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穎慧
(長春師范學院漢語言文學學院,吉林長春 130032)
晚清時代,隨著婦女解放思想的流變,中國女性文學逐漸走向成熟。自現代文學伊始,女性作家更是如同雨后春筍般不斷涌現出來。新時期以來隨著經濟方式的變革,西方文化大規模地涌入中國,越來越多的女作家開始從事文學創作,并產生了眾多優秀的作品。來自東北的女性作家是女性作家中尤為引人注目的一個群體,東北地域文化早已滲透進她們的血液,成為她們永恒的生命情結,最終鑄就了這群在白山與黑水之間游蕩的女性精靈。
新時期以來的東北女性作家群體既有土生土長的東北人,也有在東北出生后離開東北發展的作家,還有并非在東北出生卻在東北有較長生活經歷的女作家。然而不論她們與東北有怎樣的生命聯系,在創作中永恒不變的是濃郁的東北地域文化色彩。
白山黑水一直是東北地區的典型象征,那片油黑的土地是每個東北人民內心永遠的牽掛,表現在東北作家筆下是其丟不開的土地情結。“故鄉與土地是難以抹去的永恒的、中心的意象、主題和‘情結’”[1],對土地生命意象的崇拜是東北作家創作的基本母題。東北作家一直飽含著深情來鐫刻文字,在他們的筆下,土地“遼闊、廣大又帶著幾分蒼涼,充滿著旺盛、強大的生命力量,是大地之母,是一切生命的源泉”[1]。新時期以來的東北女性作家仍然體現出鮮明的土地崇拜意識,她們留戀家鄉的每一片熱土,情系共同生活過的每一個同鄉,構建出豐富多彩的東北鄉土世界。
黑龍江作家遲子建一直是東北女性作家中的佼佼者。出生在中國最北端城市漠河的她多年來一直致力于小說和散文創作,用童年的生活經驗書寫出一個又一個“北極村童話”。遲子建的小說常采用兒童視角,這使其小說本身就具備了強烈的童話風格。讀遲子建小說,宛如在童話的迷宮里穿行,雖不可預知,卻充滿幻想,而構建出其小說基本風格的就是遲子建童年的生活經歷。透過她的筆墨,東北地區憨厚的人民、乖巧的小狗、無際的大山、依稀的村落、低矮的房屋、明亮的星光盡在眼前。對東北鄉土的熱愛是支撐遲子建創作的動力,她是東北黑土地上永遠的奇葩。
遼寧小說家孫惠芬是鄉土小說的執著堅守者。自走上文壇,孫惠芬一直從事鄉土文學的創作。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的頒獎詞這樣評價她:“孫惠芬是忠實的鄉土守望者,自八十年代中期以來,她以專注的目光,在鄉土生活的日常質地建立了豐盈的藝術世界。近年來,她的一系列中長篇小說,表現了鄉土社會的法度、結構和鄉土生活秩序在時代潮流沖擊下的嬗變,精細分析了這種變化對人的心靈的微妙影響,她具有耐心沉著的藝術風格”[2]。多年來孫惠芬用自己的小說創作成功營造了屬于自己的小說世界即“歇馬山莊”,如同沈從文的“湘西世界”般生動鮮活。值得肯定的是,孫惠芬的鄉土小說不只是講述發生在歇馬山莊的人與事,她還關注城鄉文明的矛盾與沖突。在城鄉文明的“較量”中,孫惠芬執著地堅守著鄉土小說的陣地,扮演著一位冷靜客觀的鄉土文明闡述者,表達了處于主體地位的城市文明對鄉村文明帶來的戕害。孫惠芬之所以在現代化思潮中一直充當著鄉土文明保護者的角色,皆是源于其內心深處的“土地情結”。
遼寧籍的馬秋芬是一位土生土長的東北人,從遼寧來到黑龍江的知青生活是馬秋芬創作上的一個重要轉折點。黑龍江流域的邊地生活使馬秋芬對生活在大森林中的鄂倫春民族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她用自己的創作譜寫了鄂倫春這個幼小民族的贊歌。馬秋芬的創作東北地域色彩極其濃厚,正如彭定安所說,她是“關東文化一枝花”[3]。近年來馬秋芬轉戰散文領域,《老沈陽——盛京流云》《到東北看二人轉》是作家書寫東北文化語境的新作,其散文對沈陽老工業城市和二人轉等傳統民間文化的熱愛溢于言表。
