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金春 王入仕
(中央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北京100081)
資本主義文化的宗教形式
——以涂爾干的宗教分析為框架
朱金春 王入仕
(中央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北京100081)
借用涂爾干對宗教基本形式的分析框架,我們可以看出資本主義文化表現出鮮明的宗教特性,其中貨幣獲得了圖騰的地位,理性成為資本主義文化的核心信仰,而獲取利潤是資本主義文化的主要儀式行為,這些共同構成了完整的資本主義文化的宗教形式。
涂爾干;貨幣;圖騰;信仰;儀式
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涂爾干認為宗教是由信仰和儀式組成的統一體系,并以神圣與凡俗、個人與社會二分法來構建宗教生活。他認為,信仰是思想,屬于觀念體系,起著解釋世界的作用,表達了神圣事物的性質,賦予了神圣事物的品性和力量以及神圣事物和世俗事物之間的關系;儀式是行為,它規定了人們在神圣事物面前應該做什么,以及應該怎么做,所以,宗教通過信仰和儀式形成了一個體系共同來表達宗教的意義。涂爾干還認為教會是宗教有別于巫術的重要特征,教會體現了一種集體力量,是由集體觀念所結合的共同體,而巫術不存在教會,沒有宗教所具有的這種特性。由此,他為宗教作了如下定義:宗教是一種既與眾不同,又不可冒犯的神圣事物有關的信仰與儀軌所組成的統一體系,這些信仰與儀軌將所有信奉它們的人結合在一個被稱為“教會”的道德共同體內。[1](P54)由此可以看出,在涂爾干的宗教思維里,宗教與教會不可分離,宗教明顯是集體的事物,具有社會性和凡俗性。
涂爾干的《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一書,讓人印象深刻的除了他對宗教這一基本社會事實進行的卓有見地的獨特分析,還在于他在對這一社會事實分析時所采取的研究方法與研究路徑。他認為,宗教在發展過程中形成了不同的類型與流派,但是宗教作為一種社會產物,在其最基本的層面必定存在共通之處,亦即人類所有的宗教想象都存在共同的根本內核,正因為如此,宗教才成為宗教,而只有研究宗教的最基本形式(涂爾干選擇了澳洲的土著宗教作為其研究對象),通過對其基本形式的本質探討才可以揭示出宗教的本質。同時,涂爾干把宗教當作一種“社會事實”、“社會現象”,是一種“集體意識”,而社會事實是客觀存在的,對存于社會中的人具有獨特性、超越性、支配性和強制性,因為社會才是宗教產生的根源,賦予了某種神圣事物以非人格的力。他認為通過原始宗教這一社會事實的分析,可以把握所有社會現象的本質。從這個意義上講,此書所采用的研究方法與分析路徑對后人的啟發意義要遠勝于它所對所研究內容的分析。而同樣作為前溯性的研究方式,涂爾干在書中所采取的研究路徑與福柯的知識考古學不同。福柯認為,人類的知識與觀念存在著深刻的斷裂,因此必然有許多有價值和意義的知識與觀念被壓抑或者埋沒了,只有對人類的知識與觀念進行考古學式的研究,才能發現其中的延續性與革命性。在與福柯知識考古學的對比中我們可以發現,涂爾干對于原初的基本形式與核心要素更為重視,并承認這些基本形式與核心要素在不同宗教形式與宗教發展的不同階段具有共通性與延續性。這些都給我們以方法論的啟示。
本文承襲涂爾干的宗教研究路徑及其對宗教基本形式的分析結構,以資本主義文化本身作為所要探討的社會事實,揭示資本主義文化所具有的宗教特征及其形式上的宗教性與社會性。
涂爾干認為,人們崇拜圖騰,并非是因為崇拜某種植物或者動物,而是崇拜圖騰背后所具有的那種非人格的力。這種力具有某種控制能量,對生活其中的人都存在效力,植物或動物只是這種力的物化或外在形式而已,比如蘇人的“瓦坎”、易洛魁人的“奧倫達”以及美拉尼西亞人的“曼納”都是通過自己的語言對這種本源力量觀念的表達。涂爾干進一步分析了這種力的本質,即這種力的來源就是社會本身。涂爾干認為,社會就是一種無形的力,它通過共同的道德原則、集體意識等對社會成員產生影響并進行控制。宗教活動也是通過隱喻的方式對社會控制的一種表達,是以一種人們可以理解的方式傳達社會的控制力量。
