站到人后,挨到近前時,還要說:“一樣的,一樣的?!?/p>
往日,沒在塔鎮(zhèn)喝過一口水;現(xiàn)在呢?紅蓮飯鋪的油炸糖馃子,不消說了。鎮(zhèn)政府食堂皮薄餡多的大肉包子,他一頓就能日馕下去七八個!既已填飽了肚子,站在塔鎮(zhèn)平整寬闊的大街上,想不悠閑也不可能。一來二去,已讓人熟悉了。米米咂著嘴,對人不緊不慢地高聲說:“鎮(zhèn)政府食堂的肉包子,就是好吃。——比紅蓮飯鋪的糖馃子,還要好!”想都想不到顧忌。但他輕易不到食堂院子里來。
到食堂院子,有兩條路,一是從鎮(zhèn)政府大門進去,一是走那扇離鎮(zhèn)政府大門百十來步的綠漆小門。大門并不禁止通行,但米米常走小門,他每次進去,瞬息之間,就成了一個影子。他會很突然地出現(xiàn)在小志跟前,但并不讓小志受驚,仿佛他一直就伴隨在小志左右,像一團柳絮,在食堂院子里無聲飄蕩。他笑嘻嘻的,翹著舌頭尖兒對小志說:“爺們兒,想跟你說句話兒?!彼哪抗?,在小志的臉上一刻也不拿開。小志是知道的。他就繼續(xù)問道:“爺們兒哎,你還好吧?!毙≈揪拖?,自己有什么好不好的?而在米米的意識中,小志確乎已經(jīng)是好的了,好到不容他評判了。從一進那扇小綠門,他的行姿都渾不知地端正起來了,他跟小志說起話來都顯得有板有眼的。
他跟大食堂的桂桂也認識,每次都不忘說:“俺爺們兒在您這里,虧您提攜啊?!?/p>
桂桂從不拿大:“這從哪兒說起?”還說:“米米哎,你賣不了的菜,就送到食堂里來。”
米米卻總說:“怎么能把賣不了的菜送到鎮(zhèn)政府食堂里?我要送,也送最新鮮的!無公害的!擇好洗凈的!”
話雖這么說,米米從來沒有托小志之便,給食堂送過哪怕一棵菜。米米覺得自己說的滴水不漏,自己做的無可挑剔。這又使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個善于縱橫捭闔的外交大臣,有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走進鎮(zhèn)政府食堂里去。因此,隔上個七八天,那扇小小綠門,對他的腳就會產(chǎn)生不小的吸力。
只有小志心里清楚,自己不過是一個店小二,甚至連一個廚子都不是。他不是正在提著一只水桶嗎,不是正在洗盤子刷碗嗎,不是正在擦桌子拖地嗎,米米怎么會視而不見?而即令他是一個火夫頭子,那又怎樣?小志坐在窗下,斜視著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摸摸自己的頭皮、臉頰、嘴唇。他的胡子還很短、很軟,也不黑,或許算不上胡子。他從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冷冷的、像是隱藏在黑暗里的笑容。在窗玻璃上,他就不完全是現(xiàn)在這個年紀的小志了,只有明凈的額頭不變。那是一個真正的大人。
“小志!小志!”
……是紅杏莊的人在叫他??諝獍鸭t杏莊的聲音一字一句送到小志耳中。它們是嘹亮的、低沉的,又是炫耀的。
“知道蟈蟈的兒子吧?蟈蟈的兒子在鎮(zhèn)上。”
“哪個蟈蟈?”
“還能有哪個蟈蟈?紅杏莊的蟈蟈。紅杏莊的小志在鎮(zhèn)上!”
2
紅杏莊的米米又來了。米米這次空手而來,跟過去不同,不像個外交大臣,倒像個沒經(jīng)驗的奸細。他進了食堂院子,眼珠子像膏了油,咕嚕嚕亂轉(zhuǎn),東瞅一瞅,西望一望。
“小志,你米米叔來了。”桂桂對小志說。
米米這才醒過神來似的,神色忙端莊了些。
“你有菜就送來?!惫鸸鹩终f。
“沒菜沒菜?!泵酌宗s忙回答。
桂桂又叮囑小志,好好陪著米米說話,然后自己去辦公室了。
米米看著小志,看著看著,撲哧笑了。其實,他看不看,笑不笑,基本上影響不了小志。他張一張口,再看小志,就又笑了。
“小志,你跟我過來?!?/p>
米米前頭走,小志后面跟著。小志感到,他一直都在克制著自己的笑聲。來到那扇小綠門后面,米米轉(zhuǎn)過身來。他這時不笑了,他平靜地看著小志,臉上卻騰地一紅,賽似一朵大雞冠花。他看著腳下起了白堿的磚牙子。
“你知道吧,小志?!泵酌渍f,“咱莊上的那個艾喬,她、她在紫禁城干這個呢。五十塊錢一次。”
“什么五十塊錢一次?”
“我是說……”米米沒看出小志臉上有什么表情,咽了口唾沫說,“你也學壞了,小志,你捉弄你叔。”
“我真的不知道?!?小志一本正經(jīng)地說。
“老板告訴客人,艾喬是從臺灣來的?!?/p>
“噢。”小志像是恍然大悟,“你是說艾喬呀?五十塊錢,就能干上一回,這在塔鎮(zhèn)算貴的。臺灣來的嘛?!?/p>
“小志!”米米瞪著小志。
小志一笑。這時,小志已經(jīng)把米米送出了門。
回了紅杏莊后,米米就像一只報春的大燕子,把小志的消息四處傳播: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日曬不著。小志白了,又高了,越發(fā)俊俏了。
“大麥嫂,怎么不去鎮(zhèn)上看看?”
彭大麥正在一下一下地切著豬菜,這時含羞似的,慢悠悠地說:“他爹去看了嘛。”
“蟈蟈看過就當你看過了?” 米米俯身說。
“就是。”彭大麥說,“他米米叔,你啥時候再去塔鎮(zhèn),勞你給小志捎個包袱?!?/p>
米米一邊答應著,一邊管不住自己似地對彭大麥說:“大麥嫂,咱莊上的那個艾喬,開始在紫禁城掙錢了。千真萬真,五十塊!哎呀!客人擠破了門子。丫頭們到鎮(zhèn)上,都走這一條路。我給你說,你別說給蟈蟈。蟈蟈知道,又該急了?!闭f完以后便趕忙往家去了。但對老婆柳柳卻只字沒提艾喬的事。
3
米米給小志捎東西,五花八門的。捎過襯衫襪子,捎過鞋墊褲衩枕頭肚兜,還捎過一次蔥花油餅。不論什么,米米全都盡量如數(shù)交到小志手上,但也有例外。
彭大麥不到鎮(zhèn)上去,蟈蟈卻是要去的。蟈蟈也給小志送東西,但更主要的是看望朋友。有時米米會跟蟈蟈在大食堂相遇,米米就只說是來賣菜,順便來站站就走。彭大麥的東西自然沒有送到,回來也不給彭大麥說。不光是這件事,即便撞上蟈蟈跟莊上哪個女人鉆了玉米地,米米也不會說的,現(xiàn)在不過是再添上一件罷了。蟈蟈天生就那性子,是條離了女人活不了的快活魚兒。彭大麥已經(jīng)是不錯的了,他還那個樣兒。米米也是男人嘛,男人最知道男人的心思。
有一次,米米趕集回來,看見柳柳坐在屋里拿著鞋墊細細端詳,米米走到近前說:“是大麥嫂讓我捎給小志的,我給忘了,下次捎去。你都不知道,大麥嫂這兩三個月,讓我捎了多少東西過去,好像這輩子再見不著小志似的。塔鎮(zhèn)在哪里?她又不是沒去過。”
柳柳點頭笑說:“如此看來,大麥嫂真真是癡人一個。好了,這些鞋墊我就先收著。我那好米米,好當家,你累了,我去給你做飯?!逼鹕淼臅r候,鞋墊從手上掉下來一只,柳柳彎腰去撿,撅起的屁股很圓,然后就出去了,大屁股一扭一扭的。世上沒幾個人扭得比她好看,但米米還是想起一個人來。
米米今天白天在槐樹街口遇著了塔鎮(zhèn)大食堂來采買的豆豆。萬事禮在先,米米就先招呼豆豆:“爺們兒辛苦著哩?!?/p>
豆豆蹬著三輪車,也算客氣,說:“請到食堂坐坐?!?/p>
米米說:“不去了,把這些菜賣完怕天就晚了,還要回去?!?/p>
豆豆從他跟前騎過了四五步,卻戛然止住了,回頭招手說:“你過來?!?/p>
米米心頭咯噔一下,想,到底是有事才這樣的。豆豆示意他走近些,在他耳邊說:“米米,我沒壞心,但我也不能憋死。我只告訴你一個人,你要發(fā)個毒誓,若說給第二個人,舌頭上生個疔,一日核桃大,二日碗口大,舌頭給爛沒了,八輩子生不出兒子,生了兒子也沒屁眼……”
米米忙閃開說:“你還說沒壞心!我又不是圣人,你還是去找別人吧。”
“我倒可以告訴給別人,”豆豆忙說,“可別人哪能都像你一樣對小志好?難道讓我告訴他親爹不成?”
