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踝之痛

唐磊

不管他或她是否打籃球，我希望他（她）能有比我更健康的踝部，擁有比我妻子更健康的膝部。

——女兒降生前，姚明接受福克斯電臺采訪時許下的心愿

以倫敦大橋為背景，26歲的上海男籃中鋒姚志源拍照留念。那是1976年，姚志源隨隊出訪英國，4年后，他的兒子姚明出生。

姚明曾希望國家隊能順利打進2012年倫敦奧運會，球隊培養出新人，能不再一味依賴他，也爭取更高的目標。那樣他會考慮參加倫敦奧運會，在倫敦大橋前留影，就在父親當初站的位置。

2010年11月11日，姚明在對華盛頓奇才隊的比賽中左腳再次受傷，一切希望都化為泡影。但這之后，擁有近乎有完美社會形象的姚明還將繼續扮演著自己的角色。

“上海舞步”到NBA轉變

轉身，左手運球沿底線突破，反手上籃成功，這是姚明初入NBA在火箭隊內訓練的一次得分，看得站在場邊的時任火箭隊主帥湯姆賈諾維奇微笑著挑起雙眉，這個在賽季中替補出戰幾次的弟子表現雖差強人意，但已逐漸找到自己的節奏。

2002年，姚明剛進入NBA時，美國最具影響力的體育雜志《體育畫報》就以姚明做封面報道。登上該畫報的封面是很多美國體育明星職業生涯中無法實現的愿望。而《體育畫報》輔以姚明為封面，絕不是看上了當時他的籃球表現，而是背后巨大的中國隨之而來的關注度。

首個賽季，姚明一直發揮自己擅長的移動快、中投準的特點，避開籃下沖撞，彌補自己身體力量不足的短板。他的每一次出彩表現，對于觀眾來說都意味著驚喜。美國媒體稱他的腳步為“上海舞步”，但在很多人看來，姚明球風軟，他如果不成為三秒區里的猛獸，就可惜了2米26的身高。姚明在NBA第二個賽季的新主教練范甘迪就這么認為。

范甘迪曾是紐約尼克斯隊主教練，帳下中鋒尤因是當時NBA數一數二的中鋒，他知道改變姚明的打球風格，將對球隊帶來更大幫助。范甘迪讓助理教練錫伯杜一對一指導姚明，姚明進入NBA后瘋狂的身體力量訓練也開始出現成效。不斷壯實的身體，統治籃下的打法，姚明開始成為一名具有統治力的中鋒，也引來了一次次傷病纏身。

“范甘迪讓姚明的打球風格改變了，讓姚明擁有一個傳統的中鋒統治力、打法。身體更能承受對抗，是姚明能打到籃下的基礎，同時承受的身體對抗也更多。如果姚明不完成這種改變，也打不出今天的成績。”2004年開始跟蹤報道姚明的《體壇周報》駐休斯敦記者王猛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姚明的成功和傷病都來源于此。”

姚明訓練刻苦，這很快得到治軍嚴謹的范甘迪的認同。姚明進入NBA的第三個賽季，常規賽場均能拿下18.3分、8.4個籃板，已是一名優秀的中鋒。中國球迷對他的期望也越來越高，希望他能像帶領中國國家隊那樣帶領火箭隊取得勝利。

這個賽季，火箭隊還引進了巨星麥迪，姚麥組合一度被人看好。

姚明在NBA的第三個賽季，中文翻譯潘克倫依然跟在姚明身邊。其實那時姚明的英文溝通已經不成問題，他跟潘克倫商量好，平常姚明自己應付，如果在一些重要場合碰到實在不會說、聽不懂的，再由潘克倫來。“這說明姚明對自己的信心還不足，那時無法帶領一支球隊。”王猛說。

