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忠陽, 姜魯琳
(懷化學院中文系,湖南懷化418008)
20世紀80年代,李澤厚先生在《美的歷程》中提出魏晉是人的覺醒時期,“人的覺醒,即在懷疑和否定舊有傳統標準和信仰價值的條件下,人對自己的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發現、思索、把握和追求。”[1](P152)王德華提出“高門士族以外的范圍廣大的寒士的覺醒,以其深遠的影響,實際上應看作魏晉六朝時人的覺醒的主要內涵。”[2]孫立群通過探討魏晉士人強烈的自我存在意識和生命意識,來闡述魏晉士人的覺醒。[3]韓軍從漢末到魏晉主要詩人的作品入手,分析詩歌中的個體生命意識在不同時期的不同表現,論述魏晉“人的覺醒”的發展歷程。[4]胡培培從建安、正始、東晉三個階段的游仙詩所體現的不同士人的風貌和人生價值觀,論述“人的覺醒”在文學上的表現,[5]為“人的覺醒”這一比較抽象的論題提供了一些具體的論證。劉麗提出中國儒道文化“都缺乏對個體的尊重,尤其缺乏對個體權利的認可這一民主思想中最核心的部分”,“由于先天民主因素的缺失,讓這一時期人的覺醒后勁不足,更缺乏進一步開拓的可能性,使其只能止于建功立業、悲天憫人、宣露情感的高度,而無法衍生出帶有民主色彩的人本思想,實現質的突破[6]這一觀點正從某種程度上說明了魏晉時期只是人的“覺醒”時期。
魏晉時期“人的覺醒”很大程度上即指士人的覺醒。學術界有關魏晉士人的研究,也能對我們探討“人的覺醒”的問題以重要的啟示。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中,對魏晉文學風格,魏晉時期的清談、藥、酒、服飾等問題,進行了犀利的解讀,對當時士人的生存狀態提出了許多獨到的見解,[7](P104-134)對后世的魏晉研究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迄今為止,學術界關于魏晉時期“人的覺醒”的研究已取得較大成就,但多從魏晉時期的詩歌散文著手,本文將在解讀《世說新語》這一全面反映了魏晉士族階層生活方式和精神風貌的筆記小說的基礎上,深入探討書中魏晉士人的形象,從他們身上所體現出來的普遍的人性價值來闡述魏晉時期“人的覺醒”的深刻內涵。
魏晉時期,社會動蕩不安,戰亂連綿不斷,政治斗爭慘烈,可以說是一個黑暗混亂、血雨腥風、人人自危的時代。高居帝王之位的晉明帝也有“祚安得長”(《尤悔》七)的憂慮。曹植七步成詩才得以保全性命,而“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文學》六十六)何其沉痛。何晏、嵇康、二陸、潘岳、郭璞、劉琨等一大批名士慘遭殺戮。臨刑前,嵇康“廣陵散于今絕矣”(《雅量》二)的長嘆,陸機“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尤悔》三)的哀痛,成為這個時代的悲劇。“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8](P1360)是當時殘酷的現實。
面對慘淡的現實,魏晉士人常常容易感到人生的短暫和生命的無常,極易觸景生情,顯得敏感、多情而感傷。孝武帝夜晚于華林園飲酒,見到夜空的長星,嘆道:“長星,勸爾一杯酒。自古何時有萬歲天子?”(《雅量》四十)位高權重的皇帝不再沉醉于“萬歲天子”的迷夢,也切實感受到了人生的短暫與無情。王戎“經黃公酒壚下過”,想起嵇康阮籍的遠逝,竹林之樂不再,感嘆“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傷逝》二),人生的無常以及由此而生的悲悼和感傷都蘊于這深情的嘆息之中。衛渡江時面對茫茫江水,對身邊的人說:“見此茫茫,不覺百端交集。