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小雙
(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北京 1 00875)
淺談刑事司法信任危機
付小雙
(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北京 1 00875)
從法律的角度來看,刑事程序失靈是造成刑事司法信任危機的最直接因素。刑事司法對權力的定位和分配不合理,刑事司法機關對與公眾進行合作的不關心以及刑事司法程序中的信息不公開都在不同程度上沖擊著我國的刑事司法信任。要重新樹立我國刑事司法的威信,除了要改革落后的制度之外,也要審視刑事司法機關及其人員的權力觀念和合作態度,這樣才能更加全面地把握好影響刑事司法信任的各種因素環節。
刑事司法信任危機;刑事程序失靈;權力分配;合作;信息公開
2009年在全國法院大法官社會主義法治理念專題研討班上,最高人民法院常務副院長沈德詠坦承:“當前,部分群眾對司法的不信任感正在逐漸泛化成普遍社會心理,這是一種極其可怕的現象。”另外,最高人民法院2005年“關于人民法院司法公信力建設的調研”課題中,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課題組做出了一份“人民法院司法公信力調查報告”。該報告通過分析調查數據得出了以下結論:法官職業公信力偏低;法院審判管理公信力較低;法院裁判公信力較低;司法程序公信力偏低;法院執行公信力偏低。而且,絕大多數公眾認為支撐法官依法公正辦案的因素是“法官良知”和“法官學識”[1]。可見,對司法的不信任已不僅僅是蔓延在社會民眾間的一種情緒,司法實務界也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嚴重的問題。而這里的司法當然包括刑事司法,刑事司法關系到群眾的財產、自由乃至生命安全,對刑事司法信任度的降低,是刑事司法的重大災難。既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就要努力解決。本文并不是旨在為化解刑事司法信任危機出謀劃策,只是想通過將這個刑事司法問題放入社會環境中進行分析,為那些有能力解決刑事司法信任危機問題的人或機構提供一些思路。
導致刑事司法信任危機產生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有制度性的因素,也有實際操作中的漏洞,這些都通過一種案件反映出來,然后被媒體曝光,在社會引起巨大反響,挑戰人們對司法的信任,這類案件就是典型刑事錯案。所謂典型刑事錯案,就是刑事訴訟中發生了犯罪事實,公安機關(包括國家安全機關、監管機關)、檢察機關、審判機關等在刑事司法活動中故意或者過失違反法定的程序,或者嚴重侵害被告人的合法權益調查收集和使用證據,或者由于對案件的事實認定、證據認定和適用法律上的錯誤,最終導致無辜的人被錯誤地追究刑事責任的案件[2]。
就以趙作海案為例,雖然此案有些極端,但極端的案例才能反映出典型的問題。本案中,趙作海作為訴訟當事人受到司法機關的追訴,他必然會對自己被卷入的這個訴訟抱有一定的期望。首先,會期望公安機關查明案情,檢察機關依法審查,審判機關秉公判決,還自己一個清白。這是對案件結果的理想要求,任何人,不單單是訴訟當事人,都會希望每個案件都可以使無辜者洗脫冤屈,有罪者得到懲罰。其次,在整個辦案、審案的過程中,作為被追訴者的趙作海肯定希望受到公檢法三機關公平的待遇。這種公平的待遇總地說來就是公檢法三機關實事求是、按章辦事。然而,趙作海實際面對的訴訟活動是怎么樣的大家應該從鋪天蓋地的媒體報道中了解到了,公安機關刑訊逼供、暴力取證,公檢法三機關在政法委的聯合下定案。這種應有的法律程序與現實的強烈反差使訴訟當事人感到一種深深的不公平感,從而對整個刑事司法活動產生懷疑。