2005-2006賽季，范甘迪希望姚明能盡快成為球隊領袖，因為執教紐約尼克斯隊的成功經驗告訴他，中鋒是球隊的脊梁，何況球隊只有麥迪一個巨星是不夠的。

這個賽季，姚明場均能拿下22.3分，10.2個籃板，已然是聯盟里的頂級中鋒。麥迪在賽季中多次反復出現腰傷停賽，但姚明沒能率領球隊取得勝利，一敗再敗。

火箭隊主場賽前的出場儀式，麥迪傷停時，姚明總是被最后一個介紹出場，伴隨著10000多名觀眾的尖叫。麥迪復出后，姚明雖然第一個出場，老大的位置還給麥迪。

“成為領袖首先需要時間，姚明剛到美國時連語言都沒有過關。對NBA文化完全不了解，不知道怎么跟隊友交流，他需要先熟悉整個環境和周圍的人對來自不同文化的外國人來說，要經過不斷的努力才可能被人認可。”《體壇周報》駐休斯敦記者王猛對《中國新聞周刊》說，“2006-2008這幾個賽季，姚明成為非常出色的中鋒，他也終于愿意站出來說話。他意識到自己不做，就沒有人去做，球隊無法再往前邁一步，自己也不能得到想要的成績。他不但打到了那個水平，還對自己性格進行了調整、對環境也逐漸適應了。”

姚明到火箭隊后首個客場比賽。賽后隊友要帶姚明去當地的脫衣舞俱樂部找樂子，姚明慌忙拒絕。這在NBA球員間的尋常事件，可在姚明看來如同禁區。隊友們知道姚明的脾氣后，這類事情也不再叫他。無法用NBA球員業余生活的方式和隊友成為推心置腹的朋友，姚明真正融入隊伍就需要更長時間，做領袖更無從談起。

2005-2006賽季結束時，當時火箭隊的老將霍華德招呼全隊去休斯敦當地最有名的脫衣舞俱樂部，算是忙碌一個賽季的散伙飯。這次全隊都去了。姚明知道，這是NBA隊內文化的一部分，他需要適應融入。

2005年12月19日，姚明腳趾手術，缺陣21場，這也成了他一系列手術的開端。

火箭隊每天的訓練從上午11點開始，姚明每天9點前就會到訓練場，和教練分析前一場比賽的錄像，或是進行其他練習。隊友來時，姚明已經練一陣了。

這種習慣從新秀賽季開始，教練、媒體總是評價姚明是最刻苦的，是模范。有時候練得很苦，姚明和教練“求求饒”，教練說：“不行。你已經被范甘迪釘在黑板上了（榜樣）。”

姚明成了球隊榜樣，他必須是隊里練得最苦的那個。

初入NBA時，國內媒體對姚明充滿期待，大家都認為姚明比王治郅更有前途，因為他更年輕更高還是選秀狀元。美國媒體則大都充滿疑慮，這位纖細的大個很難支撐他們對傳統優秀中鋒的幻想。姚明第十一場比賽就贏得球隊首發后，美國媒體的態度有所改觀，并開始熱炒姚明和奧尼爾的對決。

奧尼爾是近十年來聯盟里最好的中鋒，大活寶，熟悉NBA的娛樂方式，他不失時機地公開對姚明放狠話，以至于當地華人組織起來集體指責奧尼爾有種族歧視。僵持之下，姚明不但在媒體前褒獎奧尼爾，還在圣誕節時寄了圣誕卡給奧尼爾等球員表達祝福。在第一次對決中，姚明一出場就連蓋奧尼爾兩個帽，并連續得分。雖然實力還無法和聯盟最好的中鋒抗衡，但這次對決讓人看到了姚明的潛力，他的行事方式也贏得了很多美國人好感。

心甘情愿的國家隊領袖

火箭隊的器材裝備經理總能很快從一堆球員襪子里挑出姚明的。不是因為他的襪子最大，而是因為他的襪子一端總是有暗紅色。姚明的大腳趾總是被踩，指甲老掉，大腳趾常常因指甲斷裂出血。

2006年，醫生摘除了姚明左腳大腳趾甲，并把姚明左腳大腳趾削短了一截。

不光是在為自己發薪水的火箭隊努力，對于中國國家隊，姚明更是賣命。為此，2006年，籃管中心曾發文要求所有籃球從業者學習姚明的職業精神。

在姚明效力NBA期間，只要身體健康，他就會在夏天的NBA休賽期，回國家隊集訓，參加各種比賽。即便是跟著國家隊練，他也是提前一個小時到場，加練力量和中鋒技術。那些跟隊的媒體也為姚明的勤奮動容，在姚明的職業生涯中，媒體幾乎沒有任何關于他的負面報道，這在體育明星中并不多見。