茍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言語》三十二)家國之憂,身世之感,千頭萬緒,紛至沓來,心情自然復雜。浩蕩的江水邊他“形神慘悴”的面容,儼然成為這個時代苦難的縮影。即使是在良辰美景之中,原本應該盡情玩樂的,士人們依然感到一種無法排遣的生命感傷。金谷之聚中“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蘭亭雅集中“修短隨化,終期于盡”的人生頓悟,無不沉重而深情。這種在日常生活甚至歡愉聚會時對死亡的時刻關注,正體現了人對存在的自覺。
魏晉士人還特別容易流淚。人生的苦悶,心靈的隱憂,都蘊含于不可抑制的淚水中。《世說新語》中,“哭”字出現了27次,“泣”字出現了18次,算是使用頻率比較高的動詞。“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言語》三十一)男兒有淚不輕彈,而此時士子們內心的幻滅與濃厚的失落悲涼再也無法壓抑了,不能不痛哭流淚。王敦因洛陽舊友的功敗垂成感嘆“值事紛紜,遂至于此”,并“因為流涕”(《尤悔》八)。桓溫北征路程中,“見前為瑯琊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言語》五十五)王敦、桓溫都是雄武之人,而情感世界卻如此細膩、豐富而深沉,對世道黑暗的感觸,對時光流逝的感傷,無限悲涼與深情蘊含于隨之而來的眼淚,令人動容。我們還可以想見王氵蒙自傷“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傷逝》十)時,該是淚流滿面,無限沉痛。
他們還特別鐘情于挽歌。“袁山松出游,每好令左右作挽歌。”(《任誕》四十三),張“酒后挽歌甚凄苦”(《任誕》四十五)。這源于他們對挽歌所具有的音樂美的愛賞,同時也無可否認這種偏愛和嗜好也源于挽歌所能引起的關于死亡以及人生悲苦的聯想,正契合了他們內心積淀的深沉濃重的人生悲涼。
漢代士人陳仲舉“有澄清天下之志”(《德行》一),李元禮“欲以天下名教是非為己任”(《德行》四),表現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擔當精神。而魏晉士人卻似乎缺少了這種熱情與自信。黑暗動蕩的社會現實激起了他們內心里強烈的生命悲劇意識,價值的失落與理想的幻滅使他們從外部世界轉向自己的內心世界,感嘆并無限留戀這短暫無常的人生,對生命本身有了更加深刻的感悟和思考。
魏晉士人在血雨腥風的時代里,不免多有生命憂患意識,但他們沒有沉湎其中,自悲自悼,反而培養了一種闊大深厚的生命情懷。對作為個體生命的“人”的關懷,對自我生命價值的追尋,使這個時代的呻吟變成悲壯的生命強音。
簡文帝為撫軍時,手下的參軍用手板批殺他所喜愛的老鼠并被人彈劾,他沒有處罰“觸犯”自己威嚴的手下,反而說道:“鼠被害尚不能忘懷,今復以鼠損人,無乃不可乎?”(《德行》三十七)王承為東海郡時,手下一名小吏偷盜了池里的魚,綱紀要追究此事,王承不許,“文王之囿,與眾共之,池魚復何足惜!”(《政事》九)簡文、王承沒有利用自己的權力任意施暴,反而以悲憫之心寬容手下,顯示出闊大的胸襟和“以人為貴”的人道主義情懷,代表了整個時代對個體生命的“人”所傾注的關懷。謝安的兄長謝奕作剡令時,處罰一老翁,“以醇酒罰之,乃至過醉而猶未已”,謝安當時在場,年僅七八歲的他勸諫兄長道:“老翁可念,何可作此!”(《德行》三十三)一個小孩心靈里也能擁有如此巨大的悲憫與同情,實在讓人驚嘆于這個時代。而他們哀悼亡人時的一往深情,也是深深根植于這種對生命的同情之上的。“他們對生命的珍愛是一種普遍的情懷。只要是人,只要有生命的不幸發生在人的身上,就會立刻喚起他們對生命本身的同情與關注,而并不留意生命之主體與自己的關系如何。”[9](P434-435)王與謝安交惡,謝安死后,王沒有幸災樂禍,反而不顧攔阻“直前,哭甚慟”(《傷逝》十五),痛悼至深。這是一種超越個人利害得失的對生命的厚愛。