對東北故土的熱愛是新時期以來東北女性作家的共識,無論在東北地區的生活經歷有多長,她們始終牽掛著心中那永遠的家園。即使有些作家成年后離開東北生活,但青少年時代的記憶卻永遠磨滅不掉。在創作中,腦海中關于東北的各種回憶時常浮現在這些女性作家的筆端,永遠揮之不去。
東北地區自然環境比較惡劣,謀生異常艱難,中原地區傳統的農耕方式并不適合東北地域環境,因此東北人民的主要謀生手段是漁獵。漁獵生活造就了東北人民勇猛強悍的性格特點,“倔強的生命意志和生命力量必然導致‘性格’的野性粗獷,或者說,倔強生命力的結晶便是‘性格’的強悍,這兩者實際上是緊緊相聯、密不可分的。”[1]野性粗獷的東北人民在性格上常表現出豪爽大氣,不拘小節,追求自由,桀驁不馴,不受任何壓抑與束縛,這體現出一種濃郁的英雄情懷。謀生方式的艱難與英雄崇拜共同造就了東北人民豪爽與大氣的性格特征,這是東北女作家筆下人物形象的普遍性格特征。
新時期以來的東北女作家塑造了眾多的男性英雄人物。馬秋芬《狼爺·狗奶·雜串兒》里的狼爺一生與狼結下了不解之緣,他與狗奶沒有孩子,卻培育了三代狼狗。隨著三代狼狗由一串子到二串子再到三串子,狼爺經歷了由狼老大到狼叔再到狼爺的轉變,狗奶則由狗子變成狗嬸直至狗奶。狼爺的一生都在與狼斗爭,直到培養出了三串子狼狗,狼爺從此好不威風。三串子陪著狼爺走遍了大山,經歷了寒暑,創下了一個又一個輝煌的戰績。孫惠芬《吉寬的馬車》里的吉寬本是歇馬山莊趕馬車的懶漢,他為了許妹娜來到城市發展,從最初被警察當作城里的垃圾,再到偶識林榕真踏入裝修一行,最后終于與榕芳合作在城市裝修行業中占據了一席之地。
與男性形象相比,東北女作家筆下的女性形象更為突出。她們雖為女子,豪爽與大氣之風卻不遜于男性,往往還能更勝一籌。徐坤《相聚梁山伯》里的職業女性們聚會時同樣會飲酒劃拳,她們之間用“兄弟”、“大哥”等男性話語來稱呼對方,她們有不遜于男性的深厚友情。馬秋芬《陰陽角》里的山木坤是一位又老又丑的鄂倫春女子,卻有男人所不能及的狩獵與捕魚的能力。對于愛情,東北女人常表現出強烈的野性色彩,皮皮《比如女人》里的婁紅喜歡野合;對于友情,東北女人體貼熱心,孫惠芬《吉寬的馬車》里的黑牡丹對農民工兄弟十分熱情,有求必應;對于事業,東北女人有執著的追求,徐坤《廚房》里的枝子不甘心將才華埋沒在家庭瑣事之中,毅然沖破了家庭的束縛成為一名事業成功的女強人。
新時期以來東北文學中的女性人物比男性人物更加突出,她們擁有和男性一樣的勇敢強悍,缺乏溫柔之風,這是東北地域文化浸潤的產物。與中原女子的溫順相比,東北女性的熱情潑辣、對事業理想的執著追求使她們成為女性寫作中風姿綽約的一個群體。
語言與文化的關系密不可分,語言深植于文化之中,文化則是語言的外在表現。考察地域文化,語言無疑是最好的切入點,東北女性寫作話語是東北地域文化的集中體現。東北地域語言有極強的包容性與混雜性,各民族方言、俄語、日語等外來語言都對東北語言的形成產生了一定的影響。縱觀新時期以來的東北女性作家創作,語言風格可謂極其豐富,既有徐坤的一氣呵成,也有遲子建的溫婉和諧,還有孫惠芬的冷靜耐心,更有馬秋芬的豪爽大氣。
馬秋芬對東北地域方言的使用可謂得心應手、惟妙惟肖,如《二十九代人杰》中對楊白燈的動作、眼神、語言的捕捉細致入微:“楊白燈翻了他一眼,又齜牙一笑,并不走開,也叫他諢號:‘銼把子,臭白話啥?你是貓鼻子,狗鼻子,當真就聞見俺屎尿味了?!敢情你拿物兒是個大英雄,看人是瞎眼熊。哪個不知道俺關里人講究寡凈,見天價洗涮;伏天里,脊梁溝子不知搓掉幾層皮,淌出的汗都是水清味。誰像你們林子里的人,長到三十、五十還不知道啥叫搓澡哩,一身灰垢子,不說你們是啥味,反正那味把蚊子嗆得不叮,蚊蟲嗆得不咬。可倒好,夜里省得點火繩了……’”[4]。短短的200字就足以使楊白燈的形象深刻而又生動。
