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安
(懷化學院中文系,湖南懷化418008)
中國的官場文化擁有世界上最為悠久的歷史,也具有世界上最為奇特和繁復的文化特征,作為一個未嘗失掉責任感的當代人,實在是沒有理由去繞過它或回避它。在現階段,我們的社會正處于大轉型時期,書寫它,或解析它,應該是我們這一代人文知識分子的使命和義務。我常常想,對于當下中國官場人生小說的研究和分析,是擁有著深遠的意義的,它不僅對我們中國來說非常必要,而且對于世界范圍來說,也是一種重要貢獻。
為了更準確地把握和了解肖仁福小說創作的總體面貌,筆者根據他創作前后所倚重文本的類別,將其劃分為三個部分來進行論述。
肖仁福是從湘西南城步走出來的新一代苗家人,他當過農民,作過教師,也當過官員。“肖仁福說湖南省頗有成果的青年作家之一。他敏感多情地擁抱著他熟悉的生活,常在生活的原生態中,發現生命的閃亮之處。其為人,亦質樸實在,重情重義。守業之閑,老老實實地伏案寫作。”[1](P91-92)這說作家樊家信對肖仁福的一個評價。
光陰荏苒,歲月造人,十多年過去來。當下的肖仁福已是中國官場小說的代表性作家了。
也許是特殊的民族風情和地域環境的浸染,初入文壇的肖仁福就具備了較好的藝術感覺和才能,在他的心中孕育著一種優美、憂郁的創作情愫。他自覺或不自覺地將故鄉湘西南秀美的苗家山水風情和原始文化糅合在一起,將人與神、男與女較為圓滿地融合在一起。1994年,他的中短篇小說集《簫聲曼》由貴州民族出版社隆重推出。1997年,該書憑借優美的格調和不俗的品位,高票榮獲第五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獎。
《簫聲曼》寫的都是湘西苗家土地上歷史與現實中所發生的實實在在的人和事,肖仁福所構筑的是一個獨立、神奇、美妙的世界,那是一個美麗的桃花源,那是一個遠離時代矛盾和斗爭的世界,在那里,難得見到人世雜事的紛擾,即使寫到以抗日、內戰、文革、改革開放為背景的題材,也只是透示出人物活動的淡淡的影子。這個世界幾乎與風火狂闊的外部世界格格不入。“由于有意規避了時代颶風,抹去了歷史的驚濤駭浪,薄薄的歷史煙塵和輕輕的時代風云反而更有利于顯現世風人心中的美好。”[2](P3-4)其作品中不乏大義大勇大智大欲的人物形象:《字與畫》中的獨眼爺,《柳葉灣》中的云英嫂,《貝子公司茶》中的貝子公,《弈鄉》中的黑四,《獵戶之后》中的黑子和紫花等,莫不如是,這些人物無疑增添了作品的精神美感。地域文化的影響促成了《蠱》、《惑》等一批作品的誕生,但作者又很快地認識到了地域文化的局限性和對于外人的陌生性。肖仁福旋即便抽身出來,只是將地域文化中的浪漫主義精神和神巫色彩揉碎后帶了出來,又揉進在其后來的作品中。值得一提的是《黃月亮》,將鮮明的地域色彩與人性的自由、爛漫,融合得異常自然、和諧,小說中寧靜、率性的自我描寫,顯現出原始的生命形態和價值取向。
