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瑪卿的面紗

王妍

如果把6年前的甘南之行也算在內的話，這是我第6次踏上青藏高原了。這里綿延起伏的草原、充盈著陽光的湛藍天空、濕潤草甸上默默啃食的牛羊、肩搭藏袍不是在忙碌就是專注于手捻念珠低吟經文的本地人，以及那些盤旋的高山兀鷲、飛跑的鼠兔還有慢悠悠挪動腳步的旱獺，這一切于我已仿如空氣一樣熟悉和自然。每當回到這里，莫名的，總有回到我塵世另外一個家的感覺，毫無束縛，放松而自由。

記得是5年前的夏天，我席地坐在紫色的花海中，與數百公里之外、被當地人稱作“爺爺雪山”的神山阿尼瑪卿對視良久。從那一刻起，便再難將他忘記。無數次，我在草原腹地遠遠眺望他，他的主峰瑪卿崗日在陽光下熠熠發光。然而出于種種原因，總是無緣朝拜。

也許是注定，今年夏天，我終于意外實現了這個夙愿。

阿尼瑪卿坐落在青海東南部的果洛州，果洛州是傳奇英雄格薩爾王的誕生地，也是黃河的發祥地。阿尼瑪卿與境內另外一座雪山年寶玉則，同為當地人心中的神山，前來朝拜的人常年不絕，其中大部分是虔誠的佛教信徒。

在一個晴朗的午后4點鐘，我們從瑪沁縣大武鎮出發。同行的是我們的新朋友，兩位藏族僧人和一位藏族小伙才讓三智。兩位僧人出家在果洛州甘德縣附近的隆恩寺，年長的31歲，名叫丹尼；年輕的19歲，是位活佛，我們都稱呼他“小活佛”。在藏地，多數寺廟七月份會給僧人一段假期，因為在之后的八月，大部分寺廟就要開始“安居”了。安居其實就是“閉關”，僧人要在一個月內寸步不離寺院，專心學佛。

我們的車快要離開大武鎮時，路邊有幾位婦女彎腰背著水，緩緩從車旁走過。見此，小活佛立刻喜形于色，并打開車窗，對她們連聲道“瓜真切（謝謝）”。他對我解釋道，在傳統的當地文化中，出遠門遇到背水的人是很吉祥的，預示此行將一路順利。

高原上變幻莫測的嚴酷自然環境對人們的每一次旅程都是很大的挑戰，即使是今天，已經通了柏油路的地方也難免遇到滑坡和斷路等危險，因此在當地人心中，出門前有個好兆頭是十分重要的。長途旅行前，人們通常要請僧人或修行人打個卦，以便取個良辰吉日。對這一點，我深表理解，因為很多事情的發生都是相互聯系的，所謂吉與不吉不過是人們對這種聯系的觀察和總結。

因為出發的時間略晚，我們商定當日不趕夜路，就在半路擇一水草豐美的地方安營扎寨，第二日再到神山腳下。

車離開大武鎮，道路便轉為坑洼崎嶇的土路。我們坐的是一輛有16年悠久歷史的老桑塔納，車況可想而知，一路牛喘，不過路邊的景致卻是大好，氈帳、牦牛、經幡、小溪??還有清新的空氣，我心中喜悅難抑。

露營一晚后，第二日晨，早早上路，我們的車行進在一條美麗的峽谷間，路旁是奔流的透藍的江水，俊朗的崖壁飛速后退，巖石間山花簇簇。行至一三面環山、兩江匯合之處，只見鋪天蓋地的五彩經幡掛滿山谷。這是當地人對哺育他們的自然之源的獻禮。在青藏高原上，大部分人保持著他們幾千年的文化傳統，對一切都懷著深深的敬意。

終于，轉過一個山坳，阿尼瑪卿露出了他的容顏。凝視著那皚皚雪峰，我頃刻間竟淚流滿面。這段短短的旅程，卻是一場五年的夙愿啊！

神山越來越近，海拔也越來越高。阿尼瑪卿主峰6282米，我們早進入了5000米以上的區域。雪山附近的氣候變幻莫測，前一分鐘還陽光普照，后一分鐘便烏云密布狂風大作。令人詫異的是，在這樣的自然條件下，仍然能看到成群的牛羊和牧人。

正午時分，我們達到了雪山腳下，在一戶人家的帳篷邊將車停下。一陣風夾帶著小顆粒的冰雹，歡迎我們的到來。這頂白色帳篷被五色經幡護持著，獨立于千年雪山之畔，仿佛一位隱士。

女主人邀請我們進帳小憩，男主人不在帳篷中，顯然是到附近的草甸上放牧牛羊去了。我們在羊毛氈上坐下，女主人倒上熱騰騰的奶茶。在這戶以雪山為鄰的牧民家，生活用品和被褥都擺放得井然有序，和別的牧民家并無二致。看來，他們并沒有因為5000多米的高海拔，而把這里視為臨時的落腳點。這里，就是他們的家。

因為之后的行程就是徒步了，我們給身體補足了水和食物。午后1點，我們辭別了女主人和她家的狗，向著最近處的冰川跋涉。

天已轉晴，隨著正午溫度的升高，一些冰雪漸漸融化，潺潺的溪流開始變寬。在斜坡處，因為水流可能導致滑坡，我們要疾速走過。近兩公里的跋涉令我氣喘吁吁，一小時后才追上了隊伍，來到了冰川上。

在這神山的冰川之上，我們舉行了一個小型的火供儀式。

火供是當地藏族人的一種祭祀儀式，規模可大可小。這次我們沒有準備很多祭品，只有很小的一堆桑柏樹枝、一袋炒面以及幾小瓶白酒。

大家將祭品擺放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小活佛點燃了桑柏枝。神奇的一幕發生了！只見太陽周圍生成了一圈彩色的日暈，并慢慢擴散。每個人都仰望著，目不轉睛。

藏族小伙兒才讓三智跑到冰蓋的高處，向天空飛撒“隆達”（即風馬，一種畫有飛馬和吉祥圖案的方形紙片）。我們跳躍著，歡呼“哈家咯（見神）”，喊聲在冰川間回蕩。

不久，一道倒掛彩虹出現在日暈下方。它的名字叫“幻日弧光”，是陽光照在寒冷高空的云層中的冰晶之上折射而成。這種無法言表的天地大美令人震撼，所有人都熱淚盈眶。

彩虹和日暈持續了40分鐘。我們在冰川的迎風坡上固定了一面五色經幡，為這白色的冰雪世界添上一抹色彩。

阿尼瑪卿是由13座山峰相連組成的山脈。從始至終，他的最高峰瑪卿崗日一直被云霧縈繞。在下山的路上，我一步三回頭，企盼能有撥云見峰的一刻，哪怕只有一秒鐘，因為我好想親眼看到他尊貴的容顏。

我們在山腳的石灘上面對主峰，又靜靜地坐等了一會兒。那一抹云慢慢移動，似乎就要散開，卻又聚攏了。我們只好離去，踏上了歸途。

最后那一抹云就仿佛是阿尼瑪卿神秘的面紗，終未揭開。我想，待我有一日果能明心見性，他定會熱情地向我展露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