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 巖
(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北京 100871)
在終結與重建之間:大眾傳媒的意識形態框架分析
池 巖
(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北京 100871)
在當代社會文化研究中,圍繞意識形態分析構成了一個極富批判張力的理論體系,涉及包括文學、歷史、哲學、社會學等幾乎所有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然而,正是這種豐富使“意識形態”成為一個異常復雜的范疇,為人們帶來了對“意識形態”范疇清晰理解和正確運用上的困難。嘗試結合大眾傳媒研究對意識形態范疇及其分析運用作一番梳理,并且從中找尋到確立大眾傳媒意識形態分析框架的基礎。首先回顧了意識形態范疇在傳播學研究中的理論化過程,在此基礎上,區分梳理了將意識形態運用于大眾傳媒研究的幾種主要理論脈絡,最后為多元化取向建立起具有內在統一性的研究框架。
意識形態;大眾傳媒;文本;文化研究;傳播學
“意識形態”概念屬于啟蒙運動理念的一個觀念化的輸出。最早由法國哲學家特拉西(Destutt de Tracy)于1796年在法國國家研究院的一次講話中提出。他在后來出版的專著《觀念學原理》(1801)中對之進一步作了系統闡述。特拉西用這一術語解釋他所倡導的一種克服宗教和形而上學的偏見、能夠承擔公共教育新基礎的“觀念學”[1]。接下來,“意識形態”在馬克思的理論范式里成為一個基本術語。經由盧卡奇(Lucas,G.)、卡爾·曼海姆(Mannhe im,K.)、葛蘭西(Gramsci,A.)、法蘭克福學派(Frankfurt School)等學者豐富和完善,圍繞“意識形態”這個關鍵概念積累了龐大的理論資源?!耙庾R形態”分析作為現代社會理論的一個支點,觸及到哲學、社會學、文學、歷史、人類學、政治學、地理學以及建筑、影視、繪畫等更廣泛的文化領域。隨著現代大眾傳媒的發展,大眾傳媒的強大社會影響力的根源及其性質,成為傳播學研究者的核心關注問題。除了考察大眾傳媒的社會角色與功能、所有權與控制、受眾研究等方面外,意識形態與大眾傳媒研究具有天然的親緣關系。但是也應該看到,由于人們對大眾傳媒理解上的差異,造成對大眾傳媒與意識形態關系理解方面始終存在著混亂的狀況。另外,需注意發生在20世紀80、90年代以來的所謂“文化轉向”(Cultural turn)。“文化轉向”隨著全球化、消費文化席卷而日趨加深,大眾傳媒在這個文化轉向過程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這個過程并不是透明的,其中交織著非常繁雜、甚至彼此沖突的話語和聲音,通過意識形態分析可以對此進行深入剖析。上述兩方面說明,對傳媒研究中的意識形態理論體系作一番梳理不僅重要而且必要。本文即立足于此而做出思考。
基于如此豐富的理論資源,我們有理由對于“意識形態”歸納出較為精確的意義抱有樂觀的期待,然而也正是基于同樣的理由,“意識形態”不僅有太多、太分散的定義視角,馬克思主義者和非馬克思主義者的立場區別,而且還要加上褒、貶的差異。我們的期待轉化為挫折感:“意識形態”就象理論的“指紋”,可以發現某種趨勢但難以做出精確定義。迄今為止,對這一難題做出最杰出貢獻——但并不等于徹底解決——的理論家當推曼海姆,他將“意識形態”區分為兩類概念:總體概念和特指概念[2]。循著曼海姆的邏輯,湯普森(Thompson,J.B.)更進一步在最為一般的層面上,對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所使用的“意識形態”概念歸納為兩種意義:一是滲透在社會秩序中,構成一個時代集體意識的思想結構;一是在某種意義上是虛假的、并且遮蔽人類存在的現實狀況的意識[3]。但湯普森同時又承認,這兩種界定或區分都難以令人信服。要么失之寬泛,要么失之狹隘,總之就是缺乏解釋力度。許多有敏銳洞察力的學者清楚地看到了其中的缺陷。哈貝馬斯(Habermas,J.)在批判馬爾庫塞(Marcuse,H.)