魏晉士人對作為個體生命的“人”給予深厚的同情與理解,看到了人所具有的價值,也努力追求自我生命的價值,追求豐富而充實的人生。
他們滿腔熱情地追求美,首先從“人”自己的身上發現了美,他們對人物美好的容貌舉止和風神氣度大加贊賞,人物品藻是當時社會生活的一項重大內容。他們也極容易從大自然和日常生活中發現美的所在。簡文帝入華林園,對左右的人說:“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 (《言語》六十一)王子敬“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猶難為懷。”(《言語》九十一)飽含對自然之美的深情。他們也以飽滿的熱情和詩意的心靈擁抱生活,讓極普通的日常生活變得豐富多彩,充滿情趣。支道林愛養馬,“重其神俊”(《言語》六十三)。孫綽“齋前種一株松,恒自手壅治之” (《言語》八十四)。王子猷愛竹“何可一日無此君”(《任誕》四十六)。他們以審美的眼光,以一顆詩心品味生活,在對外物超功利的真愛中,建立起豐富的自我。
魏晉士人對“智”的癡迷同樣令人震撼。被后世詬病的清談,實質上極大地推動了魏晉士人思想的自由和解放。他們在清談中探求玄理追求智慧與真理,傾注了巨大的生命熱情,并從中發現自己的價值。風流才俊衛 ←因思索玄理而不可得“遂成病”(《文學》十四),后見王敦,與謝鯤“達旦微言”,“爾夕忽極,于此病篤,遂不起”(《文學》二十)。這樣癡情而專注,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怪不得連高氣不群、邁世獨傲的王澄也“每聞衛 ←言,輒嘆息絕倒”(《賞譽》四十五)。孫盛與殷浩一起清談,“往返精苦,客主無間。左右進食,冷而復暖者數四。彼我奮擲麈尾,悉脫落,滿餐飯中。”最后兩人還互相對罵起來,殷浩說:“卿莫作強口馬,我當穿卿鼻。”孫盛也不甘示弱:“卿不見決鼻牛,人當穿卿頰。”(《文學》三十一)當時場面的激烈可想而知。此外,丞相王導、謝安、僧人支道林等都是玄談高手,可見當時清談之盛況。魏晉士人們在思想的王國里自由馳騁,不斷向深處探索,讓自己的生命得到了極大的豐富與超越。
“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史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10](P208)確實,魏晉士人雖身處亂世,如履薄冰,卻沒有被重壓摧折而喪失做人的尊嚴,在對外的反抗和對內的超越中執著于守護生命的自由,書寫了自己活潑潑的人生,也造就了一個時代的悲壯與輝煌。
孔子所說的“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是自由與節制達成和諧的一種理想的人生境界,但動亂的魏晉“綱目不疏”(《言語》十),士人動輒得咎,這時若還循規蹈矩,只會扼殺自己的精神淪于麻木與冷漠,成為統治者的順奴。魏晉士人勇敢地反抗著外在的權威,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不管反抗的結果如何,對自由進行執著無悔追求的過程本身就反映了人對自身生命有了深刻認識后的覺醒。“正是對外在權威的懷疑和否定,才有內在人格的覺醒和追求。”[1](P151)
