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可楨在日記中,好多東西他都要記。作為氣象學家,天氣、物候如桃樹開花了、柳樹長出葉子了、燕子從北方飛來了,他都有記錄。這對于一個氣象學家來說并不奇怪,但是還有很多記錄,如參加一些比較大型的重要的會議,三十幾個人的名字全部記下來。大家奇怪,他的記憶怎么這么好?后來才知道,他有個隨身筆記本,在會上哪些報告,誰發言了,誰的發言從10:00到10:45;下一個誰發言,從 10:45到11:25,他都有記錄。再比如,作為一個氣象學家、地理學家,他喜歡旅游,到過什么地方,拍照片時的距離、光圈、速度都有記錄。如果乘飛機出差或旅行,飛機幾點起飛、飛行速度、飛行高度、看到什么樣的云,云下面看到什么地方,他都有記錄。可以這樣說,只有具有充沛的精力和堅強的毅力才能做到這一點。

竺可楨手跡
舉例:
1936年8月11日,他從南京乘汽車到杭州,在汽車上他盯著車上的里程表,以此來算出從南京到杭州的距離,連見到幾輛自行車等等都記下來。
1961年,他作為中國科學院綜合考察委員會主任,到四川阿壩地區考察,每到一個地方,何時到,走了多少公里 (這是看公路旁邊的里程碑算出來的),海拔多少,都有記錄。
要是看原始記錄,你就會吃一驚,字寫得歪歪扭扭,因為竺可楨去考察是坐在吉普車里,在崎嶇的道路上顛簸,從早到晚,一手拿著高度表,看看海拔是多少,又要盯著公路邊的里程碑,一手作記錄,還要看前方到了什么地方。這一年竺可楨71歲。可見,一位老科學家,在艱苦的情況下,從早到晚十多個小時,不是游山玩水,而是坐在顛簸的車上認真工作,往往每十幾分鐘就要記錄一次,而且一路上都必須全神貫注。
竺可楨記日記幾十年如一日,沒有一天懈怠,他的這種認真精神非常令人欽佩。一般做好一件事并不難,但是天天如此,幾十年里,千、萬次地堅持下來,特別是他是一個大科學家,這很不簡單。列寧講過一句話:“不要輕視小事,因為大事是由小事積累而成的。”正因為他堅持做好每一件小事,所以成就了他在科學和教育上的諸多大事。
現代化的社會主義建設,最需要人才,但是 “尊重知識,尊重人才”講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識才要有眼光,你沒有這個眼光,人才站在你的面前,你未必認識。也不能有私心,有了私心就會產生偏見而不能正確判斷。尊重知識,尊重人才,最重要的是在他還沒有成名之前,你就能夠識別,而且加以培養,給予支持。

竺可楨創建的南京氣象臺
竺可楨當浙江大學校長時,在識才、愛才方面做得比較突出。如他愛護、關心、支持蘇步青的故事。蘇步青當時是浙江大學數學系的主任,只有30多歲。竺可楨1936年接任浙大校長,1937年抗戰爆發,學校被迫內遷。蘇步青在日本留學時娶了教授的女兒,小孩很多。竺可楨為了給蘇步青安家,不僅在經濟上支持他,而且還找到當時浙江省主席要了手諭,開了特別通行證,因為蘇步青的妻子是日本人。最后使他們安全到達了貴州。后來在貴州,他們有了八個孩子,教授的工資不夠維持生活。一次竺可楨見蘇步青在曬白薯干。竺可楨想,這樣,教授怎能做好工作?于是他便向教育部為蘇步青申請部聘教授,使蘇步青的工資翻了一番。他還讓蘇步青兩個小孩到浙大附中去住校,住校就能免伙食費,等等。后來,蘇步青每次談到浙大竺校長時,都非常感慨地說:“竺校長是把我們教授當寶貝啊!”