所持的科學技術本身成為工具性和奴役性意識形態的悲觀判斷基礎上[4],強調,技術與科學已經超越了舊的意識形態意義,而成為一種新型技術崇拜的意識形態,已經不再具有馬爾庫塞所說的虛假意識形態要素了[5]。另外,被稱為“第三條道路”理論的代表理論家、非馬克思主義者吉登斯(Giddens, A.)認為,意識形態同權力聯系緊密,在所有存在不平等結構的社會,考察意識形態,也就是考察各種象征符號結構如何被用以實現統治結構的合法化[6]。對湯普森而言,這類論辯不是摧毀而是為他重建對“意識形態”意義的理解提供了寶貴的素材。他在稍后的著作里,明確地將“意識形態”表述為促進特殊利益關系、維持特定統治關系的一種符號系統[7]。
觀念上的對立有助于學術互動。對本文探討的“意識形態”概念,異見者的對立與論辯保證了這個思想主題同來自內部和外部學術網絡之間持續不斷的“能量交換”。這又一次強化了前文提到的“意識形態”理論生命力將繼續下去的判斷。歷時地分析來看,“意識形態”這個關鍵概念經歷了一系列變化:將常識作為思維模式、信仰體系或認知圖式集體心態(Durkhe im,E.;Bloch,M.);強調階級意識、群體意識,強調對革命和政治、經濟領導權的關注,以及揭示基于商品拜物教的物化(Marx,K.;Lucas,G.);揭示旨在維護現存權力結構、維護社會合法性的意識形態控制(Gramsci, A.;Barths,R.);對大眾文化、科學技術的意識形態分析(Frankfurt School);對社會關系的想像性再現,象征性解決日常生活中的矛盾,以及在文化消費中被重構的主導意識形態(Althusser,L.;Hall, S.;Fisk,J.)。需要特別說明一下,這種類型化的劃分絕不是要為“意識形態”理論繪制一張主權領土版圖,以不同的色塊描繪彼此間清晰的界線,而是通過這種敘述試圖將“意識形態”理論之河的主要流域形態以草圖的形式勾勒呈現給大家。因此,除了其中也包含了非馬克思主義傳統的源流外,各“流域”形態也并非界線分明。例如詹姆遜就曾經將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理論劃分為7種模式[8]。
如果說上面的敘述體現了“意識形態”理論層面的辯證運行軌跡,那么,在社會現象層面有怎樣的表征呢?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德、意、日的失敗標志著法西斯主義、納粹主義作為“意識形態”思想體系的垮塌,因而到20世紀50年代,以貝爾(Bell,D.)為代表的西方學者提出了“意識形態終結”的命題。其主要論據在于:(1)代議民主制度非意識形態;(2)共產主義的主張同結果的反差,以及在人性方面的“缺失”暴露了這種思想體系自身的問題;(3)物質豐腴、社會福利的實現,消解了意識形態存在的必要性。20世紀80、90年代之交,蘇聯解體、東歐劇變再次在思想界掀起了新一輪“意識形態終結”思潮。然而,我們同時也看到另一番情景展現在歷史的畫布上。從20世紀40、50年代直到70年代民族解放運動,到基于三個世界國際體系的多極格局的形成,以及進入新世紀以來發生的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如9·11事件、伊拉克戰爭等,與其說恐怖主義、宗教(文明)沖突、民族主義、新帝國主義之類問題浮現或更新,不如說“意識形態”正在通過各種或新或舊的媒介而重建自身。
從上述兩個層面中,我們能夠分辨兩種合理但截然相反的判斷:意識形態終結和意識形態重建。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矛盾?接下來,本文將結合大眾傳媒的意識形態分析來探尋對這一提問的解答。
以歷史的眼光來看,無論從現代民族國家的視野還是全球化的視野,現代大眾傳媒在同經濟、政治、文化等因素相交織,共同織造著一張復雜的、動態的“網絡”。一方面,大眾傳媒在其中發揮著基本的傳播功能,其版圖涵蓋信息、娛樂、文化互動等領域;另一方面,大眾傳媒參與編織的這張無形無邊的“網絡”構成了一個巨大的“隱喻”,一個生活世界的“隱喻”:人們只能在這張“網絡”中從事觀念建構和再生產實踐。其中包含著本文所謂的“意識形態”建構。就傳播學這門新興的社會科學而言,對大眾傳媒的意識形態分析無疑是一個極富批判性張力的學術思潮。概括起來,傳播學者對于大眾傳媒之意識形態分析主要圍繞如下3個層面展開理論探討。
