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鋒燾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抓特點 拓新域
——淺談劉揚忠先生的金詞研究
劉鋒燾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劉揚忠先生的金詞研究,雖然著述不算太多,但每一篇文章都抓住了研究對象的特點,說明了其特征與關鍵。這種研究是一種研究領域的拓展——由宋詞向宋詞之外的拓展;對詞學界來說,也是一種拓展,拓展了研究領域,也拓展了研究方法,其學術貢獻,功不可沒。
劉揚忠;金詞;研究
劉揚忠先生是國內著名的詞學研究專家,在宋詞研究方面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出版了《宋詞研究之路》、《周邦彥傳論》、《辛棄疾詞心探微》、《唐宋詞流派史》等詞學專著,發表了六七十篇詞學專業論文。
揚忠先生多年來的研究領域,都是宋詞,但又不限于宋詞。比如,在金詞的研究方面,他也曾小試牛刀。他自稱:“我主要是搞宋代文學研究的。最近這些年為了讓自己的研究工作提高到一個新的水平,我對遼文學和金文學也進行了一些研究。”[1]下面,試對揚忠先生的金詞研究,略談一點體會。
一
國內學者對金詞比較系統且深入的研究,應該說始于20世紀90年代中期。而揚忠先生早在1991年,就發表了《從〈蕙風詞話〉看金詞發展的幾個問題》[2]一文。這篇論文,一方面敏銳地發現了況蕙風對金詞的一些創見,另一方面,也談了作者自己對金詞的獨到見解。文章引用了況蕙風這段著名的論金詞的文字:
自六朝已還,文章有南北派之分,乃至書法亦然。姑以詞論,金源之于南宋,時代正同,疆域之不同,人事為之耳,風會曷與焉?如辛幼安先在北,何嘗不可南?如吳彥高先在南,何嘗不可北?顧細審其詞,南與北確乎有辨,其故何耶。或謂中州樂府選政操之遺山,皆取其近己者。然如王拙軒、李莊靖、段氏遁庵、菊軒其詞不入元選,而其格調氣息,以視元選諸詞,亦復如驂之靳,則又何說?南宋佳詞能渾,至金源佳詞近剛方。宋詞深致能入骨,如清真、夢窗是。金詞清勁能樹骨,如蕭閑、遁庵是。南人得江山之秀,北人以冰霜為清。南或失之綺靡,近于雕文刻鏤之技;北或失之荒率,無解深裘大馬之譏。善讀者抉擇其精華,能知其并皆佳妙。而其佳妙之所以然,不難于合勘,而難于分觀。往往能知之而難于明言之。然而宋金之詞之不同,固顯而易見者也。
指出:“蕙風這段文字,向詞學研究者展示了幾個頗有探討價值的課題,這就是:一、金詞剛健遒勁的主導風格及其引人注目的普遍性與一貫性;二、南詞(宋)與北詞(金)之間實際存在的互相交流和影響;三、從對宋、金詞優劣長短的對比分析中描繪出它們各自的面貌,從而見出當時整個中國詞壇南北爭雄并茂的全貌。”
文章指出:“閱讀金詞,給人最深的印象就是它那強烈而鮮明的北方文學色彩。”這當然是讀金詞者的共識,但一般讀者并不明其所以然,揚忠先生接著回顧并深入分析了北方文學特色的形成情況:
隋唐之世,國家統一,南北兩派文學交流融匯,渾然而成一體,使得文學史上出現了以唐詩為主要標志的海納百川式的繁榮局面。所謂南北派的界限被打破了。唐末五代雖然發生了動亂和分裂,但經宋初基本上統一了中國(除了遼、夏兩個局部地區之外),唐代文壇南北統一的盛況重新恢復,并維持了一百多年。因而在北宋期間,南人與北人文學創作一般并不顯出地域風格之異。宋、金對峙之后,歷史上南北限隔的局面重新出現,于是文學的面貌與世推移,南、北二朝各自所轄地區文風因之大變,各趨異途。