聞此言,米米才又站直一些。
豆豆就說:“小志跟小白樓的七七好上了?!?/p>
米米脫口道:“瞎說!”
“我沒的紅口白牙胡賴人的。你該不知道七七是誰吧?!?/p>
“我不知道?!泵酌兹鐚嵳f。
“你不知道小白樓不要緊,你不知道七七是誰養(yǎng)的也不要緊,反正不是有錢的就是有勢的。聽說她十七,還聽說她十八,但總不會超過二十五歲。小白樓的女人不會超過二十五歲,這是規(guī)矩。小志那天去七七那里拿食盒子,順便就把七七玩了。這倒也沒什么。小白樓女人本來就是讓人玩的。我沒錢,又不能白玩,我要有錢我也去。小志玩了七七,我給他保密到現(xiàn)在??墒?,梅梅勾引小志,我還要保密下去嗎?實話告訴你,在我心里,梅梅等于老娘們兒。她都三十多歲了,沒生過孩子也是老娘們兒!這老娘們兒在鎮(zhèn)政府千人上萬人跨,她就要對小志下手了!米米,你回紅杏莊,讓他爹娘把小志叫回去吧。我看出來了,梅梅渾身燒得難受。等她火降下來,再送小志過來,也不差什么。”
米米聽呆了。豆豆騎車走后,他醒過神,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答應的豆豆。轉(zhuǎn)了幾道街,筐子里的菜還沒賣完,天已近午。肚子里咕咕叫,有心去大食堂買點吃的,突然又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就像豆豆說的那些事不是小志做的,而是他自己做的。等出了鎮(zhèn)口,米米就停下了。米米想,豆豆講的其實是兩件事。第一件事,看得出豆豆是眼饞小志。第二件事,顯見得也是豆豆眼饞。豆豆比小志來得早,梅梅怎么不先勾引他?
想來想去,米米不覺得這是壞事。米米應該徑直走到小志跟前,說一聲,嘿,爺們兒,有你的!既已離開,米米就想,還是回了紅杏莊的好。回了紅杏莊,就是把好消息帶給了護佑紅杏莊的古老神靈。小志,那可是紅杏莊的爺們兒啊。那小子已經(jīng)成人了哩。
在路上,米米滿腦子都是梅梅的樣子。那么高大的女人,世上不多見。那個白,也不多見。屁股也是圓的,定是軟的。身子看著也是軟的。米米沒摸過梅梅的屁股、身子,但摸過柳柳的。梅梅的身子又大,自然軟得汪洋。
回到村里,遠遠看見蟈蟈走來,米米就原地等著。蟈蟈不急不慢,步子勻勻的,近了。米米看蟈蟈一眼,一笑,是心領神會的笑,蟈蟈并不覺出奇。米米想,蟈蟈不知道這是為小志而笑。蟈蟈竟沒理他。他的目光落下來,落在蟈蟈腳上。那樣的大腳不看也罷,看了就覺心慌。暗想一下鞋墊的樣子,墊在蟈蟈腳下肯定也合適。他們父子倆的腳是一般大。米米想,若把小志在鎮(zhèn)上的事告訴了蟈蟈,蟈蟈會怎樣?待有機會,米米一定要小心試探一下,也省了猜疑。
4
這一回米米隔了四五天才去塔鎮(zhèn)。這些日子,他身在紅杏莊,心早飛了出去。……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他都像是一個鄉(xiāng)村的守望者。事實卻是,他的心飛到了塔鎮(zhèn)的上空,俯瞰塔鎮(zhèn)的一切。那些街道、樓宇、商鋪、酒店、發(fā)廊,以及無數(shù)的人物,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當然,想得最多的,還是小志。
大食堂里工作忙,一旦空閑,小志就走進小白樓。平常,一個人走進小白樓,不是酒店送飯菜的,就是叫來修理東西的。像米米這樣的,不過是遠遠地朝里面看一看。小白樓沒有院子,甚至沒有標記表示那就是小白樓的地界,但人人都知道自己該行該止。
米米試圖親眼看到小白樓里的七七,就在小白樓附近徘徊起來。這一會兒的工夫,就看見兩三個漂亮的酒店小伙子弓腰蹬著三輪車,拉著些油漆得發(fā)亮的飯屜子走了進去。雖沒看到七七,米米卻已打聽到了一些有關七七的信息。七七來塔鎮(zhèn),何年何月不詳,來自鄰縣卻是確切的。好像小白樓突然就冒出個名叫七七的妮妮兒,貌若天仙,直把一個名喚章黑兒的大款迷得神魂顛倒,在小白樓一住就是五年。能在同一座小白樓住上五年的丫頭,掰著手指頭數(shù)數(shù),也數(shù)不到五上去,但七七就是一個,可見七七的手段。那手段說來也不是別的,就是因為她善熬一種勾魂湯。小白樓曾流傳出一個湯方子,有人照著做了。
“一股子尿臊味兒!”
七七美,不消多說。七七并不只把自己關在小白樓,也會到街上來走走,認識她的不在少數(shù),連街上跑著玩的小孩子們也編了莫名其妙的歌謠傳唱著:
七七七,八八八,
七七下河捉小蝦。
米米沒見過七七,但見過桃渡村的劉家大妮妮兒。米米想起七七,就是劉家大妮妮兒的樣子。在米米眼中,劉家大妮妮兒可是萊河兩岸最美的美人兒。
紅杏莊的孤女艾喬一轉(zhuǎn)眼就長大了,長得像她那個死去的美人兒娘。那真是個野丫頭!一到夏天,不知鞋子可曾穿過幾雙。說不清是什么時候,好像是從今年的初春,紅杏莊的夜晚不安靜了。紅杏莊的男人們開始夜夜在艾喬家院子四周游蕩。他們在黑暗里游走,卻要防著遇上蟈蟈,倒不是害怕受到蟈蟈呵斥。蟈蟈輕易不訓斥別人,莊上的男人卻都服氣他。蟈蟈高大結(jié)實,不怒自威。說起來,莊上哪個男人也不如他有主見。遠遠看見蟈蟈來,都不必藏著了,走出暗處,自去回家。

■美術作品:比亞茲雷
蟈蟈跟莊上的女人好,傳言常常滿天飛,卻一點兒都不虛。米米親眼看見過,而且看見過不止一次。米米也不是沒有疑過柳柳,暗地里要尋她些破綻,卻一絲兒沒有。存心試探,聽她言語,卻也是個脂粉堆里的武松,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不被她察覺倒好,被她察覺了,定又被罵個狗血噴頭。
有一天,沒有任何征兆,蟈蟈突然決定把小志送到鎮(zhèn)上。蟈蟈瞞不過米米。小志大了,不免礙他的事……孰不知那丫頭竟緊后腳跟了去。大食堂的桂桂幫了艾喬,把她引薦給紫禁城娛樂中心。紫禁城是什么地方?紫禁城像小白樓,也不是米米能夠隨便進去的。蟈蟈是有面子的人,倒是能進去,但不知他見上艾喬了沒有。米米卻是一次也沒見過。有一段時間聽人傳言,紫禁城來了個臺灣的丫頭,可是萬里挑一。鎮(zhèn)上還有一家酒店,叫日月潭,老板在臺灣有個老叔叔。日月潭跟紫禁城一直都是對手,顯見紫禁城弄來個臺灣的丫頭,是為了跟日月潭搞競爭。
米米為親眼目睹到臺灣丫頭的模樣,曾在紫禁城附近轉(zhuǎn)悠了大半天,才打聽到這臺灣丫頭就叫艾喬,不過是五十塊錢就能打發(fā)。后來才知那是以訛傳訛,那丫頭在紫禁城里的生活,本不是他能想象得到的。但米米仍希望艾喬就是那個五十塊錢能打發(fā)的臺灣丫頭,就像那些穿紅戴綠站在塔鎮(zhèn)眾多酒店門口招攬顧客的丫頭一樣。哪個酒店丫頭不美呢?艾喬剛從紅杏莊出去,模樣是好的,皮卻是粗的,身上還有一股熏人的羊膻氣。等她在香湯里洗潔凈了,屋子里捂細白了,才真的算是美女,才真是她娘的樣子。米米記得她娘就是一個白凈女人,怎么也曬不黑的。米米想的艾喬,其實是將來的艾喬。蟈蟈想的艾喬是什么樣子,米米不好說,但米米確信自己的判斷:蟈蟈對艾喬懷有的欲望跟自己如出一轍,在盛夏到來之際暗暗啃噬著那顆男人的心。
這天,米米從家中走出去,神情卻是淡遠的。他說出去看看莊稼,卻是去找蟈蟈,暗暗分享他們共同的秘密。沒碰上蟈蟈,卻看見彭大麥手拿著一綹子青草,慢騰騰從村口走來。
“蟈蟈呢?”米米問她。她說去鎮(zhèn)上了。米米噢一聲,不好說自己明天也要去的,更不好問她還要自己捎什么東西。看她一眼,看她背上沾了兩塊琥珀色的杏樹脂,知她素常也是干凈人,想不出是怎樣弄上的,好不好告訴她。
正遲疑著,聽她發(fā)出長長一聲嘆息,輕輕說道:“村子里再好,也留不住你們這些男人哩。反正你們都要走的,那就都走吧?!?/p>
“走了也是要回來的嘛?!?米米說。
“外頭有好東西等著你們,”彭大麥心平氣靜地說,“莊上的黃土草木能留住你們就出奇了?!?/p>
“大麥嫂說笑了,什么才是好東西?”