另外一個例子是物理系的教授束星北。束星北是個天才的科學家,有很多地方與別人不一樣。比如我們要培養一個大科學家,一定要找一個有名的教授或者院士做他的導師,然后在導師下面進行四五年系統的研究,這是比較快的成才之道。但束星北完全不是這樣,他在六年里換了九所大學。這一方面有經濟方面的原因,他要打工掙錢養活自己,但這里還有更重要的原因:即一般大學是教授挑學生,有特別好的就加以重點培養。而束星北是學生挑教授,他頭腦里有大量的問題,如果這個教授講得不好,不能滿意地回答他的問題,他就換另一所大學。他在英國的愛丁堡大學拿到一個碩士學位,然后到了美國的麻省理工學院又拿到一個碩士學位,并沒有博士學位。這時正好發生了“九一八”事變,為了要報國,他于1932年回國。回國后,他覺得從軍是報效祖國的辦法,便到軍校去擔任物理教官,但是他的脾氣很急躁,說話耿直,跟蔣介石當面頂撞,批評蔣介石不抗日,就被解聘了。后來,他到浙大當教授,在浙大物理系待了20年。他的課講得非常出色。
這樣一個天才,脾氣就比較大,一次吵架時他動手打人。竺可楨一方面批評他打人不對,要他去給人家道歉,承認錯誤,一方面又做說和工作。當束星北念了道歉書后,竺可楨就把道歉書揣在自己兜里。竺可楨這樣處理,沒有使束星北的把柄落在對方手中,消除了束星北的心理負擔。但在校務會議上,有人提出,大學教授為人師表,打人還有資格做教授嗎?提出浙江大學不能留他,在會上爭吵不下。竺可楨認為束星北是個人才,不愿放走他,他說:“我們用人是用他的學問,又不是用他的脾氣,脾氣不好還可以督促他改嘛!”就這樣力排眾議把束星北給留下了。
后來,我國第一次試射的洲際火箭,就是根據束星北計算出的軌跡,在半小時之內,將火箭打撈出來。束星北是立了大功的。
第三個例子是個普通人。浙江大學化學系有個器材保管員叫查長生,是高中畢業的學歷,成績非常好,因家庭困難,無力上大學。做化學系的器材保管員,需要很多化學知識,為此,他去旁聽化學系的課程,從一年級到四年級的課全部修完。抗戰時,對藥特別需要。那時,國外發明了磺胺藥,他在文獻上看到后,就自己合成磺胺藥。但沒有辦法鑒定。這時,他的小兒子得了
痢疾,醫務室拿的藥吃了幾天也治不好,情急之下,他就把自己合成的藥給兒子吃了,結果一吃就好了。竺可楨聽說這件事后,就跑到他家里去,反復動員他出來當教師,給學生講課。

浙江大學校園內竺可楨銅像
竺可楨特別注意年輕的人才,不是看你的學位,最終要看你的學問,你的貢獻。1948年浙大哲學系主任謝幼偉聘了60多歲的熊十力來做教授,竺可楨在2月14日的日記里記道:“熊已六十余歲,雖對于國學、哲學造詣甚深,但對于學校能有多少貢獻還是問題。要發展一個大學最要的是能物色前途有望的青年,網羅龍鐘不堪之過去人物,直是養老院而已,由是可見謝幼偉之無眼光也。”

原東南大學圖書館,竺可楨曾經在這里工作過
熊十力當時只60多歲,而現在70多歲、80歲的人,只要是院士,大家都要請他去學校兼職。因為院士多了,學校的“地位”就高了。有些大學把哈佛大學的教授聘來,說是全職教授,但是人家是哈佛大學的全職教授,是要在校工作9個月。這種光圖虛名、不講實際的作風很不好。現在,包括大學和研究所,首先就講,我們這個單位有多少個院士,可真正在他那里工作的院士沒有幾個,大多是兼職的、掛名的。
當年竺可楨是這樣用人的,今天我們用人也應當不是看表面,不是看你是哪一個名牌大學的博士。如果真正是年輕有為的,就應該加以扶持。尤其應看到一點,院士也好、諾貝爾獎獲得者也好,他們獲獎的工作,往往是在20年之前做的工作,他拿到諾貝爾獎的工作,是世界領先水平的工作。那么20年過去了,他的學術思想是否還在科學的前沿,就很難說。獲得諾貝爾獎,或者做院士,是一種很高的榮譽,但是并不等于現在他還在科學的前沿。我們現在用人,就是要知道,他的工作是否處在科學的前沿,是否能開辟一個重要的新領域。