在人文思想方面,早期的肖仁福顯然受到道家思想的浸染,他強調的是自然人性、精神自由的超越意識。在文學實踐中,接受了前輩文學大師沈從文“湘西抒情小說”的影響,著力描寫了湘西南山區人民的樸質敦厚和善良純真,對純真可愛的人情人性之美進行了謳歌和贊美。小說中的山民粗獷豪放,直爽豁達,重感情,講義氣,愛憎分明!在災難面前能夠互相關照,互相救援,關鍵時候甚至可以共赴死難。作家總喜歡通過兩代或幾代人的人生遭際,鋪排故事,編織情節,刻畫人物,首尾照應也安排得很好。這些作品似乎總會體現這么一個意念——不管小說的情節如何曲折與煩亂,到頭來歷史總會還你一個公平,社會總會給你一個合理。
當然,這種種美好情愫的存在還跟作者獨特的對生命哲學的思考有關。作者提取了原始、自由、蒙昧、自主、自為等多種基本的生命形態,描寫的對象是“未曾被現代文明污染的山民”,這種“山民”從他們身上表現出來的道德形態和人格氣質看,依然保留著與原始生命形式的歷史連接。在對這種“山民”自在生命形式的探索上,小說凝聚了作家對自己所屬民族長處和弱點的反省,他渴望著他們理性精神的蘇醒,在保留自身長處的同時,以新的姿態,投入新的人生競爭。《簫聲曼》正是由于作者感慨“山民”的現代悲劇處境,其理性蒙昧導致的對自身真實處境的無知,以及因歷史流變發生的性格、靈魂的變異等,從內心深處對民族現狀進行反省,吟唱出理想和生命之歌。
于是,作品中的人物便沒有叱咤風云的英雄,沒有處于時代漩渦中的烈士,全部是普通人的形象:村野中的婆婆姥姥、娃娃崽崽、小店主人、船工水手等,最有身份的也是一些營長、村長、隊長之類,還有一些就是些所謂落魄的鄉村知識分子。他們無驚天之壯舉,也無動地之偉業,在平平常常的世俗生活中打發人生。然而,他們又都是真正意義上的人,最為本色的人,有個性、有血性,有自己那一套自娛自樂的方式,有自己謀取生存的絕招和手段。
我們知道,作為一種事業,文學從來就不是行為的藝術,而是發自作家生命深處的切膚之痛,它不應該是對新的、先鋒性的標榜,而是對文化傳統血緣的積極回應。正如魯迅之于浙東小鎮,沈從文之于混沌未開的湘西,老舍之于傳統的市民社會,肖仁福之于今天的湘西南山區的表現意義,也許正在這里。他們都是從故鄉出發的,世事紛亂之中,“故鄉”象征的是一個正在逝去的文化傳統,它是秩序價值的所在,詩的所在,是作家靈感、生命的源泉,更是其安身立命之本。這無疑成為后來肖仁福小說創作的人性基礎:對美好人生越是向往渴求,對丑陋現實的批判越是不遺余力。同時也構成他小說作品的雙重特色:它在閱讀的層面上是焦慮的,隱隱透示出世紀之交的“亂世之音”,在其文字內部,它又蘊涵著令人心動的童年的詩意。這種雙重色調,在我們讀者內心喚起的卻是亦悲亦喜與深廣憂憤的復雜感情。相對于目前文學詩意的普遍匱乏,肖仁福早期的中短篇小說就顯得格外珍貴!