“好東西多的是。好景致,好女人,好吃好用的?!?/p>
“我說哪里也沒有紅杏莊好?!?/p>
“米米兄弟如今也是個打一巴掌揉三揉的假道學?!?/p>
“我說真的?!?/p>
兩人在街上說了一會兒話,米米感到彭大麥連褲襠都沒有。那時候別說彭大麥,連自己都沒有褲襠。兩腿之間空空的,像浮著一片云。
5
即使不給小志捎東西,米米去塔鎮(zhèn)見小志也不為怪,怪的是米米斷定蟈蟈昨日并沒來大食堂。
這回,米米是從大劉莊劉玉良那里收的上好芫荽。他連人帶車子進了大食堂,桂桂看到了筐里的芫荽,轉(zhuǎn)身就叫豆豆全買下來。桂桂嚼著一根芫荽梗兒,問他來時見沒見蟈蟈。米米如實說沒見。桂桂就說,我這是走不開,還怪想他的。
要走時,桂桂要小志送米米。往常他客氣,無不是一番推辭,這次卻任小志把自己送到門外街上。米米停下腳步、回過頭,對小志無聲地笑著。小志雖沉靜,這樣被他笑著注視著,也會覺得不自在。“爺們兒,真有你的!”米米突然開口說道。他的眼神里像是什么都明白似的,小志也就明白了。沒等小志表示什么,他就又說:“小志,你給咱爺們兒長臉?!?/p>
小志卻問他:“米米叔,你聽到什么了?”
米米狡黠地說:“我什么也沒聽到。放心!”忽然鄭重了起來:“小志,聽叔叔一句話,回莊上一趟吧。你娘想你。你要是真不愿回去,也說條理由,我轉(zhuǎn)告你娘?!?/p>
小志笑而不答。
“小志,”米米隨即放低聲音,悄悄往小志身邊靠了靠,“我已經(jīng)把理由猜到了,你不回家是因為你在跟你爹鬧別扭,可我不能把這樣的理由告訴你娘對不對?那我還是回去對你娘說你工作忙吧。你們父子的事我不好摻和,你爹既然把你送來了,這里不知比紅杏莊強多少倍!聽你米米叔的,沒錯。你自己說說,鎮(zhèn)上有多好!”說著,他使勁擠了下眼睛,“鎮(zhèn)上有那么多的女人!那么多漂亮女人!紅杏莊才有幾個?哪個不是粗肉糙皮老娘們兒?有什么意思?爺們兒,我今天索性給你兜個老底兒,以后我心里也痛快。這些年我愛往這鎮(zhèn)上跑,為的什么?為的就是多看女人。我不賣菜,那些女人的手我連摸都沒得摸。這一輩子也就只摸過你柳柳嬸一個。你說,我當一輩子男人,虧不虧呀!”
小志不笑了,只是聽著。
“爺們兒,在鎮(zhèn)上好著哩。”米米說,“你聽了可別笑話我。你娘要知道我把你教壞了,她還不跟我拼命?你爹知道了倒沒什么的?!?/p>
里面豆豆叫小志,米米就說:“你回吧?!毙≈净厝チ?,米米抬手摸了下臉,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臉上涼絲絲的。他原本想到自己臉上會紅,結(jié)果卻不是這樣。他再一次確信自己已不是往常的米米。
6
還沒到十一點,食堂里就開始忙起來。聽桂桂說今天要接待一大幫重要客人,是梅梅的客人。一見梅梅領著人來,豆豆就悄悄往水池里吐唾沫。豆豆對小志說:“別看他們?nèi)宋迦肆?,也得吃我口水!”小志像沒聽見一樣。豆豆就走過去,附在小志耳邊說:“小志,你小心著,她要對你下手了!”結(jié)果小志走開了。豆豆站在水池邊自言自語:“小志,你怎么能不理我?”聽著嘩嘩的水聲,豆豆感到傷心欲絕。
中午最忙時,桂桂親自下廚。也不知那些人吃下多少飯,喝了多少酒。飯后一個個東倒西歪,連那個女干部也撐不住,不再上班,直接回家去了。桂桂吩咐老王師傅用小火煨湯,煨了兩三個小時,然后讓小志給那女干部送去。豆豆知道攔不住小志。今天晚上,小志完了。
小志從梅梅家沖出來……等他意識到自己到了街上,就收了腳步?!骱拗裁础K坪踹€有厭惡。……說不清。空氣悶熱,雷聲也更悶了?!≈居X得自己還膨脹著,身體跟空氣混在了一起。
小志向前走去,很快來到七七的小白樓前。只要他按門鈴,七七就會趕來給他開門。……這時候,從他眼里流露出強烈的情欲,他絲毫不加抑制。七七見到他,馬上就會被他洶涌的情欲淹沒。他感到自己有些哆嗦,還有些虛脫,顯然并不是由于膽怯。
極度的興奮,使小志兩眼灼灼發(fā)亮。他看到一輛汽車停放在院子里,已舉起的手,最終垂落下來。從手指尖到肩頭,冰涼。整條胳膊,就像沒有了。
小志慢慢退后。
房門開了,七七從房里走出來。
背后的燈光,照出了七七的身影。
小志急忙躲了。七七的影子,在黑暗的院子里晃動。她在砍柴。小志驀然想起王師傅曾說七七善熬勾魂湯?!鞘鞘裁礃拥臏。€偏要燒木柴?……什么樣的作料,什么樣的火候……七七要給什么人熬制?小志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的沮喪轉(zhuǎn)化為憂傷。他就要哭了。
閃電一個接著一個,夜晚被照亮了。從小志藏身的地方,可以看到鎮(zhèn)子里的古塔。小志看到了,古塔就像一根白鐵做的粗大陰莖?!忠坏腊咨拈W電,直通通掣下來,接到了古塔的頂端,反而像古塔噴射出去的。
小志沒按原路返回。他去了紫禁城娛樂中心,在紫禁城對面,找了一個隱蔽的位置坐下。他默默望著,他沒能從自己憂傷的情緒中解脫出來。紫禁城大門半開,兩側(cè)亮著燈,所有房間都被窗簾擋住了,但還是有光線透出。紫禁城門前,不斷走動著娛樂中心的服務員,她們穿著娛樂中心的制服,是那種很鮮艷的石綠,領口還滾著一道紅邊。不大一會兒,他就斷定,自己是不會認出艾喬的。……他根本不想走過去。
有人走過來,到了紫禁城門口,原以為會繼續(xù)向前走,但卻突然踅了進去。接下來的一個人,則是被拉進去的,免不了有一兩下半真半假的推拒。再走過來的一個人,顯然是??停线h就對那些女孩子親熱地招呼起來,還一迭聲叫著自己想要的女孩子的名字:二寶,二寶!跟在大白天一樣隨意。這人剛進去,就從街口鉆出來一輛烏黑油亮的小轎車,車一停,走下一個人。車無聲地開走了,那人也已在門口不見了,小志連他的高矮肥瘦都沒能看到。
小志突然發(fā)現(xiàn),就在離自己七八步遠的暗處,有個人影兒,鬼鬼祟祟的。那人從墻下走出來,停到一棵樹后,不過是朝酒店門口看了一眼,就馬上走回去?!咦咄M?。他捕捉到一聲低低的長嘆,頓覺耳熟。
那人還在徘徊,最遠走到街旁的電線桿下面。閃電,劃過塔鎮(zhèn)的夜空,透過濃密的槐樹葉,照花了那人的臉。
小志不由大驚。
米米一身鎮(zhèn)上人的打扮,西裝革履,甚至還打了粗大的領結(jié)。閃電亮起的那一剎那,米米惶恐地彎下身子,趕忙用胳膊擋住面孔。
四處重又暗下來以后,小志聽到了米米的喘息。好不容易喘息定了,就又開始來回走動。他向小志這里走來了,小志連忙將身子貼在水泥板上,只要他走過來,他就能發(fā)現(xiàn)小志。小志還穿著廚子的白衣,很容易暴露。小志不想嚇他,可小志一點辦法也沒有。幸好米米停住了。就像不堪自己身體的重負,米米伏在了一塊水泥板上,離小志不過兩尺。他埋著頭,全力抑制著嘴里的嗚咽。
小志心中一震。
忽然,米米仿佛受傷的野獸般仰脖子大叫一聲。小志真的想不出,一個人得經(jīng)受著怎樣的欲火煎熬,才能發(fā)出這樣的長嚎!米米跑開了。他沖到街道上,向鎮(zhèn)外狂奔。從后面看,像條挨打的野狗。小志猶豫一下,才跟上去。街上沒有路燈。塔鎮(zhèn)的人,把這兒叫做一街黑。小志沿著墻根,不怕被米米發(fā)現(xiàn)。轉(zhuǎn)眼就跑到野外了。小志吃驚地想到,這不是通往紅杏莊的路。前面是一塊洼地,雖然里面種著高大的紅麻,看上去仍然比四周低了很多。水蒸氣,籠罩在洼地上面,好像凝固了,一團灰白。閃電照下來,才能看見水蒸氣是在慢慢流動著。這時候,洼地就像一片白茫茫的湖泊。
米米漸漸放慢了腳步。他沒有再往前走。他停在狹窄的小道上,像是在穩(wěn)定心神。這會兒沒有雷聲,四處靜靜的。紅麻叢里小蟲兒在叫,麻葉上偶爾有水珠墜落。啪,砸到下面的麻葉;嗤,砸到傾斜的麻稈;噗,砸到暄軟的沙地。一種極為幽靜、沉郁的歌吟,從無到有,緩緩發(fā)了出來:
妮妮兒啊,妮妮兒,
劉家大妮妮兒,
腰兒細細,
辮子長長。
親爹啊,親娘!