竹林七賢之一嵇康,拒絕迎合司馬氏集團,寫下《與山巨源絕交書》公開挑戰統治者的權威。當時炙手可熱的人物鐘會前來拜訪,他“揚槌不輟,旁若無人” (《簡傲》三),連隨便敷衍一下都不肯,最后也因此得罪了鐘會而慘遭陷害。臨刑前,他“神氣不變”“索琴彈之”(《雅量》二),正氣凜然,高傲不屈。正是深知人的獨立自由的寶貴,他在面對死亡時依然平靜而從容,給那些殘酷的專制統治者以蔑視和諷刺。“廣陵散于今絕矣”,一聲劃破長空的呼喊,留給后世無限追念懷想。“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容止》五),嵇康以一課孤松的堅定守護著自我人格的獨立和精神的自由。顏延之《五君詠》中有一篇是寫嵇康的,最后一句是“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中華民族之所以為龍的傳人,正是因為擁有這種高貴不屈、桀驁不馴、堅持理想的民族脊梁式的人物。《世說新語》中還有許多故事讀來令人回腸蕩氣。野心勃勃的王敦想借不孝之名廢除明帝,并想靠自己的威勢使溫嶠屈服而作證。他“奮其威容”“聲色并厲,欲以威力使從己”,氣勢咄咄逼人,而溫嶠并沒有順從他的意愿,反而說明帝“以禮侍親,可稱為孝”(《方正》三十二),正氣凜然,無所畏懼,令人嘆服。“昔肅祖臨崩,諸君親升御床,并蒙眷識,共奉遺詔。孔坦疏賤,不在顧命之列。既有艱難,則以微臣為先,今猶俎上腐肉,任人膾截耳!”(《方正》三十七)孔坦沒有“受命于危難之際”的驚寵,反而感覺自己“任人膾截”,最后“拂衣而去”。這實在帶有幾分孩子氣的天真,但從中可以見得他不愿被人擺布,有很強烈的自我意識,把自我尊嚴和自由看得高于一切。
傳統的儒家禮教是以“仁”為基礎的,是有利于維護社會穩定的,但專制統治者常假借禮教的名義,施行禁錮人性的專制統治,使禮教喪失其真精神而淪為統治階級謀取自身利益的工具。魏晉士人反抗傳統禮教,實際上是反抗殘暴的專制統治,是追求精神自由的表現。
魏晉時期儒學衰微,道家佛家思想盛行,玄學興起。“當時士大夫及一般子弟之所以背儒而向道者,則因儒術具有其普遍性與約束性,遠不若老莊自由逍遙之旨深合其自覺心靈追求自由奔放之趨向也。”儒家見鄙而道家轉盛癥結在于魏晉“重精神之自由”。[11](P377)魏晉士人執著于心靈的自由,向禁錮人性的傳統禮教進行反叛,阮籍“禮豈為我輩設也?”(《任誕》七)是這個時代的共同心聲。桓溫讀《高士傳》,不屑于陳仲子的“高尚”,而批判道“誰能作此溪刻自處”(《豪爽》九)。擺脫了倫理道德的重負與桎梏,個人的自由與幸福成為這個時代最受珍重的東西。而他們行為上的狂狷任誕則是一種通往自由的方式。“魏晉人以狂狷來反抗這鄉原的社會,反抗這桎梏性靈的禮教和士大夫階層的庸俗,向自己的真性情、真血性里發掘人生的真意義、真道德。”[10](P223)狂狷任誕,不是故作姿態,而是“讓生命回歸自然,讓人的自然之性、生命之情、生理之需從倫理規范的禁錮下解放出來,是追求人性自由的一種極端方式。”[12]任誕也絕非放縱欲望,貪圖享樂,因為其中沉淀了對自我生命進行探索的嚴肅和認真,它的深層是理想與現實碰撞中無法排遣的苦悶,是強烈的自我意識下對自由的強烈渴望。而任誕多借助“酒”來實現,《任誕》篇共54條,與酒相關的達29條之多。他們借助于酒,以及醉酒中忘我的狀態,獲得心靈的解脫和自由。“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任誕》五十一),正是如此。
外在的強制力量確實是人類自由的一大威脅,但很多時候,個人的自由是因自我限制而被扼殺的。魏晉士人不愿為自己的心靈設限,他們超越名利的束縛,不患得患失,內足于懷,追求無累于物、自由灑脫的人生。王恭“作人無長物”(《德行》四十四)達到了高遠的人生境界。張季鷹感嘆“人生貴得適意耳,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 (《識鑒》十)。王徽之“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任誕》四十七),不拘于目的,任性而為。郗超“每聞高尚隱退者,輒為辦百萬資,并為造立居宇”(《棲逸》十五),其父“大聚斂,有錢數千萬”,曾允許他“開庫一日,任意使用”,他“一日乞與親友周旋略盡”(《儉嗇》九),很是大氣而敢為。