2006-2007賽季結束時，隊友巴蒂爾聊天時告訴姚明，自己老婆要生孩子，不會參加美國國家隊的集訓和比賽。美國隊要參加美洲錦標賽，會打十多場比賽。

姚明卻回答說，夏天會回中國國家隊，有30場熱身賽等著他。

作為一個1980年出生的中國孩子，從小在少年體校長大，父母都是老一輩運動員，國家的榮譽感早已在姚明的腦海里生根。

在登陸NBA前，姚明向自己的球鞋贊助商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鞋側幫上要有五星紅旗的圖案”。

2002年NBA選秀前，芝加哥公牛隊非常希望得到姚明。到美國試訓時，公牛隊總經理克勞斯對姚明說：“賽季后如果累了，就跟我說一聲。如果太累不想在國家隊打了，我回去做好安排。跟中國籃協說，讓你休息。”

克勞斯的話把姚明嚇到了，本有的好感化為擔心。姚明不想因為去NBA而耽誤為國效力。這次談話后，姚明自己提出不想去芝加哥公牛隊了。

“姚明去NBA前，和籃管中心有約定，有義務代表國家隊出戰重要比賽。考慮到他在NBA比賽很多，我們也多放他幾天假。”國家體育總局籃球運動管理中心前主任李元偉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不停的征戰對傷病是有影響的，但不是唯一的。2005年姚明腳部動第一個手術就提醒我們姚明負擔很重，他在NBA要扮演超越者的角色，在國家隊還是領袖。他已經為國家做了很多事情，不能要求更多了。”

2004年，雅典奧運會開幕前，李元偉代表籃協向中國代表團提議由姚明為旗手，“提議姚明，因為他的國際影響力足夠，能很好代表中國形象。也是很好的激勵”。開幕式上，當姚明高舉著國旗進場時，中國代表團第一次有了一個全世界都認識的旗手。

2006年2月，李元偉在休斯敦碰見姚明，他告訴姚明：“年底（2006年）的多哈亞運會可以不用回國家隊，專心在NBA打。”聽了這話，姚明一家都很感動。

但即便如此，中國男籃離不開姚明，姚明仍然是中國男籃不可缺的核心，有沒有他，國家隊差別幾個檔次。2005年，姚明骨刺手術后依然參加夏季的亞錦賽，2006年左腳趾做手術后參加夏季的世錦賽，2008年應力性骨折后不到半年參加北京奧運會。

“2006年世錦賽和2008奧運會之前姚明都受傷，他以常人難以想象的毅力在加快恢復。在他心目中，為國爭光，被看做應盡的責任和義務。”籃管中心前主任李元偉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是活生生的人，碰到困難的時候也會有選擇，他每次的決定都被球迷稱道，他是優秀運動員的典型代表，場外也獲得認可，具備很多內在的優秀品質。”

“姚明沒有想過拒絕國家隊。”《體壇周報》駐休斯敦記者王猛對《中國新聞周刊》說，“2008年2月受傷之后，姚明第一反應是要盡快做手術，康復的方案制定就是不影響奧運會。國家隊的夢想是姚明最原始的、最重要的，NBA總冠軍都是后來附加的，以前沒有。”

2008年北京奧運會率領中國男籃平了第八名的歷史最好成績后，姚明一度較失落，他說：“感覺就是沒目標了，北京奧運都打完了。我覺得過去十年生命，拼死拼活打球，就是在為北京奧運做準備。”

隨后他決定轉移目標，追求NBA總冠軍，也一直有媒體炒作姚明要退出國家隊。但誰都知道，姚明不可能真正離開，只要有大賽，他依然會回來。現在應該放手，讓他在賽季間隙能好好休養。