人生的發展軌跡常常在不經意間就發生了改變,20世紀90年代初期,肖仁福進入到一個常人非常羨慕的實權部門——邵陽市財政局工作。生活將他置于一個多維的視閾當中,復雜的經驗和歷史已開始向他敞開,官場的形形色色令他眼花繚亂、應接不暇。官場生活的真切體驗,使他產生了一種用文學形式來表現它的欲望。
事實上,肖仁福最初沖擊文壇并立即引起廣泛關注的,是幾個干凈利落讓人一閱難忘的中篇小說,它們再現了“官場人生”的別異風景。這些小說分別是《紅人》、《裸體工資》、《空轉》、《一票否決》、《背景》等。人到中年的肖仁福經歷了長達近二十年的官場歷練,已經洞悉其所置身的官場人際關系之“微妙”與“真諦”,開始關注官場中的是與不是、眼淚與笑聲。他以寫實的筆法而直指政界與官場,直敘權力的尷尬與人生的無奈,其敏銳、犀利與嚴酷,令讀者觸目驚心。其創作文本也不再像他的創作初期那般追求纖麗與綺靡,轉而為質樸簡凈、流利曉暢。“小說故事圓整,情節緊湊,脈絡清晰,有如明清話本一般,云淡風清,于平實沖淡之中顯現大氣。”[3]
關于“官場”,有人忌諱這個概念,但是,倘從整個人類歷史的發展趨勢來看,每一個時代說穿了都無不具有官場的性質。“官”就是“管”,無論那種社會制度,要是沒有組織管理,要是沒有管理的人依照一定的規矩辦事,那這個社會必定是一盤散沙,絕不可能成為一個高度文明的社會。說通俗一點,各個歷史時期的官場,事實上就是各個歷史時期的組織管理機構。我們認為,“官場”二字,只不過是一個中性詞兒,在這里只是借用而已,決不存在什么褒貶和善惡之分,更不存在什么政治用意。“官場人生”作為現實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從其題材意義上來說,它與農村、軍營、校園等沒有實質性的區別,“官員”作為個體,與農民、軍人、知識分子等也并無根本性的不同。“權力”其實也并非是“官員”和“官場”所特有的一種詞匯和語素,加爾布雷說:“權力被包括在對超我存在的圣念式的贊譽之中,每天,有成千上萬的人都要和權力打交道。”[4](P256-257)即便在封建時代,不是也有老百姓擁護的“清官”?反之,就是在當代,不也同樣產生許多人民群眾所痛恨的作惡多端的“貪官”?因此,我們既然是唯物主義者,就不應該忌諱言說“官場”二字。
但在當下中國這個非常特殊的社會轉型時期,“官場人生”也就格外顯得富有意味,“官員”的仕途起伏沉浮,或是“官場”中的權謀譎詐等格外能引起讀者興趣和關注。在《裸體工資》和《空轉》中,作家所表現的何鐵夫形象呈現出復雜和立體的態勢。他不是貪官污吏,他有強烈的民本思想,為保障地方干部職工的工資能夠發放而殫精竭慮,廢寢忘食,四方斡旋,委曲求全,親自找稅源企業討稅,千方百計打上級財政部門的主意,爭取定額補貼。實事求是地說,何鐵夫不是無能之輩,企業爭取不來的定點生產指標他爭取到了,別人請不動的財神爺他能夠請動,別的領導平息不了的風波他能給予平息。但是,何鐵夫確實也算不上一個嚴格意義上的模范的共產黨干部,他有時也搞點歪門邪道,也行賄,給掌握財權的官員送紅包,陪他們吃喝玩樂,在他們面前說些得體的奉承話。可他這樣做的直接目的僅僅是為了籌集干部職工那幾個可憐的裸體工資,以維護社會的穩定,同時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并使自己能順利晉升。可就在縣人代會選舉縣長之際,他最信任的、平日里最忠實于他的縣長助理、財政局長龔衛民卻使了花槍,無奈之下何鐵夫不得不畫押挪用了一筆不能動用的資金,給嗷嗷待哺等錢過年的干部職工發了工資。于是,他一頭栽倒,他的縣長候選人資格被取消,龔衛民取而代之。這樣,何鐵夫就演出了一幕現實人生的悲喜劇,成了尷尬的權力場中的尷尬人。何鐵夫這一形象的現實意義是顯而易見的,作者通過他揭示了現今官場的某種真實,寫出了政治的病態和權力的弊端,映現出作家對官道仕途的鄙棄,給我們從體制上尋找原因提供了一定的鑒戒作用,作品因此具有較強的文學批判力度。