“文本”原本是對所有同書面表達相關聯的表達形式或作品的概括,而在當下意義上,“文本”的外延已經擴大到對所有文化產品以及政治、經濟等社會制度的描述。在某種意義上,“文本”這個概念的確立與演變構成了我們理解近代以來思想史的一個可令目張之“綱”。這里,我們主要聯系“解釋學”和“語言學轉向”來分析發生在文本層面的大眾傳媒意識形態批評。
艾布拉姆斯(Abrams,M.H.)考察(西方)文藝批評的歷史趨勢時發現,真正把作品作為獨立的研究對象或者“客觀化”的研究方法,是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才萌生出來[9]。艾布拉姆斯的判斷是正確的:在此期間,施萊爾馬赫扭轉了解釋學進程,而“文本”正是解釋學的核心概念之一。傳統上,人們認為引發解釋行動的原因在于缺乏對對象的理解。施萊爾馬赫拒絕承認這種“解釋”得以發生的前提,強調之所以通向“解釋”是因為“誤解”是自然而然產生的,要達到理解必須克服“誤解”的影響。時代變遷造成詞義、世界觀等因素的變化,我們面對的“文本”的真實含義并非它表面上向我們呈現的那樣,因而要實現理解,只有借助于一種具有方法論意義的“解釋”。這奠定了狄爾泰為人文科學確立解釋學方法論的基石。這種解釋學方法論的核心在于,文本的意義就是作者的主觀意向,只有通過嚴格準確地重建其所由產生的歷史、社會現實情境,才能夠獲得(像自然科學一樣的)關于人類的知識。這種科學主義的樂觀并不能掩蓋其對人類認識能力的消極一面:遮蔽了解釋學的反思情境。對此,加達默爾提出修正。要通向理解,解釋者就必須進入文本語言的論題同文本展開對話,“真實的理解活動不斷地超越那可以通過方法論的努力和批判的自我控制達到的對他者語詞的理解。每一場對話都是這樣,通過對話就出現了一些不同的東西”[10]。
通常所謂的“語言學轉向”,對于整個社會科學的根本性影響在于推動了理論研究場域的結構轉型。這場轉向的原型是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Saussure,F.)提出的現代語言學分析理論。同傳統的歷史比較語言學分析不同,索緒爾將分析視角轉向語言符號自身。其基本觀點認為,語言是一個由任意的、可區分的符號構成的系統。作為整體的“符號”是由代表音響形象的“能指”和代表概念的“所指”構成,符號的意義就是來自依據任意性原則的“能指”與“所指”關系系統,而不是傳統上認為的同事物的對應性結合。索緒爾進一步又將語言活動的研究對象分為兩部分,一個是實質上是社會的、不依賴于個人的“語言”(language),另一個是個別性、因人而異的“言語”(parole)[11]。索緒爾的理論經由哲學上的結構主義鞏固并延伸向其他研究領域,從而催生了規模盛大的“語言學轉向”。傳統上,研究者通過政治、經濟、權力、歷史等外在的變量來分析特定的語言現象,語言行動的價值或意義作為各種變量作用關系而呈現出來?!罢Z言學轉向”之后,語言本身成為這樣一個場域:“能指/所指”、“語言/言語”的二元對立,為重新審視原有的理論和生成新的理論提供了一個精致、奇妙的游刃空間。
大眾傳媒的意識形態分析,就在上述三種強大的力場——意識形態傳統、解釋學和語言學轉向——作用下,形成了理論的合力。具體來說,文本層面的大眾傳媒的意識形態分析就是通過分析大眾傳媒文本的語言選擇、敘事運用和修辭技巧等形式,從中探尋意識形態的表達。用詹姆遜(Jameson,F.)的術語,就是“意識形態的形式研究”[12]。在1985年9月到12月的北京大學系列演講中,詹姆遜指出,意識形態同階級地位聯系在一起,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消極性的錯誤意識;另一方面是積極性的對于實踐的集體性的、獨特的肯定[8]。這一判斷基本上屬于承續自馬克思的辯證方法論的相對性判斷。在馬克思的經典論述里,同作為統治階級的資產階級相關的意識形態無疑是貶義概念,而一旦作為無產階級階級意識的產生機制,“意識形態”變成一個具有深刻人文關懷的、褒義的救贖性概念,只有他才能夠從根本上消除資本主義帶來的“異化”。