但終結姚明職業生涯的傷病接踵而來。

姚明的未來

“勤奮、堅強、悟性高、保持著幽默感、愛國心、責任感、愛心回報社會、很強的自律。”籃管中心前主任李元偉向《中國新聞周刊》這樣評價姚明。

姚明剛進入NBA后，國內一家規模很大的電信運營商將其簽為形象代言人，時任公司老總心存疑惑，他不大相信一個剛進入NBA打球的新球員能為公司帶來多大影響力。

一次赴美公干，美國機場安檢極嚴。安檢員開箱檢查時，發現箱子里有一疊姚明的廣告海報，好奇詢問，一行人說明來意，安檢很快就放行了。老總體會到了姚明在美國的影響力。

從喬丹時代，NBA就開始為中國人所關注。2001年，王治郅進入NBA后，吸引了很多目光，直到2002年姚明以選秀狀元的身份進入NBA，國內對這個聯盟的關注才迎來高潮。

乒乓球曾打開了中美交流的大門，直到2002年夏，儀式上決定狀元簽歸屬的乒乓球落在了火箭隊面前，姚明成為NBA選秀狀元。“姚明是中國對美國最大的單筆出口。” 美國前總統克林頓在任時曾如此描述姚明之于中美的關系。

“姚明并沒有像其他巨星那樣打入NBA總決賽接近總冠軍，他只是帶領球隊進入了季后賽第二輪，這對于一個領袖來講不算什么。”王猛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但是沒有人能像姚明對今天的NBA有這么大的影響。”

NBA亞洲公司總部一直在香港，后來搬到北京。2008年1月，NBA成立了NBA中國公司，中銀、聯想等五家企業投入2.53億美元取得11%的股份。大量中國品牌成為NBA 的合作伙伴，各種中國品牌的漢字廣告頻繁出現在NBA各隊的球場邊。

這一切也許不都是姚明一人帶來的效益，但這一系列變化又都是在姚明登陸NBA之后開始的。

上賽季姚明只打了五場比賽就傷停了，NBA在國內的收視率也降到歷史最低。中央電視臺的NBA收視率在0.3%左右，地方電視臺的NBA收視率更是降到0.2%左右。很多時候甚至不如國內的CBA聯賽和中超比賽。

“姚明去NBA，很多孩子都喜歡上籃球，很多人也看。我們籃球工作者能深刻感覺到姚明的影響力。姚明也竭盡所能幫助中國籃球，雙方互動是非常好的。”籃管中心前主任李元偉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2008年6月，姚明和他的團隊創立了姚基金，投身慈善。到2010年7月為止，姚基金總共捐資1240萬元，分別在四川、云南、甘肅等地捐建了6所希望小學和1所特殊關愛學校，還為北川中學捐建了16個籃球場。

克林頓、小布什和奧巴馬三任美國總統都在中美關系的公開演講中提到姚明，這在中國名人之中沒有第二人。

“切斷腳跟和大腳趾的骨頭，這樣我的腳弓就能降低下來，切斷的地方用新的釘子固定，去年打進去的那三根釘子得拔出來。把骨頭上的碎片復位，用股骨的組織填充，用鋼片、釘子重新固定。”姚明這樣形容2009年那次腳踝重建手術，那次他腳踝里增加了16根鋼釘。那也是他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次機會。

與此同時，姚明花了2000多萬元買下了自己青年時所在的上海大鯊魚俱樂部，意圖能在不當球員時，延續自己的籃球生涯。

收購前，身邊的人都反對。因為當時的上海隊已深陷泥沼，是一個爛攤子。而且在國內經營籃球俱樂部只賠不賺，況且姚明不需要再通過這種方式為自己打廣告。

但姚明還是做了，用自己的薪水和代言費，填補著這個無底洞。據不完全統計，俱樂部每年的虧損近千萬元。

在這個自己長大的城市，姚明扮演了拯救者的角色。在姚明全身心開始管理球隊后，他被人寄予厚望的先進管理理念必將和國內體育圈落后的體制發生沖突——就在去NBA前，他也是固有體制的受害者，當年球隊不放他去選秀并要求高額賠償金。

“今后他發揮的作用會在很多方面。CBA職業改革的過程中，有太多限制，姚明格格不入是必然的，而且是有益的。到底什么是職業體育，國內很少有人研究清楚，但在國外都是活生生的例子，我們缺了這一課，北京奧運會后應該盡快補上，但遺憾的是，力度不夠效果不明顯。”籃管中心前主任李元偉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今后）姚明帶來的改變，能引起爭議是好事。我是希望他在推動CBA聯賽改革方面發揮出自己應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