反觀資本主義社會,我們似乎可以從中找到涂爾干思維中宗教的影子。在資本主義的社會文化體系中,貨幣擔當了圖騰的角色,而資本主義社會就是圍繞貨幣這一核心要素來運行的。在資本主義社會體系中,我們可以發現人們被分為三類角色:資本家、消費者與勞動者,三者都是通過追求貨幣而聯系在一起。消費者盡其所能花錢,勞動者盡其所能掙錢,而作為資本家則是盡其所能進行貨幣投資以獲得盡可能多的回報。[2](P5)當然,在不同的時間、地點與情境下,每個人都扮演著消費者、勞動者與資本家的角色,但毋庸置疑的是將他們聯接起來的是貨幣。
因此,理解貨幣就成為理解資本主義文化的一個關鍵,就像理解了圖騰制度中的圖騰也就理解了原始宗教的內核。與圖騰本身的神圣性不同,貨幣在世俗社會居于重要位置,但是貨幣卻獲得了其神圣的地位,這正是貨幣在資本主義文化中的吊詭之處。貨幣在人類社會早期已經出現,作為一種交換的等價物經歷了不同的自身形態,它所發揮的功能也在逐漸的增加,但是在其他的一些歷史階段,人們并不會把貨幣看得高于一切,只有在資本主義的生產體系內才真正獲得了不可取代的地位。貨幣作為一種必要的交換手段發揮了超乎想象的作用。現代資本主義系統要想運行下去就必須持續不斷地增加貨幣的供應,也就是說貨幣總量要保持永遠的增長,因此也就必須保持經濟的不斷增長。這就形成資本主義文化的基本導向。經濟的持續增長一方面需要動力來源,另一方面需要支持條件,這些都需要由貨幣來完成。在資本主義社會貨幣是作為資本形式而存在,這意味著資本的增殖性使得貨幣自身必須繁殖,用貨幣來獲得更多的貨幣,這就成為經濟持續增長的動力來源。而經濟的增長是以貨幣價值的增加(GDP)來體現的,這就需要一個基本的前提亦即完成從非貨幣價值到貨幣價值的轉化,這也是一個商品化的過程,將非商品的事物轉化為可以用貨幣衡量的事物并進入交換體系。這一過程的完成是通過貨幣這一媒介實現的,在此貨幣發揮了一種點石成金的功能。只有當這兩個條件都具備,資本主義的生產體系才能得以持續運行。
圍繞著貨幣這一資本主義文化圖騰,資本主義的生產與消費的目的與形式都與此前相比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在資本主義社會以前,人們從事生產的主要目的在于獲得其使用價值以滿足自身的需要,其消費也主要是基于自身的生產。當然也存在各種形式的交換,但是這種交換是有限度的,人們獲取貨幣主要是滿足其交換的需要。而這一切在資本主義社會都截然不同:人們生產的目的不是為了滿足自身的需要,獲取的不是使用價值而是交換價值;消費也不是僅僅滿足自身的基本需求而是用以滿足不斷被制造出來的各種需要,獲取商品不斷消費成為社會的主流欲望。消費成為人們確認自身身份最重要的方式,對此人們獲得了宗教般的熱情。
以貨幣為資本主義圖騰的資本運行,從根本上決定了資本主義文化的基本特征。在資本主義文化中,社會空間幾乎都被貨幣化,這對人們的物質與精神甚至思維方式都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并重塑了人們的價值觀念。貨幣圖騰外在于人的意志而存在,構成一種強制性的力量,使人們的思維慣習與行為方式都與之相符合。從中可以看出,在資本主義文化中,貨幣在資本主義社會發揮了類似于圖騰在氏族社會所發揮的作用。
涂爾干認為宗教是由信仰與儀式兩者共同構成,其中信仰屬于觀念體系,它所起的作用是解釋世界,對神圣事物進行性質與意義上的闡釋,區分并表達神圣事物與世俗事物之間的關系。信仰圍繞圖騰以及相關神圣事物所形成的宗教基本的世界觀,構成了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的意義解釋體系。而儀式屬于行為,它規定了人們在神圣事物面前的行為準則。宗教通過信仰和儀式形成一個體系,來表達宗教的意義,其中信仰與儀式是指導、矯正與遵從、強化的關系。那么,在資本主義文化體系中,什么構成了這一宗教的信仰與儀式呢?