這里似乎產生了這樣一個問題:如何才能從運用“意識形態”這樣一個具有對立指涉的概念過程中獲得確切的知識?因為“意識形態”包含的相對性判斷,所以,若運用馬克思主義的決定論原理,這個問題的回答屬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然而,就是這個問題,卻使在文本層面對大眾傳媒作意識形態分析,或者“意識形態的形式研究”成為可能。我們知道,大眾傳媒是各式各樣的“文本”的載體。文本不是透明的,或者用海德格爾(Heidegger,M.)的一個著名術語,文本不是“澄明”的,其意義的呈現涉及一個非常復雜的傳播與接受過程。解釋學傳統告訴我們,文本的意義往往因為解釋者的個體屬性差異而富于彈性與變化,也就是說,文本的意義并非取決于文本自身,它受傳播者、傳播媒介、受眾等一系列合力影響。而索緒爾語言學理論揭示的“能指/所指”、“語言/言語”之類二元對立,更使我們能夠深入到文本的純粹語言維度,發現其意義的可塑造性。于是,對大眾傳媒文本的意識形態分析就在這里開辟了廣闊的理論生長空間。
綜觀文本層面的大眾傳媒意識形態分析,可以發現4種主要的分析范式。
第一種:嚴格決定論范式。主要遵循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論斷,認為大眾傳媒屬于意識形態的上層建筑,必然代表居于統治地位的階級利益,為維護其統治合法性而對被統治階級進行言論灌輸和控制。
第二種:多元決定論范式。其主要理論來源于阿爾都塞。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的啟發,阿爾都塞認為在上層建筑的結構塑造上,經濟、政治、意識形態都在發揮著不容厚薄的作用,而不是單純由經濟決定,事實上,這三方面互相影響,并且各自擁有相應程度的自主性[13]。這樣,對大眾傳媒的意識形態分析就超越了“虛假意識”,而進一步深入心理認知層面,著力于批判大眾傳媒如何通過“喚詢”(interpellate)而將個人建構為具體的主體。
第三種:霸權-接合(hegemony-articulation)范式。如果說,在多元決定論范式中,強調主體是被建構的,因而這種主體也是被動的。那么,霸權范式融合了葛蘭西的文化理論和語言學轉型導致的對意識形成與語言活動之間關系的重視。意識生成并負載于符號、儀式和慣習之上,是一個不斷變動的過程。符號和行為的體系成為不同意識進行競爭、協商、包容和妥協的場域。霸權既不是無意識的結構,也不是由外部刺激而造成的必然反應,而是一種合意的形成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統治的合法性也得以確立。而統治集團通過不斷包容和接合偏離統治意識的話語和訴求,期望繼續維持穩定的認同,但這并不是所有時候都能成功。
第四種:公共領域范式。這一范式同前文提到的將科學、技術作為新型意識形態的判斷相關聯。根據哈貝馬斯的論述,公共領域是指我們社會生活的一個領域,在這個領域中,像公共意見這樣的事物能夠形成。公共領域原則上向所有公民開放。然而作為意識形態的技術、科學借助市場滲透并控制(更確切的說是顛覆)了公共領域,用哈貝馬斯的術語,就是公共領域“再封建化”(refeudalization)。結果,就是導致日常意識殘缺不全,喪失綜合能力[5]。傳播學關注的問題之一是現代大眾傳媒與社會文化、政治、經濟發展之間的關系。因此,如果想探討傳播媒介與建構和培養一個漸趨訴諸理性、批判的現代社會文化之間的關系,“公共領域”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理論資源。
現在將視角切換到從外部審視大眾傳媒?!耙庾R形態”分析同樣為我們提供了相應的研究進路。如果將文本層面的大眾傳媒意識形態分析比作對社會透過大眾傳媒文本之“鏡”的鏡像建構和鑒識,那么,社會機制層面的意識形態分析就是將大眾傳媒置于形同企業、教育部門等的地位上,致力于批判性地揭示大眾傳媒在社會統治中扮演的意識形態控制角色,發現大眾傳媒如何實現“鏡像化”,即怎樣構成和維護社會運行。這也是一種社會學的視野。
大眾傳媒在現代社會中承擔著合法性的建構與維護功能。通過屬性解析,我們可以看到大眾傳媒實際上構成了一個巨大的“象征集”:
