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國英
讓理性包容利己心,并不意味著這個社會必然冷酷,必然不和諧,因為在很多方面人們可以通過交易實現互利。但有了不確定性,人就很難進行利益算計,也就無法保持其一貫性,于是就遠離理性
我相信理性的意義,相信理性對于人類歷史的價值。但無數事件表明,那些看起來正常的人們,可以在或短或長的時間里陷入非理性狀態。有記敘文學專門記錄人的瘋狂行為,也有經濟學家批判理性假說,用嚴密推理說明非理性行為的現實性。
如果人類的行為全然無理可尋,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癲狂起來,人類還有什么希望?人類若真有這種劣根性,我們探尋文明、追求制度建設又有什么意義?我持有樂觀主義的秉性,寧肯相信人類理性絕非虛幻,只是理性這東西并不總是與我們貼身而行。
現在我們把十年文革作為非理性的、癲狂的時代。我經歷過那個時代,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到高中畢業,除了高中那兩年“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之外,其他時間都沒有正經上過課。武斗開始以后,我們街道的各家各戶都用陜北人特有的毛氈覆蓋了窗戶,說是可以防止子彈射進家里。父親被掛紙牌游街的“罪狀”之一,是說他用《毛主席語錄》的塑封皮裝了鈔票,后來聽父親說根本沒有那回事,是同事捏造誣告,荒唐的事情數不勝數。
文革前的那場“大躍進”也很瘋狂。據說不少名人在自家院子里也架起爐子、砍掉花木煉鋼鐵。
西方中世紀也有癲狂時期。人們可以隨便指一女子說她是女巫,眾人驗定的辦法是看她被拋進水里后會不會下沉,若下沉就是真女巫,淹不死也會被燒死。而上個世紀發生在德國的法西斯暴政也是一場踐踏理性的集體瘋狂,數千萬無辜者因此死于非命。
血腥戰爭結束,冷戰又開始,幾個大國制造的核武器足以消滅全人類好多次。冷戰也消停了,人類該告別瘋狂了吧?還不是。有經濟學家說,眼下還沒有過去的世界金融危機也和非理性有關。明明是低收入者沒有購房支付能力,可是在“動物精神”的驅使下,華爾街貪婪逐利,金融創新過度,聽任資產泡沫發展,終于釀成大禍。另有學者說,監管部門也有非理性的“動物精神”,其危害甚至遠甚于市場體系中的牟利者。上世紀30年代的“大蕭條”,就是美國金融監管部門不當貨幣政策促成的惡果,而這次金融危機,美國聯邦儲備局也脫不了干系。
經濟學家對理性的定義更具有語義上的可交流性。理性是被假設的人的基本行為方式,其主要特點有二。人會精心算計,凡事按最有利于自己的方式去做,此其一;其二,人的行為選擇有某種一致性,就是說,在相同的條件下,人會有一樣的行為方式,不會變幻無常。背離這兩個原則的行為可視為非理性。
人的絕對理性沒有能得到嚴格的證明,但人有理性傾向卻是可以證明的。讓理性包容利己心,并不意味著這個社會必然冷酷,必然不和諧,因為在很多方面人們可以通過交易實現互利。然而,在很多情況下,人們又似乎會干出很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其極端情形被我們視為瘋狂。但仔細想想,瘋狂行為發生時,也不是完全無“理”可尋。
就在前幾日,我讀到秦曉先生的一篇文章,按他的說法,中國人的這場世紀大癲狂,是因為“人的自由、理性和權利被壓抑了,最后異化了”,是因為長期以來中國出現了“一個激進主義的異化過程”。秦曉先生主張對文革做一個思想清算。可是,我還是疑惑,幾千年來,人類社會多數時期總在壓制自由,卻未見得人類總處在癲狂狀態,這里一定有更直接的原因在發生作用。
我經閱讀、思考,有了一個簡單的認識:恐懼使人瘋狂;小恐懼,小瘋狂;大恐懼,大瘋狂。社會心理學會對此有一套解釋,這里不必細述。這還符合經濟學家關于理性偏離的認識。
恐懼來自無所適從,或用經濟學家的話來說,來自不確定性。有了不確定性,人就很難進行利益算計,也就無法保持其一貫性,于是就遠離理性。極端不確定導致極端恐懼的情形下,最合適的自保辦法是把周圍半徑內的人都看作敵人,用乖戾、兇殘的辦法實現自保。生理學家曾做過一個著名實驗,有兩組實驗鼠,實驗者對其中一組反復進行無規則的電刺激,對另一組則進行有規則的刺激,很快前面那組實驗鼠就集體發瘋了。可以想象,實驗鼠如此,人也差不了多少。
一位經歷過文革的人士在回憶文章中寫道:在那段時間,我深深地感到怕。我的怕,還有他們干了一輩子革命的人的怕,在我身上凝聚成了恐懼。這其實是那個時代普通人的心理寫照。
瘋狂時代的領袖是不是比普通人有堅定的意志?完全不是。做過北京紅衛兵司令的蒯大富就寫道:“文革”當時,我們也感到很恐懼,只是在當時的情形下,想回頭都回不來了。
這個話題一言難盡,留待以后再說吧。由這個思考,我充分領悟到聯合國人權文件那句話的意義:讓人類擁有免除恐懼的自由!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農村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