既然我們將資本主義文化體系視作一種宗教,那么該如何理解構成這種宗教的信仰與儀式呢?也就是說該如何進行關于世界的神圣與世俗的區分呢?回答以上問題必須要與貨幣這一資本主義文化的圖騰聯系起來。涂爾干認為,神圣與世俗絕對的二元分殊,是宗教最基本構成的第一要件,那么構成這種區分只能由圖騰來完成。圖騰所具有的神圣性是社會所賦予的,是社會力的結果,因此必然是社會集體作用而成的表象。在我們對資本主義文化的分析框架中,貨幣獲得了在世俗社會中的神圣性,由此也就成為區分神圣與世俗的標準。貨幣獲得了神圣性,也就意味著我們進入了卡爾·波蘭尼所說的大轉型之后的時代。波蘭尼認為,前工業社會的經濟活動深深植根并嵌入特定社會結構和社會關系,只有到了近代,以貨幣為媒體的市場交換模式才成為占主導地位的交換模式,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凌駕于社會關系之上,成為主宰社會發展的強有力的機器。[3]至此貨幣才獲得其圖騰地位。
在這里,我們將圍繞貨幣這一圖騰,展開對資本主義文化這一宗教形式的信仰與儀式分析。貨幣作為一種交換的媒介,擔當著物與物之間的溝通與互換功能,這從最初級的貨幣形式開始就已經具備。但是只有到資本主義社會,當馬克斯·韋伯所提出的形式理性超越了實質理性時,貨幣才取得了其在社會中圖騰式的核心位置。那么,隱藏在貨幣背后的是什么呢?人們對金錢的崇拜、對貨幣的渴求是在追求一種什么樣的價值呢?也就是說是什么讓人們對貨幣形成了圖騰式的崇拜呢?韋伯將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結合起來,認為天職與禁欲成為人們工作的動力,現實中的努力可以獲得上帝給予的榮耀。新教倫理提倡以人間的成功換取得救的信心,事實上是將上帝之城、天上之城、超驗之城變成一個遙不可及的目標,同時卻將(讓人確信)通往天堂的道路降低到了俗世人可以達到的標準,這種看似矛盾的二元對立恰恰使得資本主義的發展成為可能。商人將追逐利益作為人生的目標,甚至是唯一的目標,而同時也遵循嚴格的勤儉、守時、公平的契約精神,“自此,資本主義精神從個人野心的領域跳脫出來,而被賦予了道德的律令。”[4](P24)在這一過程中,對金錢的追逐獲得了道德上的合法性與合理論證,逐漸成為社會的主導價值。
那么,貨幣本身此時就不僅僅擔當一種流動媒介,而是成為理性的化身。理性的計算與對理性的迷信成為社會發展的動力之源,而它的具體表象則是貨幣。理性,成為資本主義文化宗教形式的信仰。對理性的皈依就表現在對貨幣的追逐與獲取。對利潤的計算、復式記賬方式的流行以及后來的虛擬資本的增值,都成為對這一信仰皈依的表現。
基于對貨幣的追逐及對理性的信仰,人們對自身的行為進行調整使其符合理性的要求。如果在一般意義的宗教中,儀式的進行需要在特定的宗教場所進行以獲得一種集體意識,那么在資本主義文化中,整個社會都是這樣的宗教場所。最世俗的行為獲得的是最具宗教虔誠意味的結果。人們的集體意識的形成在于對貨幣的認知、情感與追逐中,在這一過程,每個人都獲得了儀式感。每個人在資本主義文化體系中的日常行為,也就成為這種宗教形式中的儀式。
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中對猶太人做出了這樣的分析:“猶太教的世俗基礎是什么呢?實際需要,自私自利。猶太人的世俗偶像是什么呢?做生意。他們的世俗上帝是什么呢?金錢。”[5](P446—447)“錢是以色列人的妒嫉之神;在他面前,一切神都要退位。……猶太人的神成了世俗的神,世界的神。……猶太人空想的民族是商人的民族,財迷的民族。猶太人的神成了世俗的神,世界的神。期票是猶太人的真正的神。猶太人的神只是幻想的票。”[5](P448)
涂爾干關于宗教的經典研究為我們提供了分析與研究各種社會事實以方法上的啟示,使我們對資本主義文化的宗教形式的考察成為可能。資本主義社會與之前的社會相比,發生了極其深刻的變化。資本主義文化的理性化過程同時也是一個世俗化的過程,但是當我們用宗教的基本形式來考察這一世俗化的社會,我們可以發現其本身存在的宗教特性。貨幣獲得了圖騰的地位,資本主義社會的運作以理性為信仰并決定了其行為以利潤為目的,這樣就構成了資本主義社會文化完整的宗教形式。當世俗被信仰,當神圣被消解與隱去,最世俗的事物也就獲得了最神圣的地位。
[1]〔法〕埃米爾·涂爾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渠東,汲喆,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1999.
[2]〔美〕理查德·羅賓斯.資本主義文化與全球問題(第四版)[M].姚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3]〔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M].馮鋼,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
[4]〔美〕喬治·瑞澤爾.當代社會學理論及其古典根源[M].楊淑嬌,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5]〔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朱金春(1984-),男,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2009級民族學專業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邊疆政治學研究;王入仕(1982-)女,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2010級民族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邊疆政治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