試看南宋的詞,雖然有一部分愛國詞人在那里振臂高呼,以詞來抒寫救亡圖存的心志,奏出銅琶鐵板的陽剛之音,但大多數詞人卻仍沿北宋之途作婉媚的“女兒詞”。直至南宋亡國,張炎等諸詞家仍堅持傳統路子,而譏辛棄疾等具有“駿馬西風塞北”之概的北派詞人是作“豪氣詞”和“戲弄筆墨為長短句之詩”等等(張炎《詞源》卷下)。這一方面是因為正統的詞學觀念和文化心理有力地左右著南國大多數作者的筆尖,另一方面更由于政治社會原因的作用。誠如《四庫全書總目》所云:“宋自南渡之后,議論多而事功少,道學盛而文章衰。”軟弱無能的趙宋統治集團,懾于暴發戶式的方興未艾的女真貴族的強大武力,不敢存恢復故土之想,茍安于風景秀麗的東南半壁,于是南方多數士大夫遂“錯把杭州當汴州”,盡情欣賞江山風物之美,長期沉迷于紅牙拍板的淺斟低唱了。南宋后期有血性的文人慨嘆“東南嫵媚,雌了男兒”(陳人杰《沁園春》“記上層樓”闋序),并非沒有道理的。正是南宋政疲人弱的政治環境和水軟山溫的自然風景共同“軟”化了南宋文人的心靈,也“軟”化了南宋詞。
而同時代的北方金朝情況就判然而異。金人以武功立國,彎弓射大雕是其本色。史稱女真民族“俗本鷙勁,人多沉雄”(《金史·兵志》)。這個造邦于海隅的北方民族的特殊習俗與強悍性格,大大影響了它所統治的北中國文學的內容和風格。就當時歷史狀況而言,金自其立國開始,120年中,除中期的大定、明昌年間相對安定以外,多半是烽火連天、戰爭不斷。這種馬背上過日子的現實,使得金詞作者們較少有興致去倚紅偎翠和淺斟低唱,也少有余暇去琢磨一唱三嘆的婉轉功夫,而寧愿采用像《敕勒歌》那樣自然奔放、雄豪粗獷的格調來表現自己海闊天空的北疆生活。況蕙風準確地抓住了宋、金詞的這種根本區別,所以他在上引那段文字里一開頭就揭橥“文章分南北派”的舊說,力圖通過追尋北方文學傳統特征來解釋金代文學現象。在《蕙風詞話》卷三的另一段專論王庭筠的文字中,他更簡潔地闡明:“金源人詞伉爽清疏,自成格調。”翻開金人詞集,可知蕙風的判斷與總結是符合實際的。
這篇文章,還有一個重要的發現,就是指出況蕙風已經意識到了宋、金文學間的交流:
況蕙風在對比研究宋、金詞時,敏銳地覺察到二者風骨氣貌之殊,并指出了對它們進行“合勘”與“分觀”的必要。但他在確認“文章有南北派之分”、“南與北確乎有辨”的時候,并沒有陷入絕對化的泥坑。他強調指出了“辛幼安先在北,何嘗不可南;吳彥高先在南,何嘗不可北”這樣的南北交叉的現象。這具有什么樣的認識意義呢?我認為,在這里,蕙風已經正視了宋金對峙時期南北兩個分裂地域在殘酷的敵對斗爭之外又有一定文化交流的事實,觸及到了當時的確存在過的宋詞與金詞互相影響互相促進的問題。他在指明南、北二地詞差異甚大的同時又承認南北詞風互有滲透,有同一性。這就超越了傳統的以地域決定論為基礎的南北派舊說,而初步具備了樸素的辨證分析的頭腦。
該文還有一個重要的觀點,就是指出金初詞人吳激是推動蘇學北行的第一人。這一觀點,在十幾年后發表的另一篇文章中有更具體的闡述,后文詳及。
最后,這篇論文也承繼并發揮了況蕙風的觀點,就金詞對元詞的影響做了評判:
金詞不但獨秀于分裂期的北中國,而且還下啟元代詞運,為元詞打下了基礎,培養了作者。在從蒙古滅金的1234年到元滅宋的1279年這40多年中,北中國的詞壇全靠金遺民和受金文化哺育而成長的作者們支撐而不至寂滅。翻閱《全金元詞》可知,元代詞人有將及一半是北方漢族士人和漢化的少數民族文人,而從金亡后到南北大統一前這40多年間更基本上是北人(亦即金人)。元前期主盟詞壇的著名作家如李治、楊果、耶律楚材、許衡、劉秉忠、白樸、王惲等,都是由金入元的,他們與以后由宋入元的南國詞人們先后輝映,共同促成了元詞的發展(盡管元代詞已不如曲興盛)。單從這點看,金詞的歷史承傳作用也可和南宋詞并論。