庾翼的岳母想一睹其騎馬的風姿,他也不推卻,“于道開鹵薄盤馬”,但“始兩轉,墜馬墮地”,他卻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也不覺得有損于剛才“策良馬,盛輿衛”的風光和自己“能騎”的美名,“意色自若”(《雅量》二十四)。居于道北的阮家很富裕,七月七日這天“盛曬衣,皆紗羅錦綺”,居于道南的阮咸“以竿掛大布犢鼻于中庭”,并笑說:“未能免俗,聊復爾耳!”(《任誕》十)阮咸沒有自覺低人一等,輕松自得的調侃透露出不屑,但又沒有“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窘相。王澄不顧眾多送行人的眼光,“脫衣巾,徑上樹取鵲子,涼衣拘闔樹枝,便復脫去。得鵲子還下弄,神色自若,旁若無人”(《簡傲》六)。魏晉人以寬闊的胸襟、智慧的心靈,以毫無塵滓的虛懷應對萬物,故能超然物外,獲得真正的精神自由。
《世說新語》中有一個重要的意象“鶴”,它是自由的象征。羊祜所養的鶴不肯在人前起舞供人作樂,后來庾亮借此調侃劉遵祖為“羊公鶴”(《排調》四十七)。在這里,鶴的形象并沒有被貶低,反而可見出鶴可貴的自由本性。公孫度品評邴原“所謂云中白鶴,非燕雀之網所能羅也”(《賞譽》四),以云中白鶴作比喻,贊美邴原自由飄逸、孤傲絕俗的風神,是很高的評價。而“支公放鶴”的故事也已經成為千古美談。正因為支公對自我生命自由的注重,才能推己及物,感受到鶴不自由的痛楚,“既有陵霄之姿,何肯為人作耳目近玩”(《言語》二)。支公放鶴的這一舉動有著偉大的意義,他體現了那個時代人對自由的深刻體認。
魏晉士人熱愛自由的生命,他們理想的人格是一種浸透了玄學意味并與他們不染塵俗的高雅氣質追求相合的自由人格。他們頌揚的是超世絕俗、卓爾不群、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人。王戎贊賞王衍為“風塵外物”(《賞譽》十六),王羲之驚嘆弘治為“神仙中人”(《容止》二十六)。當有人不看重謝尚,桓溫說道:“諸君莫輕道,仁祖企腳北窗下彈琵琶,故自有天際真人想。”(《容止》三十二)王洽嘆王氵蒙“此不復似世中人”(《容止》三十三)。正因深味人世間的苦難和沉重,魏晉士人渴望高蹈出世構筑自己的世外桃源,在天際縱橫馳騁、逍遙無礙,達到自由的人生境界。
《世說新語》記載了眾多的人物,而且各個個性鮮明,血肉豐滿,氣韻生動。“個性價值之發現,是‘世說新語’時代的最大貢獻。”[13](P213)劉伶的縱酒放達,嵇康的凜然正氣,王徽之的愛竹情深,鴉安的雅量非常……呈現出一幅五彩繽紛的人物圖。正所謂“楂梨橘柚,各有其美”(《品藻》八十七)。
魏晉士人風神飄舉,張揚自己的個性,也以審美的眼光和寬闊的胸襟欣賞他人的個性之美。魏晉士人極其看重自己的獨特價值,對自己充滿了自信。殷浩“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品藻》三十五)成為這個時代的最強音。同時,他們也能看到人與人的差異,不求人同己,欣賞他人的個性之美。謝鯤回答晉明帝的提問,“端委廟堂,使百僚準則,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品藻》十七)孫綽曾用幾個字來概括一個人的個性,眼光獨到,如評劉忄炎“清蔚簡令”,評王氵蒙“溫潤恬和”,評桓溫“高爽邁出”。輪到評價自己時,他既沒有貶抑他人以抬高自己,也沒有故作謙虛,他說:“下官才能所經,悉不如諸賢;至于斟酌時宜,籠罩當世,亦多所不及。然以不才,時復托懷玄勝,遠詠老莊,蕭條高寄,不與時務經懷,自謂此心無所讓也。” (《品藻》三十六),言談之中不乏一種悠然自得的自信與大氣。