肖仁福在小說創作中,始終堅持著這樣一種文學實踐:他既肯定儒家思想的學以致用、現實關懷,又看到了現階段封建權力對中國文人的利用、壓制和對文人人格的改塑力量,以及文人仕途的艱險。在具體的文學操作中,肖仁福常懷憂國憂民之心。他那種儒家強烈的現實關懷,經世意向,則在某種程度上可能彌補了道家一味虛無、隱退的空疏。正是儒道在人生哲學上的這種特定的有力互補,促成了肖仁福在美學思想上的互補,在具有張力的敘事中充盈著旺盛的活力。當然,這種儒道互補由人生觀層面融入到美學思想層面,是擁有其鮮明的時代特征和個人特色的。
沉默良久,我終是說:“陸浩宇,謝謝你曾經拒絕我,你的拒絕成了我前進的動力。是你罵醒了我,曾經我恨你,但現在,我只想說:謝謝你!。”
肖仁福的《官運》是一部表現角逐于權力中心、游走在情感邊緣的官場小說。故事圍繞臨紫市委副書記高志強在臨紫的仕途生涯而展開。社會轉型時期的臨紫市,像全國各地一樣,充滿著競爭和躁動,身為官場老手的高志強也難免會遇到這樣那樣的問題和誘惑。為了升為市委書記,高志強在想方設法打敗競爭對手的同時,也遭受到了各種繁復多變的人和事、情與理的強烈沖擊。小說以地區級這個承上啟下的政治平臺作為背景,用寫實的手法正面敘說了活躍在這個平臺上的各色官場人物的政治命運和人生軌跡。
小說截取了高志強從主持市委工作到升任市委書記再到免去市委書記這一段政界生涯作為敘述的截面,著重描寫了他處于生存困境和情感困境中的矛盾心靈,刻畫了高志強這一官員生命形態的多側面、立體感和復雜性,具有頗強的真實性,同時也表現出了社會轉型期的政界官場這一“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作品不僅描摹出當今官場最具代表性的形而下的生活形態,而且提供了形而上的對為政者價值模式的理性思考。作品所揭示的處于蛻變期的當今官場的政治病態和權力弊端,使我們在感嘆無可奈何的同時,自然會聯想到現行政治、經濟體制改革的必然和急迫。作品隱現出對仕途宦路的鄙棄,同時也透露出對為政者尷尬人生的悲憫情懷和深層關切,作品的核心指向是寄希望于為政者自身人格人性的精神救贖。
在《位置》中,肖仁福選取了一個觀照當今社會和現實人生的特殊視角,通過一個預算處長在金錢與權力漩渦中心的起落浮沉來展開情節,它涉及了當今社會存在的各種重大問題。通過這部小說,肖仁福展示給我們的是一個全方位的社會生活畫卷。由于財政局預算處處長馬如龍突然中風,預算處副處長徐少林與沈天涯都是這個位置的可能繼任者。在一個政府部門,財政預算處是一個有職有權的重要部門,圍繞人事變遷,小說深刻揭示了官場中對這一“位置”的明爭暗奪。沈天涯應該算是個較為正派的公務員,他雖在妻子的縱容下,也想得到這個位置,卻不屑于“跑官”,而徐少林卻擅長送禮行賄搞關系——關于金錢與權力對干部的腐蝕以及錯綜復雜的人事關系,作者描寫得淋漓盡致。小說所呈現的意義非常明確,那就是警醒人們去思考在現行政治體制環境下,我們該如何去選拔干部、任用干部,如何才能建立起更適應我們這個特殊時代的經濟發展需要的良性政治秩序等重要問題。
與此同時,《位置》也揭露了數千年來的中國官場“潛規則”。請人辦事要送紅包,給人批錢能收回扣,說實話會影響政績,講人情可左右法制……大家都奉行這樣一個規則,特立獨行的無疑就招人討嫌。小說中的主人公沈天涯雖然精明強干,如果不是靠其他關系也很難獲得上級領導的青睞。為了坐上財政局預算處長的位置,他也不得不違心地耍心眼、使手段。
肖仁福的《位置》將讀者的視野引入了一個與眾不同的生態場,作家通過世俗化的筆觸,以灰色的調侃方式展現了權利、金錢、美色的沖突、爭奪和誘惑,作品寄寓了作家冷峻的同情和無奈的憐憫——小說不僅描寫了毫無根基卻才能出眾的主人公沈天涯在官場、錢場、情場“位置”的變遷,而且也洞察了官場適者生存的種種灰色暗流。不過,在讀者看來,作家這種冷眼旁觀的姿態,或者說這種冷靜的敘述,不也正是一種無奈的抗爭么?