小志沒有聽過這種調(diào)子,倒也不覺得特別。只是想,米米唱的妮妮兒,是誰?小志希望他唱下去,看是否還能得到別的信息。但他反反復復、斷斷續(xù)續(xù),只是這幾句。
小志把紅麻稈都握熱了。米米還是唱了又唱。洼地里積聚的熱氣,在不斷地往外涌動。小志有心回去,但又怕米米還會返回塔鎮(zhèn)。他們相距不遠,很容易就會驚動米米。就這樣過去好長時間,既無閃電,亦無驚雷。小志只是感到熱。一顆碩大的水珠,落到他臉上。抬頭看一下,麻葉密密匝匝,就像烏云,低垂在自己頭頂上。
妮妮兒啊,妮妮兒,
劉家大妮妮兒……
米米的聲音,小了,很小了。麻葉,撲簌簌響。米米終于又向前走去了。小志等他多走幾步后,起身離開。一股陰冷的風吹過,紅麻叢仿佛一排巨浪,壓在小志身上。小志磕磕絆絆地走出洼地。
就在小志前腳剛踏進食堂院子時,兇猛的雨陣就緊追了過來。小志身體如篩糠,闖入宿舍,往床上一跌,扯被單裹住自己。豆豆醒了,在黑暗里支起身子。閃電把房間照得徹亮。豆豆瞇著眼,嘻嘻笑著,手托下巴,對小志說:“你肯定是要讓梅梅留下的。咋樣?梅梅把你吸干了吧?!闭f著,突然就哭起來?!八趺床话盐椅裳剑堪盐椅闪艘簿退懔恕!?/p>
7
第二天中午,米米來買飯,小志竟沒有立刻認出他來。米米眼里布滿血絲,眼圈都黑了。小志一認出他,撲哧笑出了聲。小志非常懷疑眼前的這個人,就是自己晚上看到的西裝革履的米米。桂桂在旁打趣他:“米米,相親了?”他頭上的摩絲還沒有洗掉,使頭發(fā)看上去又黑又厚。米米領會桂桂的意思了,就摸著頭發(fā)嘿嘿干笑。小志心里一酸。他的模樣是呈現(xiàn)憔悴了,像片半枯的紅麻葉子。
“小志,我點個菜,你會不會做?”米米要轉(zhuǎn)移話題,他想了想,“你就給我做個……魚香肉絲,做個火爆腰花也成?!彼呐目诖??!澳闶逦?,出得起錢!你在塔鎮(zhèn)食堂,就看不起你米米叔了不是?好了,好了,我不耽擱你。鎮(zhèn)政府那么多干部,你怎么顧得上專門給我做飯?這么著吧,小志,啥時候回了家,再給米米叔露一手。我去萊河弄條大鲇魚,你教你柳柳嬸紅燒?!彼槐菊?jīng)的。
他越一本正經(jīng),小志越覺得他可憐。
倒是桂桂的一句話,讓他頗覺舒坦起來。桂桂說:“別忘了叫上我啊。”
“怎能忘了?忘不了,忘不了!”米米連聲說。一邊走,一邊啃著手中的包子。嘴里的吧唧聲,七八步開外都聽得見。
小志暗暗想到了梅梅。欲火中的梅梅會不會像小菜販米米似的?小志寧愿相信,梅梅就是米米這個樣子。過不了三兩個月,梅梅就會恢復為一個黃臉婆子的本來面目。……人人厭棄。小志似乎覺得,這比什么都能讓自己快樂。小志一遍一遍地想。每想一遍,就感受一次莫名其妙的快樂;源源不斷,絲絲縷縷,纏纏繞繞。
原來那梅梅一個人住在塔鎮(zhèn),往常在大食堂喝酒后都要桂桂熬一煲醒酒湯的,昨日喝大了,回去就人事不知。小志把湯送到她家里,見她尿都撒在了身上。本來小志可以放下湯就走,可是那樣一個齷齪的女人,讓他看著有種快意。小志留下來忍著尿臊味兒把她弄干凈了……她仍是一個美人兒……小志逃出來。
小志沒把那女人怎么樣,但他相信她當時是有知覺的。小志又聽到了一片嘈雜之聲。小志知道,梅梅到大食堂來,常跟桂桂談論自己。小志耳朵尖,離得再遠也聽得到。“你問那小子,他想要什么?”梅梅的這句話,最為尖利、刺耳,嗖嗖作響的箭鏃一般,一次次穿過他的身體,毫無阻攔。他聽得頭都快要裂開了,他只好使勁揪著自己的耳朵。
紅杏莊的米米又轉(zhuǎn)回來。米米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對小志說:“小志,你看,我光顧著去賣菜了,沒問你要不要我給你娘捎個話兒?!?/p>
豆豆眼瞅著他們,嘻嘻笑。
米米神情自若?!澳氵€缺什么,我下次也給你捎來。”米米一板三眼地說,“我琢磨著,塔鎮(zhèn)沒有的,是什么呢?還不是你家大杏子?那天我去你家杏林看,有紅的了。南風再吹兩天,頭一茬杏就該熟了。到時你爹不給你摘了送來,我來送?!?/p>
接下來的幾天里,沒見到米米,也沒見到梅梅。米米不來大食堂,本沒什么。梅梅不來,豆豆卻忍不住了。豆豆不期然就會看到小志在獨自暗笑。一天夜里,豆豆突然就問小志:“你多久不去搞七七了?”話說出去,自己禁不住吃了一驚,怕被罵。往常的經(jīng)驗是,小志絕不會向他說這種事。談起塔鎮(zhèn)的女人來,常常是豆豆一個人說得津津有味,也看不出小志是不是在聽。意外的是,小志這次沒有什么反應。豆豆的膽子就大了些,又說,“你搞幾次梅梅了?聽我的,要搞就搞死她!”小志依舊沒有吭聲,豆豆就認為小志再次默認了事實。知道木已成舟,豆豆還哭過呢。
雖然小志從不向豆豆透露自己的行蹤,但豆豆總有辦法知道。又過了一晚,忙完食堂的活兒,隨便擦洗一下,豆豆就上了床。他在裝睡。果然,到了十一點鐘,小志悄悄起來了,豆豆不用跟著出去,也知道他不是去會七七,就是去會梅梅。人比人,氣死人。這個狗娘養(yǎng)的,從這么小就不缺女人了!豆豆暗暗發(fā)狠。
但第二天見了梅梅才知道,小志昨夜去會七七了。梅梅告訴桂桂,自己去了一趟南方。在食堂打了飯,要豆豆跟自己去拿前些時落下的一只湯碗。豆豆不是沒眼色的人,跟著沒走兩步就裝起肚子疼。桂桂見狀,忙叫小志去。小志跟梅梅走了,豆豆的肚子自然不疼了,桂桂就在豆豆腦殼上敲一記:“小鬼頭!”豆豆覺得自己一下子就看穿了桂桂。小志去了不久,就拿了湯碗回來。豆豆不能指望從他口中聽到什么,但他確實瞞不住自己。
不過是幾天之后,小志又偷偷溜出宿舍。豆豆一早醒來,見他還沒回來,不由得大為詫異。桂桂過來問時,起初他還想著替小志遮掩,但見桂桂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也就罷了??磥矶际切闹敲鞯?。接下來兩天兩夜沒見小志,桂桂也不過問。可巧這天他爹蟈蟈來了。蟈蟈來,從不說是來看小志的,只說來看桂桂,頂多再說去看看他同村的艾喬。桂桂留他,他就說,我去紫禁城看看,這就是說要看艾喬的。說的時候,就像艾喬是個頂讓人操心的丫頭。
小志在第二天的半夜回到宿舍,上了床,沒點動靜地躺下來。豆豆正睡著,這時醒了。他想了想,悄悄起來,走到小志床邊,突然伸出手指抵住小志的肚皮,壓低聲音說:“小志,你繳槍了?!边€沒等小志反應過來,他又馬上回到自己床上。
豆豆再也睡不著了,眼里燃燒著渴望。
8
這天賣完了菜,米米沒耽擱就往莊上返,過大劉莊一里地,有座小石橋。米米來到橋頭,支起自行車,就下到橋洞里坐下來。橋洞里陰涼無比,米米靜靜地坐著,看橋洞外青蔥的莊稼。前些日子米米來過這里,還在這里住過一夜,那時他提心吊膽、神色張皇,哪像現(xiàn)在,簡直大模大樣。面前的橋墩上,有個石頭縫,那晚穿的衣服就藏在里面。衣服隱藏得很好,用兩層塑料袋包裹著,他不怕放壞,倒怕再沒機會穿上它們。

■美術作品:格羅斯
坐了半日,米米才回家。柳柳不在,他一個人無所事事,就坐在板凳上,托著臉龐,像在想心事。柳柳下地回來,忽見他這個樣子,就驚了一跳?!案仪槟闶亲擦斯砝玻 绷f。只聽他長嘆一聲,柳柳更疑。“賠了?”搖頭。“讓人坑了?”又搖頭。柳柳不由罵道:“你個死貨,穿了小孩的花兜兜就不會說話了!”