什么是對有希望的科學家的扶持呢?當然你給他實驗條件、給他實驗經費,給他優秀的學生讓他指導,這也是很好的,但物質條件并不是最關鍵的決定因素。在很多情況下,重要的是科學家的思想、他的觀念,如果沒有條件他可以創造條件。像蘇步青、王淦昌、貝時璋、談家楨都講過,這一生科研工作的黃金時代,是抗日戰爭在湄潭時期。而那個時期,卻是物質條件最差的時期。科學家本身要有水平,能夠看到科學前沿的問題,并加以思考,即使沒有實驗條件,也可以作些研究。上世紀40年代,王淦昌對當時科學界熱點前沿問題——中微子的驗證方法,十分關注。在沒有實驗條件的情況下,王淦昌想了個主意,可以證明中微子的存在,寫出論文發表了。美國科學家根據他的建議,做了實驗,證明確有中微子這種基本粒子,后來還得了諾貝爾獎,但是,觀念是王淦昌提出來的。高水平的科學家能看到科學的前沿。
其次,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有學術爭論、學術辯論,因為真理是越辯越明,也就是說金屬和石頭碰撞的時候,硬碰硬,才能打出火花。王淦昌和束星北這兩個人經常辯論得面紅耳赤是出了名的,有時候還會拍桌子,各人堅持自己的觀點。但是辯論過了以后,彼此仍是極要好的朋友。有這種學術爭論,學術研究才能上到更高層次。
李政道在浙江大學只讀了一年,為什么這一年里,給他印象那么深刻呢?就是因為這種非常激烈的爭論,當然還包括當時的束星北給他提了無數的問題。李政道也是不斷提出問題,去問束星北,不斷得到回答,產生思想火花。當時的浙大,的確有一種百家爭鳴的風氣。竺可楨沒有以他為中心自成學派的觀念,既沒有重點支持他自己的專業——氣象學研究,也不是說他是留美的,就支持留美的。他是根據誰有學問就支持誰。所以,不管是留美、留日、留德的甚至沒出過國的,只要你有學問就支持你,學術爭論沒有任何禁忌。
科學研究要興旺發達,創造這樣一種民主的氣氛是非常重要的。浙大的湄潭時期,物質條件極差,但學術民主氣氛很好,教授們心情舒暢,專心教學與研究,不論是誰,只要有了好的成果,竺可楨都極力鼓勵,即使教授間有了矛盾,他也是盡力調解,從不打一派拉一派。束星北曾多次頂撞他,說他“沒能耐(去弄錢)”,他仍是愛惜這個人才。那時的浙大,確有百家爭鳴的局面。

中國氣象發源地:南京北極閣
現在比較傾向于一個院士下面帶幾個教授、副教授,下面再加幾十個學生,形成一個學派。基本上,以院士的意見為主導,學術爭論很少。不同的教授之間、不同單位之間開展學術批評的機會幾乎是沒有。如果提了意見,就好像要把他打倒似的。這種風氣,對科學研究的發展是極其不利的。我們現在是權威說了算,這是我們科學不能很快發展的一個重要原因。
如果我們問一個初中的學生,你認為世界上什么力量最大?他會回答:原子彈、氫彈、地震、海嘯,但是隨著年齡增大、知識增多后,觀念上就會有變化,就會看到精神的力量。
人類的兩種感情——一個是恨、一個是愛,都可能產生巨大的力量。愛,其實有更大的力量,這個力量是無形的,是巨大的。
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在美國呆了幾年,參加過浙大校友會活動。有部分校友是40年代出國的,離開祖國40多年,離開母校四五十年,但是他們都很懷念母校,很懷念竺校長。他們每年有兩次聚會,一次是地區性的聚會,一次是全北美的包括加拿大的聚會。大家談天說地,出些文藝節目,最后一個壓軸戲是由一位會口技的同學,用紹興口音模仿竺可楨講話,大家聽了樂開了懷。有些是雙校校友(既是浙大校友,又是別的大學校友),他們說參加別的校友會,大家穿得整整齊齊,熱熱鬧鬧,就像過年一樣。而參加浙大校友會,就像回娘家一樣,一種非常親切溫馨的感覺。竺可楨的求是學風,他的身體力行,他的人格魅力產生巨大的凝聚力,使校友們相聚后,感到非常親近。
