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 漢
(北京語言大學繼續教育學院,北京100083)
2009年5月赴錫林郭勒盟做調查時,路遇當地一位大巴司機,當問及他家鄉何處時,他饒有興味地說起了關于他家鄉的順口溜:“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除了北京,就是我們???(太仆寺旗旗政府所在地)”。他介紹說自己原籍內蒙古赤峰市,1950年代他的父母被當地政府動員到錫盟太仆寺旗支邊,在保康落戶。移民的進入變革了當地的生產方式和社會關系。1980年代開始推行承包制后,家家都分了草場。牲畜一多草場就越來越差。于是,他們又響應政府號召改種青貯,當地政府還購進了噴灌機,搞起了節水農業,種植土豆等作物,此時草原上經??梢钥吹揭巹澱R的農田。在他看來:“ (閑)荒的草原“在我們這兒是沒了,再往里 (到草原深處)走,才能看到?!?/p>
歷代文獻多有記載“塞外”處,含意總是塞外人煙稀少,有很多欠開墾的閑荒地。中國的中原地帶多為沖積平原,地勢平坦水源豐足、自古適合農耕開發。在這種生態類型中生活的人們,視荒地為浪費,也視草原為待開墾的閑荒地。從農區移民到草原的人,仍然習慣種地 (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鄉土本色》中寫道,“最近我遇著一位到內蒙旅行回來的美國朋友,他很奇怪的問我:你們中原去的人,到了這最適宜于放牧的草原上,依舊鋤地播種,一家家劃著小小的一方地,種植起來;真像是向土里一鉆,看不到其他利用這片地的方法了。我記得我的老師史祿國先生也告訴過我,遠在西伯利亞,中國人住下了,不管天氣如何,還是要下些種子,試試看能不能種地?!?。漢語文獻中的“荒”字,可追溯到商代。中原王朝前往邊疆開荒拓荒的思想和政策綿延已近兩千余年?!啊摹窃谵r耕文明的文化下產生出來,被用來貶義地描述人力不及或未經人力加工和培育的自然環境和動物的狀態?!贝送?“荒”還意味著沒有價值。“蠻荒之地”意味著人類難以生存之處,只有經過先進文明和技術的改變或改造,才會產生價值。[1]傳統農民沒有“草場”的概念。他們認為草地就是荒地,越是水草豐美的草場,越值得墾殖、種植或采挖,否則就是閑置資源。近代內蒙草原的大面積荒漠化始于清末“新政”至20世紀末。在此百余年間帝國、民國盡管體制不同,但它們接觸的西方文明和時代精神是相同的,所以“重農輕牧”的產業選擇相同,墾殖草原的文化價值導向也大同小異。
但是,在草原生態類型中生活的人們通常使用的“荒”字,并不等同于漢語中“荒”字的含義。在蒙語中“荒”為atar,或者atar gajir,為多義詞。atar的原意為原始狀態草原(如騰格爾的《蒙古人》歌詞中唱的atar her(草原)是我的家,在這里atar her是指保持了原貌的草原);另外,atar還可以指地面裸露、沒有草或其他植物覆蓋而無法用于畜牧的土地;此外,atar既可以指稱未經開墾的處女地,也可以指農耕后土地肥力不夠、無法繼續農業生產的土地。因此,在農耕地區以外被認為可以用于開墾的草原,在游牧地區的人們看來可能是最原始最適合游牧轉場的草原。
現代漢語中的自然在中國哲學中歷史悠久。但歷史上的自然并不是現代意義上與文化相對的客體“自然”,而是有其自主能動性的自然而然”,即事物在天地之間的有機運行,而沒有強加上與人類社會對立的印記,更不是人類剝奪的對象。中國哲學的悠久歷史更給自然提供了合理的能動地位:平和的自然與環境始終是社會政治和諧的重要象征。兼通和兼管農人與牧人的皇帝或天子承擔著和諧“天人”關系的使命。儒學將人的使命定位于構建社會與自然之間的和諧秩序。人類有為天地立心的責任和使命。正因為如此,人類才有了制定和解釋歷法的能力。[2]