他這才開口:“柳柳,我怕說了讓你失望。”
柳柳說:“麻雀子落在粗糠里,你當我還真要找出幾粒米不成?”
“你知道蟈蟈去塔鎮(zhèn)干啥?”
“會朋友。他跟桂桂好著哩?!?/p>
“還去看艾喬。”
“都知道?!绷f,“他去看艾喬有什么不對?一個莊上的,她又沒爹沒媽。哪像你?石頭做的心,無情無義。”
米米一撇嘴?!八褂星榱x!”米米說,“他一次都不敢去看她,他心里燒得要死哩!”
門外傳來彭大麥的聲音,“米米兄弟回來了嗎?”說著就進了門,“你看把米米兄弟辛苦的,我都替他嬸子心疼?!?/p>
柳柳站起來迎著她?!八量嗍裁??若不是有這個家,他還不在鎮(zhèn)上住下了?”柳柳說著,就請彭大麥屋里坐。彭大麥說:“我不坐。”柳柳就說:“你不坐我也不坐。咱站著說話,看他還坐得??!”
米米笑笑,坐著不動。
“米米兄弟,見著小志沒有?”
“見著了。”
柳柳問他:“你真見著了?”
他說:“這還有假?”
柳柳說:“我看你像騙我們。”
彭大麥笑說:“見著了就好。我也沒什么事,聽說米米兄弟回來了我就來看看??匆谎勰銈儍煽谧佣纷欤倚睦锞统煨!?/p>
柳柳說:“我們讓大麥嫂笑話了。你心里還有什么不敞快的?”
彭大麥笑笑:“是啊,不敞快了就去杏林走走。”
“杏子有黃的了?!?/p>
“還不是說黃就黃?”
彭大麥要走,柳柳送她到院門口,回來后默默坐了一會兒,對米米說:“大麥嫂多可憐?!?/p>
“是啊,蟈蟈一次次地傷她?!?/p>
“你別胡說?!?/p>
“我怎么胡說了?我都親眼看到的,跟滿財家的、芒種家的。莊稼棵里、溝沿兒上、草窩子,他還往杏林里領。鬧出來多少次你又不是不知道。大麥嫂留不住自己的男人,這兒子又走了,又留不住?!?/p>
“再去鎮(zhèn)上就好好勸小志回來。塔鎮(zhèn)再好也不能把家都忘了吧?!?/p>
“關鍵是父子倆心里跟仇敵似的,誰勸也沒用?!?/p>
“你該不會也跑了吧。你們這些男人,跑干凈算了?!?/p>
“我朝哪里跑?”
“不是跑過一次嗎?”
“我講過,跟鎮(zhèn)上菜市的老金喝酒商量事兒,我又不能喝,不過抿了幾口,走不脫,就住下了?!?/p>
“你多講幾遍,怕不講漏了嘴?老金我也不是總見不上,等我問出個子丑寅卯,看不撕了你!”
“我不是蟈蟈那樣的人。”
柳柳猛一愣。愣了半天,才說:“你倒試試!”
“是你說的。”
“我說什么了?”
“我要是蟈蟈,我才不會不敢去見艾喬?!?/p>
“娘??!娘啊……”柳柳叫,一連叫了幾次,一次比一次聲音小。
“你臉白了。”
“把手拿開?!?/p>
“我的老婆,我拿手摸摸礙著誰啦?”
“我臉本來就白。你哪里去找臉有這么白的莊上女人?”
“是的,我對你很滿意?!?/p>
“去你的!你滿意我不滿意。”
“你還有什么不滿意?”
“好米米,你別多心,我不滿意我自己?!?/p>
“瞧你這女人,我滿意你就行啦?!?/p>
“天底下還有誰比你對我好?”
“哭啦?”
“沒有?!?/p>
“有淚呢?!?/p>
“米米,你說得對,有你滿意我,我也就知足了?!绷敛裂蹨I,說,“可別等我老了,等我臉不白了,就嫌棄我。你乏了,我去給你做飯?!?/p>
9
這天聽說蟈蟈去鎮(zhèn)上給人送杏子了,可他天黑以后才回來,同時,紅杏莊的人聽到了一個很不好的消息,艾喬那丫頭刺死了鎮(zhèn)政府的一個干部,據(jù)說蟈蟈也在場。莊上的人都跑到蟈蟈家去打聽,米米也在人群中,但米米一句話沒問。
后來,米米悄悄轉(zhuǎn)身走到街上,迎面看到柳柳走過來,就對柳柳說,我去塔鎮(zhèn)一趟。柳柳說,天黑了,你去塔鎮(zhèn)干什么?米米說,紅杏莊的閨女出了事,我不能不管。柳柳說,艾喬出事了,蟈蟈都管不上,你去又能怎樣?米米說,管上管不上都得去!
過去米米沒走進過紫禁城,這回仍沒能走進。遠遠看見紫禁城里黑黢黢的,連一盞燈也沒亮,大門口拉起了一道黃色警戒線,還有兩個警察影子般來回晃動。米米混在那些看熱鬧的人群里,打聽清楚了來龍去脈。原來一個叫小米的鎮(zhèn)政府干部陪自己招商招來的客人去紫禁城玩耍,那客人看上了艾喬,艾喬不從,干部就生氣打了艾喬,被艾喬掂起水果刀給捅了,當場氣絕身亡。
街上天色暗,也沒人認出米米是紅杏莊的。米米掂量得出自己的分量,就只縮在人們背后。到了夜深時,人們陸續(xù)散去,米米也就跟著散去。當然,米米不會回到紅杏莊。米米來到鎮(zhèn)東關,找了家小旅店,咬咬牙,要了個三人房,一晚才十二塊錢。喜的是此前房間里只住了一個人。因為天晚,米米顧不得洗漱,倒頭就睡了。這一夜竟睡得極踏實,醒來時同舍的人已早起走了。他躺著不動,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跟柳柳結(jié)婚十多年,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這才是第二次獨自睡在外面,而這第二次也不是上次睡橋洞子所能比的,又新鮮,又愜意,身心從未如此放松,竟將自己來塔鎮(zhèn)的意圖忘個一干二凈。
直到從外面?zhèn)鱽砺玫昀习搴鸵粋€人的交談,他才驀然一驚,想起為何躺在這里。就聽那老板說:“那丫頭是死定了的。殺人的事情也不是沒有,倒是這殺官的,是頭一遭兒。那米干部官兒不大,到底是官,沒的上邊向著你平頭百姓的?!?/p>
另一個人說:“自古官官相護,沒錯。那丫頭也沒個近親,能幫著說句話的都找不著。”
結(jié)了賬出來后,米米就去了大食堂。到大食堂也不叫小志,徑直走進桂桂辦公室,未曾開言就噙了兩眼淚,說:“我不管蟈蟈求沒求你,但求你救救那丫頭。”
桂桂忙說:“這是怎么說呢?你盡管放心,我能幫上忙就一定幫?!?/p>
米米擦擦眼淚,說:“有您這句話,我就沒白認識您。不過,您得告訴我,您有一份力,就使一份力,有兩份力,就使兩份力。”
“米米,你信不過我?”
“我信得過!”