《心腹》就講述了一個機關司機力圖從一條蟲成長為一條龍的心路歷程。楊登科作為領導的司機,是個令人眼羨的角色:雖然既非官也非民,卻因常跟領導在一起,吃香的喝辣的,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的是是非非,能干些別人擺不平的大事小事,看上去很風光。但畢竟是機關里最小的一條蟲,也是最累的一條蟲,他要時刻做到為領導而思,為領導而急,為領導而憂,為領導而樂,因為領導的前程就是他的前程!
除了對“權力拜物教”的強力批判以為,作家在此要表現的還有世道人心,以及小公務員、小司機等小人物的辛酸屈辱。在《心腹》中,肖仁福用大部分篇幅描述了楊登科的鉆營過程,把每一個故事情節都置于生活之中,不回避現實,不躲避矛盾,對現實官場上的某些丑惡行徑進行了無情的揭露和鞭撻。同時,作者還通過深入剖析主人公在違心巴結上司時,其靈魂深處埋藏的苦痛與無奈,將官場對那些鉆營之人性格的扭曲丑態進行了窮形盡相的刻畫,讓人掩卷深思、唏噓不已。小說的結局,楊登科義無反顧地走進了檢察院,毅然決定檢舉其頂頭上司董志良貪污受賄的罪行。因為他妻子投進了董志良的懷抱,楊登科自然無緣成為龍了。這就是蟲的悲哀吧?小說將主人公美好的夢想來了無情地粉碎,這種急轉直下而又富有戲劇性的結尾,雖然著墨不多,卻達到了“于無聲處聽驚雷”的藝術效果,使讀者能在楊登科的幡然醒悟中產生心理上的強烈共鳴。
倘若小說僅僅是帶著讀者發一頓感慨,再加一通牢騷,那就沒有多大意思了。可喜的是作家并沒有停留于此,而是順著小說中人物的性格和心路歷程作了更深層次的開掘和探索。馮國富的心態由風光無限、志得意滿,到走向苦悶、懊惱,乃至無奈和憤懣,但最后他還是在“佛禪”的感召下,讓自己靈魂皈依于平淡和寧靜,真正回到了普通人的角色上來,讓自己能重新審視生活中的現實和權力,找到了本真的自我。小說最后寫到:“從此,馮國富再也沒要過專車,每天上下班都走路。”“他覺得走在平常的路上的感覺,既實在又自如。原來能走路就是一種待遇,上天給予的最豐厚的待遇!”我認為,這個結尾處理別有意味。
內容方面,《待遇》試圖以傳統文化,特別是依托宗教文化來傳達主人公的心態變化過程,這可以說在當代文學史上是一個特別的嘗試。
眾所周知,尊重和保護宗教信仰自由是我國基本的宗教政策,這表現了我們黨的“海納百川”的博大胸襟。在這一理論的指導下,作家巧妙地借用政協這么一個特殊的平臺,選擇政協副主席這么一個特別的身份 (分管“文史”和“佛教協會”),使得小說主人公有機會也有可能接受“佛禪”等宗教合理性思想理念的浸染。作家自然而然地賦予其小說內核以民俗、宗教、哲學等諸多生成性的文化精神與價值,不僅讓讀者獲取了較豐富的文化信息含量,而且易使讀者尋找和發現有利于當代人生存的文化智慧和文明的因子。從這樣一個層面來理解,《待遇》顯然超越了作家的前三部小說,那就是——不僅僅只是“原生態”的官場書寫,不再是以謀權和用權為主要敘述對象,而是重在敘寫主人公大權旁落后的人生況味;不再只是表現官場的爭斗和升遷,而是以平和的心態、帶著關懷去描寫官場,著意表達作家通過作品人物特有的情緒感受,來引領讀者 (當下一個個忙忙碌碌的現代人)怎樣從浮躁、功利、世俗、沉淪的生活泥潭里解脫出來的愿望和可能。讀者閱讀小說的過程既是一個感悟主人公大起大落的心態變化的過程,同時也是“潤物無聲”地領略人類傳統文化魅力的過程。
現實生活的爭斗錯綜復雜,使得許多善良正直的人們在瞬息萬變的社會和日益尖銳的矛盾中飽受希望和絕望的折磨,在不可解脫的狂熱與頹廢的輪回中,似乎只有“佛”能保持難得的冷靜與豁達,冷熱之間,從容不迫,以尋求賴以依靠的精神定力!