西方的現代化擴張不僅打破了中國本土的天人關系,而且把天人二分且相爭的“自然科學”理念引入中國主流學界。從此,自然被客體化,成為人類為了發展進步而可以控制和征服的對象 (根據羅維勒在《儒學與生態》一書中的論述 (第266頁):像很多西方技術詞匯一樣,自然經由日本傳入中國,最早出現于1926年一本關于西方哲學的中文詞典中)?,F代科學意義上的“自然”含義具有非常強烈的現代性內涵,是人類要與之對抗的客體,是單線進化思想的體現——即所有事物都會遵循相同的路徑進化到相同的終極目標,例如“落后”的采集漁獵社會終將被“先進的”工業社會所代替。它的早期典型論述可見于《籌蒙鄒議》:“視觀此方 (蒙古地方),數萬里之區,自漢以來,絕少進步,則游牧之不則視為生計……游牧生活斷無持久幸存之理,恐不出五十年,游牧之風將斷絕與地球上?!盵3](P1)根據美國人類學家麥克·威廉姆斯的解釋,學術領域形容草原生態的“退化”也是一個“含有生物進化論及社會進化論思想的名詞…理論上來講,進化思想認為人類歷史應該以不斷進步為特點,所以‘退化’一詞意味著一種中斷,有悖于歷史前進的潮流。”[4](P219)
蒙古高原上的人們并非天然游牧,新石器時代中晚期的考古發掘證明,蒙古高原的居民也曾農耕。在生計方式轉型中起關鍵作用的是蒙古高原從間冰期暖濕氣候向干旱大陸氣候的轉變。勃爾只斤·吉爾格勒的《游牧文明史論》認為:北亞游獵人在氣候和生態環境發生巨變時,分別東遷進入森林或經白令海峽進入美洲大陸。蒙古族的生活方式經歷了前現代的古列延、阿冥勒、蘇魯克到人民共和國建立后的人民公社、牧業大包干、草畜雙承包到2002年以來的“雙權一制”。這一過程中的最大變化是草場資源 (水和草場)從群體公用到個體私用的變革。生產方式的變革直接影響了蒙古族的社會組織結構、改變了蒙古族人與人之間以及人與自然直接的互動和溝通方式。
蒙古先民曾持狩獵、農業、馴養牲畜合一的混合生計。直到十一世紀,畜牧業才成為蒙古族的主要謀生手段。當時管理牲畜的方式是“古列延”,意思是眾多帳幕結成環形圈屯營過夜。當時的牲畜私有,草牧場公有;13世紀的“阿寅勒”是一家一戶或少數幾戶人擠在一起屯營,在某一公共牧地上放牧。與古列延相比,規模較小、牲畜頭數不多,是大公有到小公有的過渡;19世紀時,大多數蒙古人牲畜數量的減少使大規模、遠距離的游牧成為極少見的現象。當時通常是以個別家族或二、三家組成的小團體—獨立牧戶 (阿寅勒),在不大的地面上游牧。
1.解放初期的經營方式
(1)蘇魯克形式:蘇魯克是牧區從歷史上遺留下來的一種牲畜放牧形式,由放養雙方簽訂合同,政府統一印發,旗、放、養戶各保存一份,期限不少于三年且調高了放牧戶的收入。但牧主仍有利可圖,不僅可以得到畜產品,還可以分到仔畜。新蘇魯克制度因對牧主、牧工兩利,牲畜發展很快。
(2)互助組形式:由于生產的需要,牧民已經養成了勞動互助的習慣,常年互助組組員自愿一年或長期地一起勞動生產、合群放牧、統一管理牲畜的組織。管理上采取分工合作,放牧方式上選擇水草自然條件較好的地方建立固定的冬春營地,發展生產。
(3)人民公社時期:1958年12月28日,全盟牧區僅用一個月時間便全部實現人民公社化。牧區人民公社的經營管理體制以大隊為基礎,公社、大隊、生產隊三級管理和三級所有制。結果是生產大隊管不到牲畜。畜牧操作仍在生產小隊。小隊能直接抓牧群組,結果形成生產在小隊,分配權在生產大隊,大隊搞平均主義的現象。
“文化大革命”后,特別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錫盟許多地方恢復和試行了多種形式的生產責任制,對畜牧業生產的創新發展起到了促進作用。
改革開放以來,錫盟草牧場使用權承包經過四個階段。