趙作海案的曝光同樣觸動了社會大眾的神經,訴訟過程中的種種違法以及不合理現象和訴訟結果的嚴重失實(雖然說審判應查清的是法律事實,但是法律事實并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建立在查證屬實的證據之上,而趙作海案的定案證據明顯失實),與社會大眾對國家司法機關“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的期待完全背離,使社會公眾對刑事司法的信任產生動搖。如果案件的后續處理可以使偏離軌道的案件恢復原貌,使導致案件出錯的各種因素都被消除,那么人們對刑事司法失去的那部分信任還可以被還原。一旦典型刑事錯案的后續處理無法得到民眾的認可,那么人們對刑事司法仍然抱有的希望也會隨之破滅。
人們期待的處理結果當然包括當年釀成錯案的主要責任人員受到應有的懲罰,但這并不是人們希望看到的唯一結果,而不管處理的過程是否遵循了現行法律的規定。以佘祥林案為例,關于查處涉案責任人員的問題,佘案冤情大白后,由省紀委牽頭、省檢察院參與組成了佘案糾錯專案組,對當年涉案的28名警察進行調查。共有7名涉案責任人員被叫到省城談話,被談話人員通常是被車接到省城的一處招待所內,手機及錢物被收掉,省紀委人員6個人一組,3個人與被詢問者進行談話,3個人對被詢問者進行看護。被談話的人中后來有一人自殺,其就是當年的佘案辦案組成員之一,被調查時任縣公安局巡警大隊教導員的潘余均。這樣看來,典型刑事錯案發生后,有關部門對當年的責任人員查處力度確實很大,似乎滿足了民眾清除典型刑事錯案產生因素的要求。然而,仔細推敲會發現,被調查者實際上已被限制了人身自由,而且在時間上還可能遠不止法律規定的對犯罪嫌疑人實行傳喚、拘傳的最長時間12小時。限制人身自由并進行長時間“談話”的目的應該是勸其老實交代,不要有隱瞞和抗拒。這種對當事人的坦白及“口供”的重視程度,與當年佘案辦案組人員對佘祥林的口供的重視程度好像有較大的類似。而當年佘案偵查人員過分重視口供,以及為了“口供”不惜刑訊,不正是造成冤案的元兇之一嗎?以類似于制造錯案的手段來追究當年責任人員的責任,雖然結果是當年辦案人員得到應有的懲罰,然而人們仍然在這個過程中發現了造成當年典型刑事錯案的最主要因素——不遵守現行的法律制度辦案的影子,人們仍然沒有看到刑事司法程序應有的作用,因此僅有的對刑事司法的信任也會隨之消失。
綜上所述,這類典型錯案的發生及曝光,會造成公眾的一種心理落差,本來應該相信的法律制度被規避,本來應該相信的公務人員卻徇私枉法,這在很大程度上沖擊了人們對刑事司法的信任。
司法過程出現的這種實際操作和法律程序的背離,有學者總結為刑事程序失靈[3]。對于這種失靈的產生,陳瑞華教授總結了五點原因,簡單論述為:其一,程序實施機制不完善;其二,某些程序設計實施起來成本過于高昂;其三,某些司法管理方式違背辦案人員的利益訴求;其四,引進西方的某些法律制度在我國水土不服;其五,司法體制改革滯后于刑事程序的改進[4]。這里,陳瑞華教授已經將刑事程序失靈的原因在法律制度的框架內解釋的非常透徹。然而,任何問題的產生、發展和消亡都是“嵌入”在這個社會中的,刑事司法信任問題也不例外。這就要求我們跳出法學的范圍,從社會學的視角來考察問題的產生原因。
權力分配的不均衡以及司法機關對待權力的態度是造成刑事司法信任危機的原因之一。我國主要是一種大司法,司法機關指公檢法三機關,相應的,我國的司法權必然掌握在公檢法三機關手中,而不像其他國家,司法權僅指法院的審判權。因此,在我國,公安機關的偵查權,檢察機關的審查起訴權,法院的審判權都屬于司法權的涵蓋范圍。在這樣的格局下,我們可以發現,在通常人們普遍談起的行政的壟斷權之外,赫然屹立著一個公檢法三足鼎立的具有強大壟斷力的司法權。權力本身是具有擴張性的,它沒有自我約束力,一旦形成壟斷,行使權力的主體自然會忽視權力行使對象的利益。而司法權力的行使對象正是公民(雖然是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但根據無罪推定原則,在被法院定罪之前仍然應被看做是普通公民)。
這種將司法權過于擴大的現象,會讓法院不自覺的喪失中立的地位,偏向和它共同行使司法權的同行——公安機關和檢察院,而無法起到其應有的制約偵查和審查起訴的作用,淪為流水線式訴訟活動的最后一道工序。這種情況下,三機關聯合形成了打擊犯罪的組織,總是傾向于控制犯罪,無視了程序正當的重要性,這時,公眾眼中的司法機關就變成了為了打擊犯罪無視合法程序的國家機器。