告辭出去,偏偏看見小志和豆豆抬了籠屜來院子里曬,米米下意識就成了沒事人,叫聲“小志”,就走了過去。那小志和豆豆一起轉(zhuǎn)臉朝他一笑。過去他從未曾走進桂桂的辦公室,但他卻不想解釋自己為什么從桂桂辦公室出來。到了街上,連米米也疑惑了,這塔鎮(zhèn)像是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瞧,塔鎮(zhèn)大街上陽光燦爛。不去樹蔭底下,頭皮也被曬得麻麻疼呢!米米騎上車子,要回紅杏莊,未出鎮(zhèn)口,忽然又覺找不出回去的理由。是不是要將艾喬死定的消息帶回村子?是不是要去責問蟈蟈,村里的姑娘在外面出了事,而他卻只會躲在家里,什么也不做?米米兀自搖搖頭。米米已經(jīng)在塔鎮(zhèn)的旅店住過了一夜,米米還要再住一夜。
于是,他在碾子胡同找了家連店名都沒有的小旅店就住了下來。往床上一躺,米米就不想再起來,好像這輩子從沒睡過覺,一合眼就沉沉睡了過去。醒來后也并不想出去,在房間里待到天黑,才走到街上。曲曲彎彎又走出一里多路,回頭望望自己住的旅店,心想,一般人要找到這里恐怕不容易哩。街上的人議論的依然還是艾喬殺人的事情。這事被人捅到了網(wǎng)絡上,引起軒然大波,各路記者紛紛擁入塔鎮(zhèn)。米米果然認出了幾個外地人。因明知自己無可如何,米米只長耳朵,轉(zhuǎn)悠了一圈。待到天晚,人還沒有散去的跡象,就知事情的確鬧大了,不禁暗自揣度,這對艾喬到底是好是壞,但愿那艾喬還能留得一條命。
10
第二天一整天,米米沒出旅店半步,但沒想到第三天一早,豆豆竟找到旅店里來。他問豆豆怎么知道自己在這里,豆豆不答,只讓他去勸勸小志。豆豆看得出來,小志讓那個梅梅給甩了。米米一聽就笑。
米米說:“你年紀不大,腦子里怎么凈裝這種事?”
“你別笑,小志甩了梅梅這倒沒什么,現(xiàn)在是梅梅甩了小志。她怎么能說甩就把小志甩了?”
“這就怪了,當初你可不是這樣的。”
“當初是當初。梅梅不能白玩了小志!”
米米問他:“你的意思是說,小志可以白玩梅梅,梅梅不能白玩小志?”
豆豆咽了口唾沫,說:“是這樣的?!?/p>
“你回吧,豆豆,我沒本事不讓梅梅白玩了小志。你年紀小,不明白,男女之事,既是你玩了我,也是我玩了你?!?/p>
豆豆強辯:“米米,我倒勸你放明白一些,不是我糊涂,是小志想不開哩。他想不開,尋死了,別怨我沒告訴你?!?/p>
米米忍不住又笑了,說:“好豆豆,你讓我勸小志什么?”
“還用我多說嗎?塔鎮(zhèn)有多少女人?天下有多少女人!好女人,年輕女人。又不止梅梅一個!他本來還跟小白樓的七七好?!?/p>
米米贊他:“你說得對!”
豆豆顯然有些高興起來,告訴米米在大食堂說話并不方便,桂桂鬼似的對他和小志盯著哩,去大食堂圍墻外面的河邊就有可能等到小志。米米答應著,豆豆就要回去,剛走到門口,卻又回頭對米米說,你放心,我會給你保密。我不會告訴任何一個人,你住在這里。弄得米米一時覺得自己像做了賊,但也只隨他說去。
11
果如豆豆所言,米米在河邊等著了小志。之前米米曾來過這里三次,都是在白天。其實這里的白天也像夜晚,河岸上的樹木遮天蔽日。米米才走到河邊,就覺身上寒浸浸的。水汽氤氳,樹葉上都好像凝了露珠。慢慢順著鎮(zhèn)政府的墻根來到大食堂后面。憑米米的膽子,要晚上來這里,本不是能夠的。但他看天上有了月亮,又想自己救不了艾喬,大約還是可以寬慰寬慰小志的,也就壯膽走了來。
伴著河里輕輕的流水聲,米米倒不覺得害怕,只是猛聽得前面樹叢里好像傳出低低的抽泣聲,不免驚了一下。他于是駐了腳,側(cè)耳聽了聽,斷定那是小志,待要上前時,卻又怕羞了他。正想咳嗽一聲,那小志卻已靜息下來。與小志隔著一簇紫穗槐樹叢,米米蹲下身子,低低叫聲:“爺們兒”。小志沒應,米米就說:“小志,我在塔鎮(zhèn)守了三天了。你看見我去求了桂桂。桂桂救不了艾喬,你爹、你、我,我們誰也救不了艾喬,可我還是要在這里守著。也不是米米叔說你,小志。你做得很不對,小志?!?/p>
米米忽然打了個噴嚏。“紫穗槐葉子撩了我的鼻子眼兒?!彼忉屨f,“雖然明知道幫不上艾喬,但看在紅杏莊的分兒上,你都不應該只顧自己。梅梅不過是一個騷娘們兒。騷娘們兒不理你了,不是啥大不了的事。要是你腦子里再轉(zhuǎn)不開,你就想想當初。我早知道你們的事。那就讓我替你想想。”
月光碎片在河面上閃亮。米米望著,想了想,又開口說:“梅梅想你好事兒,也太不地道,就像鎮(zhèn)上那些男人想艾喬的好事兒。我聽說了,心里不知罵過梅梅多少回。但說到底,你雖還是毛頭小子,卻也沒失去什么。終究都是男人,我說的沒錯。你讓梅梅迷上你,那是你的本事。你爹挺能的吧?可你爹能,也沒讓一個鎮(zhèn)上的女人迷上他。你一來鎮(zhèn)上就做到了。依我說,就憑這一點,你就比你爹強十倍!”
紫穗槐葉子嘩啦一響,小志站了起來。米米閉口,朝他看看,卻什么也沒看見。米米恍惚覺得自己是在對自己說話,身上不由一冷。“小志,你應一聲咧?!彼f。如果他也站起來,是可以看見小志的,但他不站,好像只要他看見小志,他就一句話也不能說出口了。“小志,你應一聲。”他又說。
小志依舊沒有動靜。
“小志你別嚇我,你知道你米米叔膽子小。”米米說。
紫穗槐叢窸窣響動一下,好像有小風輕輕拂過。米米斷定小志又坐了下來。他轉(zhuǎn)頭望望大食堂黑黢黢的北墻,接著說:“過去我把你當小嘎崩豆兒,現(xiàn)在我把你當大人。咱爺倆兒今晚交交心,你道如何?”米米又望河水:“我就都說出來吧!”米米略提高下聲音:“我不說就快把腸子憋爛了。你要知道,你米米叔,我也想塔鎮(zhèn)的女人?!泵酌足读算?,好像不知道自己怎樣說出了這番驚心動魄的話來。他看那河水,陡然起了一團波瀾,月光也隨之繚亂起來,竟相逃命似的,四下里疾飛不已。再定睛看,卻是如舊。
“出碾子胡同往東拐,有家小發(fā)廊?!泵酌渍f,止不住微笑起來,“小發(fā)廊有個丫頭,真叫漂亮。按說沒你柳柳嬸好看,但比你柳柳嬸歲數(shù)小,就顯好看了。人家都喊她小鍋子來著。實話對你說,小志,我至今還沒對不起你柳柳嬸。我就是多去那家小發(fā)廊瞭了兩三眼,我從發(fā)廊前面過,小鍋子拉我進去理發(fā),我沒進去。那小發(fā)廊哪比得過你的大食堂,總共一間的門面。我告訴你了,小志,你可別打小鍋子的主意。你瞧,塔鎮(zhèn)有那么多的女人。小白樓、日月潭、紫禁城不說了,縣東巷里、槐樹街上、國道兩邊、歌廳洗腳城,你數(shù)過沒有?大大小小得有幾百家。你要跟你米米叔爭小鍋子,也就不夠意思了。你年輕,米米叔爭不過你。你來日方長,你米米叔眼看就在往下坡路走。搞不好一個跟斗栽下去,你米米叔立馬就完。沒你米米叔了,哪個給你往塔鎮(zhèn)來捎東西?”
說著,米米疑惑地停下來。側(cè)耳聽一聽,伴著若有似無的淙淙水聲,小志好像發(fā)出了一聲小小的呻吟。
“小志。”米米忙轉(zhuǎn)頭喚他。
小志不應。
“小志你走了嗎?”
“米米叔……”
“你好了?”米米問。
“……”
“你想通了就不會這么難受了?!泵酌渍f,“你不過是不小心讓梅梅占了一回小小的便宜。打個比方,這些塔鎮(zhèn)的女人買我的菜,也愛占我便宜。她占了我一回,我就不讓她占我第二回。我有辦法讓她為自己占人便宜付出代價的。秤桿子上的門道,你是不清楚哩。吹笛的會摸眼,打牌的會摸點。這個人不買我的菜,只要我的菜好,不愁別人不買。回過頭,她還要搶著來買我的菜了。這兩件事是一個道理。關鍵是你要弄明白,人活在世上,免不了讓人占便宜的。既然免不了,就不該像你這樣煩惱。嗯,我想起來了,你不是還跟小白樓的七七相好嗎?既然你還有七七,那就請你站起來,順著這條河走,到了東大橋,上去過了公路,也就離小白樓不遠了。小志,你說句實話,你要米米叔怎樣才能比得上你!”