魏晉士人對個性的崇尚突出表現為對他人的狂妄怪僻的包容甚至激賞。個性即不同,若以某一標準 (尤其是道德的)來任意對人加以評判和摧殘,那么個性也就無從說起了。王粲好驢鳴,本已“怪異”,其死后,文帝臨喪,還叫同去的人“各作一聲以送之”(《傷逝》一),很可愛,也很有意思。周沒有對顧和“覓虱,夷然不動”的傲慢表示憤慨,在聽到他“此中最是難測地”的回答后,對他大加賞識,并對丞相王導說:“卿州吏中有一令仆才”(《雅量》二十二)。羅友乞食,沒有受到“不食嗟來之食”的道德標準的譴責,反而被視為風流韻事,標舉一種放達不羈的人格。事實上行為狂妄顯得怪僻的人,往往是那些擁有獨立人格精神雄健、能特立獨行超越流俗的天才式的人。魏晉人以寬闊的胸襟和深遠的眼光看待這些人,魏晉時代也因此而成為一個精神自由、個性活潑的時代。謝安“若不容置此輩,何以為京都!”(《政事》二十三)的政治眼光即顯示了這個時代人的寬容與智慧。
個性的前提是“真”,只有有真性情和赤子之心的人,才有個性可言。如果一味怪僻以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不僅毫無個性可言,而且令人厭惡。魏晉士人在張揚個性的同時,特別看重個性之“真”,強調率真自然的人之本性,而鄙棄虛偽和矯揉造作。在品評人物時,“真”的品質受到格外的重視。謝安稱贊王述“掇皮皆真” (《賞譽》七十八)。王述自身“才既不長,于榮利又不淡”,“直以真率少許,便足對人多多許”(《賞譽》九十一)。王述才能平平,又不淡榮利,遠非一個值得傾慕贊賞的人,但真率的個性使他獲得了很高的評價。羊固和羊曼宴請客人,“時論以固之豐華,不如曼之真率”(《雅量》二十),當時的人并沒有被羊固的美食所“收買”,他們毫不理會主人的苦心,反而從其精心和刻意的安排中看出一種不自然,也正因此他們反而更欣賞羊曼率真自然的舉動。范啟在給郗超的信中對王獻之大加貶低“子敬舉體無饒,縱掇皮無余潤”,郗超對此進行反駁“舉體無余潤,何如舉體非真者?”(《排調》五十一)在評價人的優劣時,“真”的標準壓倒了一切。郗鑒選擇王羲之做自己的女婿時也顯然是看中了王羲之“坦腹臥,如不聞”(《雅量》十九)的任真和自然。
魏晉士人熱愛活潑自由、生氣蓬勃的生命,欣賞人所迸發出來的內在生命力,強調個性中流露出的“生氣”。“廉頗、藺相如雖千載上死人,懔懔恒有生氣;曹蜍、李志雖見在,厭厭如九泉下人。”(《品藻》六十八)一個人如果缺乏內在的生命熱情,沒有生氣,雖生猶死。《世說新語》中人物品評多用比喻,這一特點顯而易見,值得注意的是用來作比喻的意象大多具有明亮、靈動的特點,顯示出了魏晉士人澄澈心靈里飽滿的生命激情。如用閃電來形容人的眼神,“眼爛爛如炎下電”(《容止》六)。“雙眸閃閃若炎下電,精神挺動,體中故小惡”(《容止》十四),從人的眼神可以判斷一個人的身體狀態,如閃電一樣的眼眸可以證明人精神強健,生命不衰。品評中多用動態的意象,如“朗朗如日月之入懷”(《容止》四),“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容止》五),“飄如游龍,矯若驚龍”(《容止》三十),“軒軒如朝霞舉”(《容止》三十五)。活躍靈動的意象形象地詮釋了魏晉士人強大的內在生命力。魏晉確實是一個生氣蓬勃、充滿稚氣的時代,韓壽“矯捷絕人,逾墻而入”(《惑溺》五)的舉動,恐怕也為這個時代所獨有。
《世說新語》雖然是一部筆記小說,但一直為研究漢末魏晉間的歷史、語言和文學的人所重視。它所記載的人物達六百多人,上自帝王卿相下至士庶僧徒,從中我們可以看出當時人物的風貌、思想、言行和社會風俗習尚,可以說是當時魏晉士族階層的一面鏡子,書中魏晉士人形象正為這個時代“人的覺醒”提供了最有力的證明。所以,以它為切入點來研究“人的覺醒”這一主題,比起僅從詩歌散文中感知更加直接而具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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