戴錦華教授稱徐坤的小說是“嬉戲諸神”[5]的創作。的確,在徐坤的筆下,語言就是她玩味的對象。小說《先鋒》中徐坤對“先鋒”一詞作了全新的解釋,政治語言、醫學語言、體育語言等都散落在創作中,更顯其創作語言的豐富與雅俗共賞:
“先鋒者,積極要求進步,積極靠近組織,刻苦攻讀馬列毛主席著作,又紅又專,熱愛勞動,積極主動和同志打成一片之分子是也。”
“先鋒就是存在,就是我的紅衛兵時代,就是人或者牛,就是行走。”
“先鋒就是進口超重低音音響,可接CD唱盤,卡拉OK功能完全齊全。”
“先鋒就是國防消炎藥、頭袍氨午糖衣片,Ⅰ號Ⅱ號Ⅲ號Ⅳ號Ⅴ號Ⅵ號,敗火去痰。”
“先鋒就是賽場上永遠打前場的。我想操誰就操誰。”[6]
孫惠芬的敘述總是很有耐心,其筆下的心理描寫數量多質量也高,如《吉寬的馬車》中吉寬的一段心理獨白:“不管是我,還是林榕真,不管是許妹娜,還是李國平,還有黑牡丹,程水紅,我們從來都不是人,只是一些沖進城市的困獸,一些爬到城市這棵樹上的昆蟲,我們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光亮所吸引,情愿被困在城市這個森林里,我們無家可歸,在沒有一寸屬于我們的地盤上游動;我們不斷地更換樓殼子住,睡水泥地,吃石膏粉、木屑、橡膠水;我們即使自己造了家,也是那種浮萍一樣懸在半空,經不得任何一點風雨搖動……我們的夢想延伸不到屬于我們的種群里,模糊了我們跟這個壓根就跟我們不一樣的種群的界限,最終只能聽到這樣的申明,你錯了,你不能把自己當人,你就是一只獸。”[7]
新時期以來東北女作家的語言風格迥異,每位女作家都有自己與眾不同的特色,但仍然存在著一定的共性,即粗獷與細膩相結合的敘事。即使粗獷如徐坤,小說語言仍充滿著女性的細膩;溫婉如遲子建,小說仍流露出剛性之風。
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文化交流的增多,東北女性寫作并沒有“淹沒”在文化的浪潮中,而是表現出鮮明的地域文化特色。除遲子建、徐坤等個別女作家廣為人知外,多數作家并不為廣大讀者所熟悉,但這并不影響她們在女性文學領域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這群東北女作家們用自己獨特的女性視角和話語言說塑造了一系列生動的東北人物形象,營造了獨具東北特色的小說世界。在女性文學備受關注的今天,東北女性寫作是不應被忽視的一塊寶地,還需要眾多研究者積極開墾。
[1]逄增玉.黑土地文化與東北作家群[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74,79,95.
[2]孫惠芬.歌者[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8.
[3]彭定安.馬秋芬論——關東文化一枝花[J].芒種,1991(2).
[4]馬秋芬.雪夢[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91:83.
[5]戴錦華.徐坤:嬉戲諸神[J].當代作家評論,1996(2).
[6]徐坤.先鋒[J].人民文學,1994(6).
[7]孫惠芬.吉寬的馬車[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