今天,我們提倡構建“和諧”社會。我想,人類要建立和諧社會,不僅要追求與大自然的和諧、人與人的和諧,還要追求人與自身的和諧。特別是對于個體的人來說,現實中有許許多多的誘惑與矛盾需要靠人們自身的心靈去調適、去安妥。人必須要有一個能產生和諧的“心靈源”,要能在萬象繁復的矛盾沖突中尋求“寧靜”與“平和”,以期達到與宇宙萬物及自身的“融合”狀態。《待遇》在這個方面或許能給讀者有所啟迪。
看得出來,《意圖》是不同于仁福先生的前四部長篇了。以前的《官運》、《位置》、《心腹》、《待遇》等幾部小說,幾乎都是借官場而說官場,而《意圖》很明顯是想借官場來書寫我們這個轉型時期的現實社會。文學是人類靈魂和心靈的撫慰,作家的情感深處關注的,還是我們這個時代那些無權無位、無錢無勢的弱勢群體的真實生存狀態,讀者感覺到的是蘊藏在作家骨子里的那種對于弱小生靈的真誠的人性關懷和溫馨的精神撫慰。
由省委施書記、施公子、魏德正、禹老板和宗老板等構成的強權社會,完全控制了維都市的政治、法律和經濟等方面的話語權和處置權,他們為了獲取更大的經濟、政治利益,一路通吃。在利益面前,他們不講感情只認結果,商量回旋的空間狹窄得很,沒有辦法妥協。即便是康副省長的批示,他們也可視為廢紙一方。
在小說的結尾,作家是傾注了一定的心力的,這自然使小說顯得很有后勁。作為上海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才生秦博文,其所在單位汽車制造廠因改制而被迫下崗,他居然雄心不死,大舉負債籌措資金,與人合伙創業,然而,資金卻不幸被同伙悉數卷走。他只好四處去打探,追逃40多萬欠款,過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好求助于法院,可法院執行庭的張、李法官卻以執行為名,帶著情婦,從東至南,一路游山玩水,花掉了他五、六萬元。更沒有想到是,這還遠遠不曾了結,那筆錢竟然劃到了法院的賬上,法院經濟庭的黃庭長,還有財務科的王科長們,都紛紛張開血盆大口,索、拿、卡、要,將文質彬彬的秦博文搞得近乎癲狂——在一個“陽關正好的下午”,他捆綁炸藥包,手拉導火線,意欲與諸位狗法官同歸于盡……現實就是這樣,讓好端端的一個原告變成了徹頭徹尾的被告。
更具有辛辣意味的是,秦博文焦頭爛額要不回的債務,魏德正一個電話就解決了;而正當萬念俱灰的秦博文作好赴刑場接受法律懲罰的一切準備的時候,新任市委書記魏德正過問了他的案子,竟然又可讓他的死罪變成活罪——死緩。
在這翻云覆雨的政治游戲中,讀者絲毫感受不到社會的公正、生活的仁慈,得到的是對我們這個法制脆弱、官本位猖獗的丑惡現實的鄙視——那莊嚴神圣的法律什么時候竟然成了權力擁有者們的玩具了?在小說中,肖仁福已經將現實生活中的普通百姓生存的瑣碎、痛苦和無奈較準確地詮釋了出來,讓更多的讀者能通過作品深刻體會當下小人物生活的平凡與沉重,從而透視人性,追問生命,感受到生命的悲壯與激情。