這回卻是米米站了起來。他因為把腿蹲麻了,剛一站起就趔趄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站穩(wěn)。他歪斜著走到紫穗槐叢一邊,但還沒看到小志。他停了一會兒,又走回原處站著?!靶≈?,你聽著嗎?”米米說,“你沒聽就當我一個人在說話。”四處靜靜的,偶爾有一兩顆露珠從樹葉上墜落下來。
米米面向河水。“我說過了,我像吃過老王師傅包的大包子一樣舒坦。小志,你千萬不要理我。我要走了?!甭酝M#酌捉又f,“我在鎮(zhèn)上住三天了,小志。大王莊的、金佛寺的、牛王廟的,我都見過,他們都是來看熱鬧的,但我還沒見紅杏莊的人來。我在鎮(zhèn)上住了三天,你柳柳嬸也不怕我走丟了。將來萬一你柳柳嬸來塔鎮(zhèn)尋我,你不要告訴她我去了哪里。你愛你柳柳嬸也不要告訴她!”
米米向前走去,走了兩三步遠,卻又回頭。
“你要想你娘了,你就順著這條河往上走?!泵酌字更c小志,“到紅杏莊東邊,站河岸上往村子看看就是。唉,你家的大杏子熟了,也不知顧得上收沒有。”
米米輕輕嘆息幾聲。
回了旅店,米米往床上一躺,發(fā)現(xiàn)臉上濕漉漉的都是露水。摸摸是涼的,轉(zhuǎn)瞬間卻又熱了。想一想,竟不敢相信自己對小志說了什么話,臉上熱氣騰騰,火燒一般。再一想,不見小志的影子,眼前只有河水、月光和夜色里黑黑的草木晃來晃去。他這一回倒是盼望小志不在了。小志不在,等于他向老天爺透露了自己的心事。那么,老天爺發(fā)怒了沒有?別告訴米米,老天爺也要睡覺。
那天上的星星,敢不是老天爺?shù)难劬Γ∧翘焐系脑铝粒也皇抢咸鞝數(shù)臒艋\!再黑的角落,也躲不開老天爺?shù)墓?。米米想來想去,心頭坦然起來,開始盤算自己的計劃。艾喬的案情既然沒定,就索性再住兩天。就兩天。以后的事以后說,太急了也沒用,況且這也不是去找小鍋子的情景。
12
一見柳柳的面,米米就掉淚。
“你哭什么?”柳柳說。
“莊稼壞到地里,我不哭?!泵酌渍f,“我哭是因為我救不了艾喬。我在塔鎮(zhèn)住了三四天,連艾喬的面都沒見上。你說我救不了那丫頭,我還留在鎮(zhèn)上干什么?”
柳柳說:“你救不了她,紅杏莊誰也救不了她?!?/p>
“我先去求了桂桂,”米米說,“桂桂答應幫忙。桂桂能幫上肯定幫了?!?/p>
“那就好?!?/p>
突然,米米問道:“蟈蟈這幾天做什么呢?蟈蟈家的杏子該摘了吧?!?/p>
“蟈蟈什么也沒做?!绷土说皖^,“芒種和滿財幫他把杏子摘了。還有來紅杏莊收杏子的,總不至于眼睜睜爛到樹上?!?/p>
“你臉色不好看。”米米說。
“我在為艾喬難受。”柳柳抿一抿嘴唇,“從紅杏莊出去,落了這么個結(jié)果,她娘早死了,看不見。村子上的人又有啥辦法?”
“我留在鎮(zhèn)上你不生氣?”
“我為啥要生氣?”柳柳說,“那還不是你仁義?”
米米笑了笑?!澳氵@肯定是在夸我?!彼f,然后站起來,“幾天不見蟈蟈,我倒怪想他的。這個蟈蟈,只顧自己難受了。他竟忘了去求求桂桂大哥。他求桂桂大哥,效果可能比我去求要好?!?/p>
不去找蟈蟈不知道,這幾天,誰也說不清蟈蟈去了哪里。據(jù)彭大麥說,蟈蟈每天都是一早起來,一出去就沒了影子。只是到了晚上,差不多也是夜深人靜之際,才見蟈蟈回家。起初人們還以為他去了塔鎮(zhèn),一貫早起的老飯飯卻講,有次親眼看見過蟈蟈的背影,是直著朝南去的。老飯飯本想招呼他一聲,但又無緣無故斷定他會生氣,也就罷了。
見了彭大麥,米米就沒提蟈蟈。也有人來向他探聽艾喬的事,他就自己知道的如實說出來。人們各自嘆息一回,也無可如何,但神情到底是關切的。彭大麥卻不同,靜靜的,一句話也沒對米米說呢。米米把自己知道的說完了,再想不出說什么,老飯飯說一句,“也只得聽天由命了?!本投家⑷?。
米米也跟著走,走了幾步,回頭贊彭大麥喂的豬:“長膘了?!?/p>
彭大麥打破沉默,卻只說了一個字:“是。”
米米愣了愣,疑惑著自己的耳朵。彭大麥朝他微微一笑,然后就進了屋。他有些搞不明白那微笑的意思,快到自家門口時才陡然想到,她的那個樣子就像蟈蟈是在屋里。蟈蟈沒去任何一個地方,就在他家屋子里。而且,小志也在家里。他們一家子在一起。從今以后,她喂豬、種地,心平氣和,是她一個人在養(yǎng)活他們一家子。
既然一家子人能在一起,別人家的長短,甚至死活,又有什么要緊?米米不由得感到自己好笑了。實際上他卻是騙不了自己的。自己不過是塔鎮(zhèn)白白住了幾日,甚至都沒敢主動向人多打問一句艾喬的消息。
米米掉頭去了地里。他怕回家見到柳柳,臉上會露出愧色。一連四五天,米米都在紅杏莊干活,沒有一點要走出去的意思。彭大麥每天也是上地,下地。碰到了一起,不說讓米米捎東西,米米自然也不問。不光不問這個,連蟈蟈去了哪里也不問。其他人也不問的,好像都把蟈蟈忘了,把艾喬、小志都忘了。好像村子里一直是這樣的,各人上地、下地,按部就班,從沒變過。
到第五天,米米出門就看見了桂桂。原來桂桂是來送消息的。艾喬的案子有了轉(zhuǎn)機,可能要被問個防衛(wèi)過當。也就是說,艾喬的命保住了。米米向桂桂表示感謝,桂桂說:“這是輿論的力量!”顯然,桂桂毫無貪功之意。米米又忙說要去叫彭大麥,他知道蟈蟈不在。桂桂擺手,說還要回。米米本應該把喜訊公布,卻只壓在心里。跟柳柳一起干活時,柳柳發(fā)現(xiàn)了他的喜悅,正想問他,他卻搶先說:“柳柳,我頭發(fā)長了嗎?”
柳柳不解其意:“早干啥來!在鎮(zhèn)上怎么不理理?”
“在鎮(zhèn)上時頭發(fā)還不長?!?/p>
“你中午去叫芒種給你理?!?/p>
“芒種給我理頭?”米米說,“他不配!”
柳柳看他表情滑稽,撲哧笑了,說:“是啊,芒種哪里配給俺家米米理發(fā)呢?”
米米聽了,心里怪怪的,伸手拽拽頭發(fā),想把它們拽得更長似的。
這天夜里,米米早早睡下。沒等雞叫,就悄悄起來。天還很黑,米米在村口找個隱蔽處坐下,一邊輕輕打著呵欠,一邊朝村里望。過了不大會兒,果然見一個人影慢慢走到了街上。米米屏息著,一直等那人影走近,仔細一看,不是蟈蟈,又是哪個?蟈蟈夢游一般,從米米隱蔽的地方走過去。米米看他走到了他家的杏林外面,但他竟對那杏林視而不見,繼續(xù)朝前走了。再走百十步,就拐到了杏林后面,米米這才起身跟上。想那蟈蟈是一心走路,根本就沒回頭看看。穿過莊稼地,蟈蟈走向了萊河堤。米米暗暗猜他去萊河堤的目的,不過是一恍惚,就看不見他了。此時,東邊的天空微微露出了一抹魚肚白,迎著那天光看,萊河堤上一團黑,仿佛有道烏龍沉睡著趴伏在那里。米米走到河堤下面,原處徘徊了半天,沒想出蟈蟈會去哪兒,后來卻是在岸邊的一個草窩子里找到了他。
因米米腳步輕,蟈蟈沒能發(fā)覺米米到來,而米米也沒想到蟈蟈會在草窩子里,所以,兩個人一見,都像遇到狼似的,猛地驚了一跳。蟈蟈翻身坐起身,米米則止不住退后一兩步。此時天色雖朦朧,米米倒看得清蟈蟈瘦得眼窩都塌了,但那蟈蟈馬上就鎮(zhèn)定下來,好像這是在自己家門口的樣子。米米心里已經(jīng)明白,這些日子,蟈蟈肯定不是躺在這里的草窩里,就是躺在那道溝渠里。米米不慌不忙,不遠不近地在蟈蟈跟前蹲下來,就像那天夜里與小志隔著一叢紫穗槐蹲下來一樣。
米米說:“嗯,蟈蟈,我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鄙酝?,想看蟈蟈的反應。蟈蟈卻沒動一動,他也就直說:“艾喬可以免除一死。”
顯然,蟈蟈的全身震顫了一下。蟈蟈轉(zhuǎn)臉望著米米,眼珠子死黑死黑的,所有的火都死滅了一般,只有天下最為神奇的力才能夠予以點燃。米米不忍看似的,垂了眼皮?!肮鸸鸫蟾缱蛱靵韴笮?,你不在家,桂桂大哥就告訴了我一個人。”米米說著,加重了語氣,“是輿論救了艾喬!”