政治教育的象征——宣傳員、鼓動員、組織者
環境認知的象征——信息環境
民主民意的象征——輿論監督
道德價值、權力的象征——地位賦予
公眾對話的象征——公共領域
革命、斗爭武器的象征——宣傳
社會減壓閥的象征——社會水泥
商業、市場的象征——商業廣告
……
對柏拉圖以及理性主義的詬病,同時顛覆了人們對于“真實”的信念??档?Kant,I.)的知識論告訴我們,我們無法獲得“物自體”(即本質)的知識;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則告訴我們,存在只能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大眾傳媒以現象和語言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特殊的認知空間:社會的物像和自我的坐標。上述未窮盡的“象征”序列足以為我們構筑對社會真實——如果存在的話——的“想象”。因此,在社會設置層面對于大眾傳媒的意識形態分析,也就是對產生和生產“想象”的機制的探討。而“產生”和“生產”則恰到好處地概括了社會設置層面大眾傳媒意識形態分析的理論維度。
先看“產生”維度。其理論探討圍繞下述提問而展開:大眾傳媒關于“真實”的知識如何可能?然而,這個貌似關于認識論的提問,真正試圖解決的是一個知識社會學問題。在社會學中,對于社會真實有兩種觀念:一種以迪爾凱姆(Durkhe im, E.)為代表,認為社會現實相對于個體而言是一個真實、客觀的存在;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有關社會“真實”的知識是由個體行動者參與建構的結果,并不具有外在獨立性。馬克思的“意識形態”理論持后一種立場:經濟決定論同樣適用于知識,所有知識反映的也正是相應的階級利益。曼海姆的知識社會學將馬克思的這一立場系統化,強調所有知識都有據以存在的社會語境,因而這類知識也就是意識形態性的。曼海姆進一步將意識形態的知識區分為:特指概念和總體概念。文化社會學研究“總體概念”,即在特定的社會、歷史情境中,人們所秉持的認知方式。具體到大眾傳媒,有關“產生”的研究,所關注的問題包括,怎樣的知識才是合法的知識?誰擁有評斷的權力?等等。
再看“生產”維度。在市場體制下,大眾傳媒也可以看作是一個類似工業企業的生產機構,它所生產的是特殊的精神產品,既而經由意義消費再生產出自愿服從社會規約的社會大眾。在葛蘭西眼里,社會的上層建筑包括兩個階層:一個是政治社會或國家,另一個是作為“私人的”組織總和的市民社會[14]。國家統治合法性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市民社會的認同,因此,國家必須通過包括大眾傳媒在內的各種機構向市民社會散播其意識形態。阿爾都塞也同樣拒絕將國家視為階級壓迫的工具。同葛蘭西一樣,他把資本主義上層建筑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壓制性的國家機器,包括軍隊、警察、法庭等暴力工具;另一部分則是包括大眾傳媒在內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統治階級必須最大限度地發揮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效能,才能保證其統治意識形態的實現。另外,阿多爾諾(Adorno,T.W.)的“文化工業”(cultural industries)、馬爾庫塞的“單向度的人”(one-d imensionalman)以及哈貝馬斯的“交往行動理論”(communicative action)等,堪稱這類研究中的經典理論。
其實,通過前文的論述,讀者可能已經看出,所謂層面的不同更準確地說是分析視角上的差異。橫看成嶺側成峰,無論“峰”抑或“嶺”,其實體都是我們要探討的意識形態分析。接下來從文化層面對大眾傳媒意識形態分析的梳理,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對上述兩個層面的綜合或折衷,所有統轄在“文化研究”名義下的大眾傳媒研究均屬此列。例如霍爾的“編碼/解碼理論”(encoding/decoding)、“接合理論”(theory of articulation),約翰遜(Johnson,R.)的“文化循環理論”(circuit of culture)等等。