另外,如此的司法格局,使公檢法三機關都無法受到有效的制約。按照三權分立的理論,公安、檢察院行使的應該是行政權,法院行使的是超然中立的司法權,公檢的權力應受到這種中立的司法權的有效審查,但是在我國高度一體的司法權布局下,法院應有的超然中立地位已嚴重傾斜,根本無法有效履行對偵查和審查起訴的制約任務。
由于公檢法三機關的壟斷權力,使他們無法正確定位自己的角色,無法意識到司法機關與社會公眾應有的合作關系。信任產生的基礎就是長期合作,信任需要歷史作可靠的背景[5]。司法機關和社會公眾看做是社會互動的兩方主體,在一次互動的過程中,如果一方背叛另一方可以獲得比對方多的好處,而且兩方以后都不會再發生聯系,那么就沒有使背叛的一方不背叛的動力。要想使雙方都遵守規則,就要存在多次雙方博弈,且一方不能在每次博弈中都會因不合作而獲取利益。這樣,其中一方就不太可能會冒在一次博弈中不合作而喪失掉以后多次博弈中的利益的風險,而選擇合作。在這種長期合作建立起來以后,雙方之間就會產生信譽,信譽保證對方對自己有高度的信任而不會放棄合作,達到雙贏的局面。
然而目前我國的司法機關并沒有意識到其與社會公眾(并不局限于個案的當事人)之間存在一種類似于長期博弈的關系。司法機關在每個個案中,面對的不僅是單個的當事人,而是當事人作為代表的整個社會群體。在個案中,例如趙作海案件,司法機關認為其經手的只是與該案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打交道的一個過程,在這一次博弈中,不遵守游戲規則并不會對其產生后續影響(雖然會對其相對人產生重大影響,但這不在其考慮范圍內),因此司法機關在追訴犯罪的思想導向下,沒有動力去遵守既定的程序法則。然而,趙作海作為一個個人,其背后卻是整個社會公眾,趙作海受到的不公待遇會即時反饋到公眾那里,而社會公眾是司法機關以后潛在的博弈對象(司法機關無法避免會源源不斷地與不特定的公眾發生關系),這就會使社會公眾從一個個案的博弈中得出司法機關不會遵守規則的結論,在自身出現法律問題的時候選擇不與司法機關合作而選擇其他的解決方式,比如上訪。然而司法機關存在的基礎就是解決社會公眾的糾紛,當公眾選擇不靠司法機關解決糾紛的時候,其就喪失了存在的必要性。司法機關對合作的輕視必然會威脅到其自身的生存。
司法機關對合作的漠視,必然導致其對訴訟過程中信息公開的不重視。信任一定依賴于信息。一個人如果不了解和他打交道的對方的任何信息,是無法產生信任的。在訴訟過程中,訴訟當事人參與到訴訟中來,肯定會對整個訴訟過程給予高度的關注,希望了解這個司法過程是如何運作的,司法機關是否遵循了既定的規則行事,只有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訴訟當事人才放心將關乎自己利益的事交給司法機關辦。訴訟當事人能夠得到這些信息的前提毫無疑問是司法機關將其公布出來。但目前的情況是司法機關對訴訟當事人對自己信不信任無所謂,所以也沒有動力把有關案件處理的信息反饋給當事人,當事人只能稀里糊涂地被整個訴訟程序推著走,直到最后得到一個無法根據之前信息預測出來的結果。如果這個結果被認為是正確的,公正的,那么當事人對程序公正的懷疑也許就不那么明顯,一旦這個結果違背了人們有關公平正義的理念,對結果的不信任必然牽連到整個司法過程及各個司法機關。更進一步像趙作海案曝光出來后,程序和結果完全暗箱操作,嚴重違背既定的法律規則,整個司法的形象立刻崩塌。
雖然現行的刑事訴訟法中規定了有利于信息交流的制度,比如辯護律師的閱卷權等,但這遠遠達不到當事人應該獲得的信息的水平,而對被害人是否有權獲得訴訟過程的信息,法律更是沒有規定。
以上從社會學的視角考察司法過程,可以看出,不論是司法權的定位和分配,司法機關和人員的合作態度還是現行司法過程中的信息公開制度,對維護刑事司法的信任度都是不利的。要想重建刑事司法的信任,消除以往的典型錯案對刑事司法信任的負面影響,不僅要改革不合理的制度,更要端正司法機關及其人員的態度。
首先,在整個刑事司法過程的體制內我們可以試圖完善公檢法三機關相互之間的權力制約,這點很容易就會讓人聯想到司法審查制度,我同樣認可司法審查制度,但要認識到其基礎是法院及法官獲得超然中立的地位。