1985年,我到美國去開會,順便訪問了老同學張鏡湖,他是夏威夷大學的教授,我去看他,他說在夏威夷還有一個浙大校友周桐,當時只在外文系念了一年,因得了闌尾炎,竺可楨用校長專車將她送到貴陽,并且給貴陽醫學院院長李宗恩寫了封親筆信,請他給予關照。結果到了貴陽,手術做得非常好。這件事很多人不知道,我也是過了四十多年才聽他說。
還有一個例子,浙江大學附屬中學的一個同學,初中二年級時,暑假中得了傷寒癥,這種病需要養一到兩個月,等養好病后,開學已一個月了,從遵義到湄潭沒有長途客車,他就坐了一輛“黃魚車”,走到半路,車拋錨走不了啦。正在這時,過來一輛卡車,在前面停下來了,竺可楨在這個車上,就問他,你是不是浙大附中的學生,因為他打了一個浙大附中童子軍的領巾,一半紫紅的一半白的。他說是。竺可楨問,你怎么現在才上學,已開學一個月了。他說,生病了。竺可楨說你走路還有好幾十里路,上我的車吧。但他個子很小,爬不上車幫子,竺就叫司機把這個小個子學生抱上去。到了湄潭以后,還問他學習能不能跟得上,叮囑要加緊補習。
1945年,浙大的教授費鞏要從遵義到重慶,竺可楨就請了一個過去的浙大學生邵全聲護送他,在重慶擺渡過江時邵全聲先把行李放到船上去,再回來接教授,發現教授不見了。他就向學校報告,說教授失蹤了。后來國民黨就誣稱邵全聲是謀財害命,把他抓起來了,竺可楨就到處打聽,什么憲兵司令部、衛戍司令部等等,都去跑過。從1945年到1947年,在他的日記里提到這個學生有18次之多。竺可楨不斷地打聽消息和設法營救,并幾次給該生的父親寫信匯報情況。一直到1947年9月經多方設法營救,邵全聲才被無罪釋放。到1958年竺可楨又給周總理寫信,請查費鞏的下落,終于從對監獄里的國民黨特務的審訊中查出費鞏當年是被中美合作所特務綁架,不久就被殺害后用鏹水毀尸滅跡。
在未做浙大校長之前,自1928年,竺可楨一直是中央研究院氣象所所長,該所的一個氣象觀測員,在重慶過江時被淹死了。竺可楨每次到重慶時,都要去看看他的墳墓。竺可楨對人不是看他的地位,而是一種自然的愛心在里面。他的這種愛心和提倡的求是精神,融化到教師身上,形成了優良的學風,并影響到后來的學生。
自我批評說起來容易,真正能做到的卻是鳳毛麟角。在運動中、在會議上比較容易,因為人人都要檢討一番,過關而已,往往并不是真心的。而在私人日記上記的真心話,就不大見到了。一個科學家要承認自己無知,更是難上加難。竺可楨卻經常檢討自己,真有“吾日三省吾身”的精神。例如:
1955年11月7日日記有:“十點至歷史所與葉企孫、侯外廬談開第三次中國科學史委員會,以定明年度計劃……葉企孫告余說歲差不但是赤經、赤緯改變,黃經、黃緯也變。可知余之無知也。”
1936年10月14日記有:“十一點偕振公、曉峰、仲翔、幼南、駕吾至博覽會間壁招賢寺,賀布雷母親七十冥壽。[補注]至今思之可恥之事。”
補注是他后來翻閱時寫上的,可見他記了日記還時時翻閱,反省自己。
又如1962年9月6日,參加科學規劃的地學組會議,因九點前參加另一個會議,到了規劃會上剛拿到規劃的第二稿,未及細看就發言,鬧了笑話,因為第二稿里已將支援農業部分擴充了很多。日記原文:
“九點參加民族飯店綜合組討論會,討論提綱二稿。我到民族飯店時才接到二稿,所以沒有時間能仔細看,討論時就提意見關于農業支援提的不夠,但實際最后部分已大加擴充,我這如此粗枝大葉應該加以檢討。入黨時馬玉書同志給我一紙,說黨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三大紀律是如實反映情況,正確執行黨的政策和實行民主集中,八項注意有一項是沒有調查沒有發言權,我既沒有如實反映情況也隨便亂發言,可恥之至。”這真是極其嚴厲的自我批評。
人必先承認自己的無知,而后才能進步,才能奮力學習,竺可楨正是虛心好學、不恥下問,所以能學富五車。又因為他時時刻刻檢查自己的缺點錯誤,所以品德達到很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