回顧更長的歷史時段,起自20世紀60年代延及當下的這場“文化研究”思潮,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圍繞“文化”的一場學術自覺。此前,文化研究的主要領域在人類學。傳統上存在著兩種相互攻訐的文化觀,一方是強調以社會結構為基礎解釋文化現象的社會人類學,主要以英、法等歐洲學者為代表;另一方是美國文化人類學,堅持以文化為出發點,將社會結構置于文化之下。到20世紀60年代,出現了一種新的綜合觀念,認為文化與社會結構并非截然各執一端,而是互為影響互為構成的關系。但原來的結構性難題也延續轉化為新的問題,只是其爭執的中心不再是文化與社會結構的優先性問題,轉而為人的主觀能動性(agent/actor)與社會結構之間的關系,即社會行動者究竟應該視為個體還是相互依賴的關系性存在。這種理論結構上的張力為文化研究的理論建構提供了廣闊空間。另外,在現實層面,作為全球化的動力支撐,消費文化日益成為社會生活的核心[15]。這種態勢的一個直接產物就是“日常生活審美化”,但這種審美絕不同于古典或現代主義視野中體現個體自覺和解放意識的“審美”,而是一種基于商品消費的、符號化的被動現實。大眾傳媒成為這個被動現實的主要塑造者,成為受制個體集體狂歡的場所。
因此,文化理所當然應當成為反思社會真實的必由之路。即使在現在看來,20世紀60年代的影響力也依然在展現之中。本文探討的傳播學意識形態分析尤其如此。1964年成立的伯明翰當代文化研究中心(CCCS)就是其中一個標志性事件:傳播學研究逐漸形成了異于美國主流傳播學旨趣的學術傳統——“文化研究”傳統。伯明翰文化研究中心的學術資源汲取自20世紀50、60年代歐洲社會理論和批判理論,同時,他們的學術實踐是20世紀60年代“新左派”(new left)運動在學院中的表現,該中心的主要理論家霍加特(Hoggart, R.)、威廉斯(W illiams,R.)、霍爾(Hall,S.)等人也成為以“文化”、“階級”為主題進行傳播研究的先驅。新型文化研究不再將重心停留在傳統的人類學課題上,而是注重大眾文化形式的研究以及對主流中產階級生活的試驗性研究[16]。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理論、符號學、后結構主義文本分析等傳統,都成為文化研究之利器,研究者可據以直接對作為生活方式的文化進行下祛魅或意識形態分析。
相對于經典馬克思主義以及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分析,文化研究在大眾傳媒研究中表現出的不同興趣,與其說是創新不如說是對以往的意識形態分析作了一次“診斷”:發現了該理論缺乏對日常生活領域隱藏的權力關系的解釋力。所以,文化研究對于大眾傳媒的意識形態分析就著力于探尋,在作為總體生活方式的文化場域里,社會權力和意義如何通過大眾傳媒進行分配和爭奪。其理論話語涉及諸如種族、階級、性別、身份、亞文化等領域,涵蓋新聞、文學、影視、廣告等廣泛的大眾傳媒文本,借助所繼承的理論傳統,完成“微言大義”式的意識形態批判。
威廉斯認為,對社會生活思想變遷可以通過一個特殊的地圖來考證,這個地圖就是詞匯(語言)的普遍變遷樣式[17]。以此來看大眾傳媒意識形態分析的變遷,“意識形態”這個關鍵概念經歷了一系列變化:從對革命和政治、經濟領導權的關注,經旨在維護現存權力結構的意識形態控制,到對科學技術、大眾文化的意識形態分析。從中,我們能夠得出兩種合理但截然相反的判斷:一方面,由于意識形態分析的關注主題不再是革命、階級斗爭等問題,因而呈現弱化的趨勢;另一方面,隨著將科學技術、大眾文化作為意識形態分析對象,似乎又呈現擴大化的趨勢。發生在大眾傳媒意識形態分析的這對矛盾趨勢,同本文第一部分提到的有關意識形態趨勢的矛盾判斷——即意識形態終結和意識形態重建——相合。我們再回到那個提問: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矛盾?