2009年出版的《仕途》是肖仁福第六部長篇小說,三卷本,洋洋百萬字,氣勢宏大。小說以桃林市為切入點,構架了現代官場立體生態全景圖。作家塑造了當下時代中幾類知識分子群像,如喬不群、秦淮河、蔡潤身、李雨潺、史宇寒、馬淼淼等人物,特別是喬不群,這個人物身兼知識分子和政府官員雙重人格,更是知識分子入仕從政的成功典型。
桃林市政府研究室綜合處處長喬不群,因惹怒權貴,逐漸遠離了領導和權力核心。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喬不群重新進入領導視線,官至副市長。就在他即將出任市長之際,一場風波襲來,喬不群功虧一簣。小說不僅寫出了喬不群的努力與上升,更可喜的是還寫出了他在權力、金錢、女色等各種誘惑面前的困惑和艱難突圍。
眾人皆知,凡是人就有欲望,沒有欲望的人是不會進步的人,在道德底線內可以讓個人欲望盡情發揮,展示人類的個性美。《仕途》中的各色人等,無不身處欲望的包圍之中。特別是那些知識分子官員們,他們無法放棄士道傳統的影響,內心深處或隱或現地追尋著精神的皈依。《仕途》在內容上的創新價值在于,不僅僅是書寫了當下官場,而且在于作者濃墨重彩地寫出了知識分子人性的掙扎和傳統文化的沉淀,這種掙扎和沉淀又帶有強烈的異化色彩。《仕途》的真正意義是,通過對中國傳統士道精神在當下時代遭遇的尷尬和知識分子在眼下世俗時代的心靈彷徨等進行細膩而準確的揭示,流露出作家對當代知識分子精神困境的深刻體察,從而使小說獲得了思想內涵與藝術意蘊的提升。
縱觀作家作品,我們發現,肖仁福并沒有停留于展示官場的負面現象,而是在此基礎上寄托了對正義力量的深切期望,以滌濁揚清為主旨,呼喚政治的清明,吁求良性的政治秩序。他的大多數作品都力圖以開闊的視野解析時代、透視歷史,從而向人們警醒地揭示:反腐倡廉、依法治國是實現當代中國真正現代政治文明的必由之路。還是王蒙先生說得好:“文學不僅僅是挑戰,又是一個和解的元素,它不僅僅在于發發牢騷,不滿和孤獨,更能讓人感覺到仁慈和愛,表達眾多美好的東西!”[5](P88-89)
在藝術上,肖仁福早年深受唐詩宋詞和明清話本影響,對內涵豐富、表意微妙的中國文字有深刻的感悟。其小說的敘述文本是傳統的,樸素而自然,有故事,有情節,有細節,敘述速度和節奏掌握得很好,或鋪陳,或點染,或白描,都體現出一種流暢、無阻礙的特點,于通俗中見詩意見哲理,于平實中見大智見大巧。這一敘述模式符合絕大多數中國讀者的閱讀習慣和審美心理定勢,因此能夠獲得較為廣闊的閱讀群體。
[1]樊家信.花瑤的裙 [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
[2]龍長吟.簫聲曼·序 [M].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1994.
[3]李茂華.尷尬的寫作 [N].文學報,2001-07-26.
[4]加爾布雷著.陶運華譯.權力的分析 [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88.
[5]王蒙.漫話小說創作 [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