1.1983年推行“牲畜作價,戶有戶養”的責任制,畜牧以四種形式分給牧民:一是“畜牧作價歸戶,分期償還”;二是“畜牧作價歸戶,保體經營”;三是“無償歸戶”;四是“統一經營,提取現金”。草場承包使用責任制1984年推行,明確所有權歸集體使用權歸牧戶,草場使用權逐步劃分到浩特或牧業組。
2.從1989年起,全盟深化草畜雙承包責任制,推行有償使用草牧場的制度,確定牧戶或浩特的草場面積、收費標準,明確牧戶和浩特在草牧場使用管理方面責、權、利。但由于種種主觀原因,大部分牧區草場未能夠劃分到牧戶,畜牧吃草場的“大鍋飯”、“大戶吃小戶”等現象很普遍。隨著牲畜頭數的增加,草場超載過牧、退化、沙化的問題越來越突出。
3.1995年,盟委和行署開始采取《進一步完善草場牧場承包責任制》和《關于推行草畜平衡責任制的暫行管理辦法》等措施,加大草牧場劃分承包到戶的力度,確定牧戶草場的界限和畝數。到1997年,草牧場全部劃分到戶有償使用?!岸C一書”,即草場所有證、使用證和合同書發放到牧戶。
4.1996年,牧區在草牧場公有制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長期不變的前提下,實施草場有償轉讓制度。使用權流轉的形式有:一、牧戶間自發轉包;二、集體收回牧戶自愿放棄的承包草場,組織規模經營;三、畜牧多的牧業大戶,租賃牲畜頭數少的牧戶草場有償放牧。
1.蒙古族的畜牧業解放前經歷了多次部落及政權更迭,但牧區產權制度始終沒有重大改變,即草場歸部落領主或牧主,百姓有使用權。這些牧民盡管不擁有土地所有權,但是他們通常擁有牲畜。牧場的使用權沒有現在這樣邊界清楚,權限明晰,但也非任何人都可以隨便進入草場放牧?!队文廖幕慕K結》一書中記載:各旗王爺及其下屬能靈活決定草場使用權,因為他們既管百姓又管地塊。各旗領地通常包括供春、夏、秋、冬四季草場。這意味著各牧戶雖然沒有草場,但只要有人力就可使用草場。而且草場使用權具有排他性。[5](P99)
可見,這種邊界清晰“公地”使用與哈丁“公地悲劇”中假設的牧場向所有人開放和無償使用有著本質的區別。
2.1949年之前,由于連年戰事,草原上的牲畜數目下滑嚴重。解放后全國其他地方都經過土地改革后,土地歸公,使用權分戶。但內蒙古則實行了漸進的土地變革,自治區政府制定了“不分、不斗、不劃階級、牧主牧工兩利”政策,鼓勵牧民自發成立互助組。1956年以后大規模建成的人民公社、高級社只是表面形式。此時的牧業“大鍋飯”就有了兩層含義:一種是有形的,如人們常說的“社員到社里免費吃飯”;還有一種隱性的大鍋飯,就是當時牧區比農區富裕且人口少,人均占地多,還有“不分、不斗、不劃階級”的政策,使周邊人群紛紛進入草原。這些不熟悉草原生態環境和放牧技術的新人占用當地牧民的草場放牧,造成了部分草場生態退化。麻國慶在以白音錫勒牧場為調查點寫成的《公有的水與私有的水》一文中曾寫道:
……外來牧工的放牧點基本上集中狹隘的錫林河兩岸。以筆者調查的10分場為例,牧業點都集中在河流兩岸,距離一般僅僅相距為1—2里,有的甚至僅相距200—300米。這些牧業點中草的高度已從1米左右降為不到1尺,每個牧戶至少都放著300只羊左右,多者700—800只…無疑是對草場的毀滅性的破壞。[6]
3.草畜雙承包制度的推出與改革開放后農區推廣“包產到戶”的時間段相吻合。簡單講,“草畜雙承包”就是要讓牧民在爭取獲得更多的經濟效益的過程中,不得不關注生態效益。這種將蒙古傳統公用草場即傳統游牧經濟的根本劃分到個人的政策帶來了牧民生產生活所有領域的變革,需要一系列配套措施的支持,如牧民定居、草原圍欄、舍飼圈養、人工飼養草料、水利資源的利用等等。這一政策制定的理論基礎就是美國經濟學家1968年提出的“公地悲劇”論,即公有資源注定會因為過度使用而致枯竭。