其次,強化刑事司法機關與社會公共的合作意識。要想強化互動雙方的合作性,就必須要在一方背叛后,立即得到相應的懲罰,并且該懲罰讓其付出的代價應該大于一方背叛后得到的利益。反映到刑事司法中來,就是如果司法機關及其人員違背法律程序及職業道德,就應依法及時追究其法律責任。而且這種懲罰的過程要讓互動的另一方——公眾充分的了解,這樣公眾才會放心地與司法機關合作,對其產生信任。
最后,在整個訴訟過程中完善信息溝通機制,司法機關應使訴訟當事人能夠看到辦案過程中的各個步驟(當然涉及偵查秘密、國家機密、當事人隱私的不在公布范圍內),這可以通過網上信息公開等方式做到。目前我國的司法系統已經對信息公開進行了大力的改革,隨著現代科技的不斷進步以及公眾對知情權的認識越來越深刻,相信信息公開方面的工作會越來越成熟。
[1]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課題組.人民法院司法公信力調查報告[J].法律適用,2007,(4).
[2]張麗云.刑事錯案與七種證據[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9:5.
[3]李奮飛:失靈:中國刑事程序的當代命運[M],上海三聯書店,2009.
[4]陳瑞華:刑事訴訟的中國模式[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
[5]鄭也夫.信任論[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6:53.
Trust Risk on Criminal Justice
FU Xiao-shuang
At present,some surveys of the judicature and public remarks has represented that there is a trust risk on our criminal justice.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aw,the direct reason of the trust risk is that the criminal procedural is out of order.However,putting this trust risk in the background of society,we could conclude that our criminal justice has been impacted by the unreasonable distribution of jurisdiction,the disinterest attitude of judicial organs on cooperation and the unopened attitude of information.If we want to re-establish the credibility of our criminal justice,we should not only to reform the law system behind,but also to review the concept of judicial officers on power and cooperation.
trust risk on criminal justice;failure of the criminal procedural;distribution of power;cooperation;opening of information
DF71
A
1008-7966(2011)06-0119-03
2011-08-21
付小雙(1986-),女,河南商丘人,2009級刑事訴訟法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李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