蟈蟈本來坐得像個直尺,雖不吭聲,但已不可抵擋地漸漸松弛下來。薔薇色的晨曦不知不覺溢滿了河道,蟈蟈的面孔比剛才清晰多了。米米突然咬起牙來:“我說過的,瓜熟了就先掉你褲襠里!你是一條真正的狗,相中了什么,就撒泡尿做個記號兒?!?/p>
米米站起身,看著對岸,喘息了一會兒才靜息下來。
“快回家吧,”米米說,“回家告訴彭大麥,告訴紅杏莊所有人,艾喬得救了。他們會以為你這些天去了塔鎮(zhèn)?!?/p>
米米要走。才走幾步,又轉(zhuǎn)回來,冷不丁向蟈蟈喝道:“起來!”
蟈蟈不由得驚了一下。
米米又喝:“起來!我們賽跑。我們沿著河岸跑,看誰先跑到塔鎮(zhèn)?!?/p>
蟈蟈不動。
米米上前拉他?!翱吹降渍l跑得快!”米米說,“我不會輸給你的,你信不信?你總以為你處處比我強,但不見得你就能跑得過我。我身子瘦,腿腳麻溜。”
蟈蟈猛推了他一下,他不提防,就被推倒在地。蟈蟈沉穩(wěn)地站起來,像根高高的柱子。米米看他一眼,就地做好了起跑的姿勢。
“預備——跑!”米米喊著,箭鏃一般向前躥去。跑了七八步,發(fā)現(xiàn)蟈蟈并沒跟上來。
“跑!跑!”他又喊。又朝前跑兩步。
蟈蟈不動。
“跑!跑!”米米喊,“就跑兩百米,跑到前面河邊那棵歪巴柳樹那兒?!?/p>
蟈蟈猛地撒腿跑起來,一下子越過了米米。
米米急發(fā)力,拼命追。
兩人在河岸上你追我趕,一時反復幾次,不是你在前,就是我在前。最終,米米領先蟈蟈兩步到達了那棵歪巴柳樹下。米米好不容易收住腳步,不料蟈蟈卻繼續(xù)向前跑去,呼的一聲,像是從米米跟前飛掠過去一堵厚墻。米米望著他的背影,說道:“這就對了。你一個人去塔鎮(zhèn)吧,沒有任何人能擋住你?!?/p>
米米回到紅杏莊時,天已大亮。柳柳站在灑滿陽光的院子里,問他一大早出去干什么了,他不答。他只微笑說:“看,我頭發(fā)長了。”
13
在去塔鎮(zhèn)的路上,米米先從橋洞取了衣服,塞在菜筐里。與往常不同的是,米米這回走街串巷,既不吆喝,說話也少。說他菜好,他報之以微笑,說他菜不好,他也不駁。那些主顧問他這些天怎么不來鎮(zhèn)上了,他只答,地里忙?!乩锩??地里何曾不忙?老主顧顯然就認為是他敷衍,佯怒,別是好菜都留給自己吃了吧。他才說,我哪回來鎮(zhèn)上賣的不是好菜?我要賣就賣那最新鮮的,無公害的,擇好洗凈的!老主顧們忙就笑說,是是是,你看你看,不過是問你一句,你就惱了。米米也笑道,我何曾惱了?我不過是實話實說。
不到中午,米米賣完了菜。看看日頭,正在頭頂上,明晃晃地射著街道。米米朝大食堂徑直走去,車子不騎,只推著。
金枕頭賓館的招牌非常打眼,畫的是一個金光燦燦的大枕頭,像個大元寶,抱在一個漂亮姑娘的懷里。米米止不住抬頭看了看,忽然想到賓館對面就是塔鎮(zhèn)派出所。下意識朝派出所轉(zhuǎn)了一下頭,看見有兩個警察站在門口的一棵樹下聊天。他們也朝他轉(zhuǎn)了下臉,他的心就捺不住一慌,但立刻就鎮(zhèn)定了。他甚至朝那倆警察笑了笑,就像他們相識的一般。
往常來大食堂,買了包子就走,去外面吃。在餐廳吃飯的大多是鎮(zhèn)政府的干部或家屬。桂桂也不是沒讓過他,但他一概予以拒絕。但這一回買了包子,桂桂才說一句“吃了再走吧”,他就受了提醒。這一回米米確實要吃了再走的。嘴上雖說著“那怎么好意思呢”,卻仍舊找了個不起眼的座位坐下。桂桂吩咐小志“給你米米叔端碗水”,就走開了。小志把水端了來,給他放在桌上。
米米一邊慢慢嚼著包子,一邊悄悄打量來就餐的干部,心想,不知那個梅梅還來不來。她倒是有臉來!米米實際上暗自盼望她來的,米米想看看小志與她相遇時頂住頂不住。他若能頂住,米米也就算放心了,替蟈蟈放心,也替彭大麥放心。
等來等去,來吃飯的人少了,也沒見那女人。米米頗有些失望,就細看手中的半個包子,見那餡兒里有木耳、雞蛋、蝦皮、西葫蘆,還有分辨不出的不定是什么哩。這么多東西在里面,怪不得好吃。將來若能隔三差五像這樣來吃一頓,不是跑到街上邊走邊吃,而是端坐在這里,紅杏莊的米米也就活到份兒上了。
包子吃完,水喝完,米米頭發(fā)梢兒都透著滋潤。順便用手背抹下嘴,就叫:“小志!”
小志走過來。
米米贊:“這次吃得好。小志,你知道吧,艾喬沒事了。”也不管小志是否想回答,就接著說:“你也沒事就好。紅杏莊的人在鎮(zhèn)上沒事就好。”
小志去拿他桌上的空碗。手一哆嗦,空碗掉落在地,碎了兩半。
豆豆聞聲跑過來:“怎么了,怎么了?”
米米忙說:“沒什么,我不小心把碗打了。你放心,豆豆,我賠。”他彎腰把碗片撿起來,交到小志手上。
豆豆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小志。
米米支開他:“俺爺們兒說會兒話。”
豆豆走開了。米米壓低聲音:“看著我,小志?!?/p>
小志不看。米米就又說一遍。小志還是不看。
米米就說:“我不害怕?!?/p>
小志終于朝他的眼睛看一眼,果然,那眼里沒有恐懼。
米米說:“小志,你也不要害怕?!?/p>
米米大模大樣地站起來?!拔艺f得很好?!彼f,“你要記住我的話,記住我給你說過的所有的話。”他走出餐廳的門。
小志只顧站著,沒有目送他。
碗片的斷碴口細細地閃爍著,好像某個夜晚的星光照在了上面。
……院子里傳來米米跟桂桂告辭的聲音。
米米來到街上,推起靠在墻邊的自行車,想想是否需要繞過派出所,但他馬上決定絕不避開。從派出所門前經(jīng)過時,他甚至停留了一下,裝作打量派出所大門里的那株樹冠巨大的懸鈴木。米米身上無端震顫了起來。這時候,他重又發(fā)現(xiàn)了那兩個站在門口樹下聊天的警察。在那兩個警察注意到他之前,他竭力端正了身姿,然后,繼續(xù)向前走去。
這是寂靜的午后時光,米米的腳步也是悄無聲息的。走著走著,竟陡然感到自己從大街上消失了,也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消失得一干二凈。
沒人看到米米怎樣踅入了僻靜的碾子胡同。
在老地方住下后,米米換上那身只穿過一次的新衣,坐在床沿上,挺直身子,兩手按著膝蓋,靜靜等待天黑。他一動不動坐著,幾乎忘記了時間。
夜幕終于降臨,米米走出小旅店。本不愛管事的女店主卻追到后面詢問他這么晚了去干什么,他便回說頭發(fā)長了要去理理。說著,還像在柳柳跟前一樣,有意拽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
微風拂面,米米的心情并沒受到絲毫影響。他不緊不慢,一步步朝碾子胡同東邊的那家小發(fā)廊靠近。不久,只見他瘦削的身影在小發(fā)廊門口輕輕一閃,倏然走了進去……
王方晨:1967年出生,山東金鄉(xiāng)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主要代表作品有:長篇小說《榆樹靈》《水洼》《芬芳錄》,中短篇小說集《王樹的大叫》《背著愛情走天涯》《祭奠清水》等。作品入選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