康德關于“純粹理性的謬誤推理”的論證可以給我們提供一個有益的啟發。
在《純粹理性批判》里,為了解決“我能知道什么”這個問題,康德考察了人類的各種認識能力的性質、原理、條件和范圍。除了對人的“感性”作一般性考察外,康德傾注特別多的筆墨于對各種高級認識能力——理性、判斷力、知性——本身的批判考察,以確定其中哪些原理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繼而根據這些原理的來源、條件、范圍、界限確定“知性和理性脫離一切經驗能夠認識什么、認識多少”[18]。
康德認為,人的知性能力主要表現在,通過對經驗材料的綜合而產生知識。這種綜合也就是把各種現象用“量”、“質”、“關系”、“模態”四類知性范疇進行統攝處理。一般說來,任何地方出現了原理,都只能歸功于純粹知性,這種純粹知性不僅是相對于發生的事情的規則的能力,而其本身就是原理的根源,根據這些原理,一切東西(只要是能作為對象向我們出現的)都必然服從于規則,如果沒有這些規則,現象就永遠不能有資格得到與之相應的對象的知識[18]。也就是說,我們之所以能夠獲得關于對象的具有普遍必然性和客觀有效性的知識,其基礎或根據就有賴于“純粹知性的原理”。把純粹知性概念應用于可能經驗上時,它們的綜合有兩種方式:一是“數學性的”,主要表明每一種直覺本身必然包含著的要素,這類原理有直接的證據,因而也被稱為純粹知性的“構成性”原理;二是“力學性的”,遵循這類原理,我們必然思維到一個借由與其它對象的關系而確定的對象的存在,這類原理雖然也具有先天必然性和確定性,但必須通過類比或證明才能達到,因而也被稱為純粹知性的“調節性”原理[18]。根據康德的理論,混淆“構成性”原理和“調節性”原理將不可避免地導致“純粹理性的謬誤推理”。其結果就是造成認識和對象的混淆,把思維的主觀條件對象化、實體化。而造成康德所謂“幻相”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將思維的主觀條件被當作了客體的知識[18]。
因此,本文所提到的有關“意識形態”的矛盾判斷就是一個康德意義上的“幻相”。通過前文對“意識形態”作過的語源分析,我們知道,這個概念實際上表達了啟蒙運動對于中世紀神學壓制與遮蔽人的理性光輝狀況的一種批判性反思,是作為一個同神學認識論相對立的形而上學概念而生的。所以,“意識形態”也是一個純知性的概念。那么,將這個概念應用于對大眾傳媒的經驗分析時就必須注意因其獲得的知識之得以成立的“純粹理性原理”,也就是本節標題中的“框架”。其實,“意識形態”之所以備受包括傳播學在內的社會科學研究的垂青,很大程度上由于馬克思對該概念使用中的辯證立場,使這個概念處于相對性的張力之中。即使在知識社會學界,圍繞社會環境的關系對知識之真實、可靠的影響的辯論尤其激烈。舍勒(Scheler,M.)試圖阻止馬克思主義的相對性而捍衛確定性的知識根基,他以原理的形式強調,有某種固定不變的法則始終如一地在人類意識以及相關的各對象領域中,決定著我們關于實在的知識起源[19]。相反,雖然同經典馬克思主義相比,曼海姆表現出了明顯的多元化傾向,例如通過區分兩種意識形態來確定知識社會學的研究對象,但是,曼海姆堅持知識同社會情境密切相關,知識社會學本質上是意識形態理論的擴充。
具體到大眾傳媒分析,鑒于“意識形態”概念基本上成為理論間的一個“通約因子”,從而為混淆“構成性”原理和“調節性”原理埋下了伏筆。在“調節性”原理意義上的“意識形態”由于不包含現象或事實的直觀,因而不能增加新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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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烈琦)
Analysis on the Ideology Framework ofMassM edia: between Finality and Reconstruction
CH I Yan
(School of Journalis m and Communication,Peking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In modern society and culture studies,the ideology analysis leads to a theoretical system with rich tension of criticis m,which involves almost all fields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such as literature,history,philosophy,sociology,etc.However,it is such richness that makes“ideology a extraordinarily complicated domain,resulting in difficulties in clear understanding and correct application of domain of“ideology”.Thispaper attempts to comb the ideology domain and its analyses and applications combined with massmedia research and to seek the basis that establishesmassmedia ideology analysis framework.Firstly,the theorization process of ideology domain in massmedia research is reviewed,and on this basis,several theoretical veins that apply ideology to massmedia research are distinguished and combed.Finally,a research framework with inherent unity is established for diversified orientations.
ideology;massmedia;text;culture studies;communication studies
G206
A
1674-8425(2011)02-0077-07
2010-08-31
池巖(1969—),女,北京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傳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