“草畜雙承包”實行至今已二十多年,國內外學者對其成效作了大量研究。一些學者認為草原“草畜雙承包”制度打破了“草原無主、放牧無界、草原無價、使用無償”的舊觀念,樹立了“草原有價、使用有償、建設有責”的新觀念。[7]有學者認為以保護生態為目的的“草畜雙承包”因為阻擋了動物的遷徙,使動物只能在圍欄草原范圍內啃食草場,造成草場沙化,草原物種單一 (大牲畜,尤其是土種大牲畜因為食草量大,連續在圍欄內啃食踐踏造成圍欄內草場退化),不利于天然草原的生物多樣性演變,不利于天然草原穩定的演替狀態。[8](P12)也有些基于成本效益的分析,認為圍欄草原造成草場退化還造成牧民的支出增加和牧民貧困化。2001年起,政府進一步推行禁牧休牧政策以恢復退化草場,并配套出臺了生態移民和舍飼圈養等配套政策,這其中政府投入的資金巨大。[8](P24)
在草畜雙承包制度的實施過程中,草原被像圍欄一樣分割成多個小塊,畜群再也不能逐水草而居,游牧民族固然住進了定居房,不必再在嚴寒與酷暑中尋找水草豐美的地方躲避雨雪和 (草原黑、白)災難;牧民生產的單位也限定為各自的家庭,互助與合作—這種蒙古民族之間的人際交往模式——也不再必要;圍欄的草原使畜群中牲畜的數目變少,但是勞動強度卻大大增強了。他們對自然的依賴、順應少了,因為種植青貯、打井飲畜等改造草原景觀的活動也使他們加入了對自然宣戰、改造自然的行列。蒙古人常說的“對草原的保護就是對草原最好的建設”也變成了諺語,因為沒有人再按照傳統規則行事。草原的圍欄化不僅僅改變了蒙古族的社會結構,同時也使他們對自己的認同產生了懷疑,使他們陷入了“不是農民,也不是牧民,不是蒙古族也不是漢族,既不傳統也不現代的”尷尬境地[9](P82)。圍欄圍封起來的不只是草場,還有草場的牲畜以及依據傳統草原畜牧業衍生的游牧文化、草原文化和蒙古族文化;網圍欄縮小的不僅僅是牲畜的運動空間,還有蒙古族傳統文化知識的生存空間。傳統的“農耕文明優越論”固然會導致草原的開墾和像壘院墻一樣將草原圍封起來表明使用權;但當“農耕文明優越論”遭遇 (誤讀的或者未經驗證的)西方理論,并聯手制定關系民生的政策時,如果不考慮地方知識和傳統文化而試圖制定出將問題簡單化、具有“萬能藥”性質的政策時,后果不堪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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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Williams,Dee Mack,Beyond the Great Wall:Environment,Identity and Development on the Chinese Grassland of Inner Mongolia[M].California.2002.
[5]Sneath,David.Changing Inner Mongolia:Pastoral Mongolian Society and the Chinese State[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6]麻國慶.公有的水與私有的水——游牧和傳統農耕蒙古族“水”利用與地域社會 [J].開放時代,2005,(1):86.
[7]徐志信,陳玉琦.草原管理與畜牧業持續發展 [J].內蒙古草業,1997,(1):4.
[8]敖仁其.制度變遷與游牧文明 [M].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4.
[9]李文軍,張倩.解讀草原困境——對干旱半干旱草原利用和管理若干問題的認識 [M].北京:經濟科學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