可以看出,這篇發表于上世紀90年代之初的論文對金詞研究的幾個重要方面,都有開拓性的分析和論斷,言之成理,給人啟迪。筆者于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研究金詞,可惜開始的若干年,并沒有看到這篇論文,否則會少走不少彎路。而事實上,早在1984年,揚忠先生就發表了《給金代文學應有的一席之地》一文,主張:“將成績斐然的金文學與南宋文學置于平行的地位來進行全面的分析研究。”(這其中當然包括全面開展對金詞的研究,文見《光明日報》1984年11月13日第3版)那篇論文,大概當今更多的宋金詞研究者都沒有讀過吧。
二
在《從〈蕙風詞話〉看金詞發展的幾個問題》一文發表10余年之后,揚忠先生又接連發表《金代山西詞人群》[3]、《金代河朔詞人群體述論》[4],進一步闡述自己對金詞的研究成果。
這兩篇論文,指向性更明確,論述的問題更具體,也更進一步抓住了研究對象的特點。之所以撰寫這兩篇論文,揚忠先生明確指出:“金詞的發展有著明顯的地域性與群體性兩大特征。金詞之所以呈現出我們今天所看到的鮮明的北方文學特征和審美風貌,十之六七是當時山西、河朔兩大詞人群體創作活動的結果。”[4]
抓住了地域性、群體性的特征,確實是抓住了金詞及其發展的特點,也點中了金詞研究的關鍵。之所以看到“群體性”的特點,是因為揚忠先生對文學流派有著多年深入的研究,在此前早就出版了煌煌巨著《唐宋詞流派史》,所以對文學流派有著敏銳的感觸。而對地域性,揚忠先生也有著自覺而明確的認識:“我們過去的詞學研究和詞史書寫,雖然不能說缺少空間維度,但至少,對詞的產生與發展的地理因素和地域文化特征是重視不夠的。這個薄弱環節有待加強。照我個人的理解,文學的地域文化特征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某地域的不同于他地域的(并且在相當程度上已經人文化了的)自然山水;二是某地域的社會面貌與風俗民情。持此以衡千年詞史,我們發現,詞體文學從一產生就帶上了鮮明的地域文化特征;在它的發展演變的漫長過程中,始終沒有脫離地域性。”[5]而就金詞的具體實際而言,“幽、并兩地的兩個地域詞人群體,恰好又是金源詞壇上勢力最大、創作成就最高的作家‘團隊’。因此,要把握金詞發展的主線,須對這兩個群體作深入的研究”[3]。
在《金代山西詞人群》一文中,揚忠先生統計了金代的7個詞人群,其中山西詞人群人數最多(18人),其次是河北詞人群(12人),并指出:“這個群體在金詞7個地域群體中不但人數最多,更重要的是其創作成就最高,所體現的‘北宗詞’的藝術特色也最集中、最鮮明”,“金代出現的這個山西詞人群不但是一個地域作家群體,而且是一個主導金詞后期發展方向的文學流派。”該文還就山西詞人群的產生與發展提出了兩個重要的觀點:“一、金代很少有專業的詞人,一般都是作詩而兼作詞,以詩人而兼詞人,這一點在山西文人中尤為普遍,其代表人物元好問、李俊民、段氏兄弟等盡皆如此。因此一個詩人群體的聚合與產生,同時也意味著一個詞人群體的聚合與產生。二、與宋人嚴詩詞之界、主張‘詩莊詞媚’、以‘婉約’為正體的詞學觀不同,金人認為‘詩詞只是一理,不容異觀’(王若虛《滹南詩話》卷二),因而大多以作詩的精神來作詞,一般說來,金人之中作詩為同派的,作詞也大致為同派。”
前文發表兩年之后,揚忠先生又發表了《金代河朔詞人群體述論》一文。該文至少有以下幾點創見:
第一,文章指出,“河朔地區自秦漢以來詩歌創作就很發達,且有極為鮮明的北派文學特征。但在唐五代及北宋時期,由于種種歷史原因,新興的音樂文學——曲子詞在中原、西蜀、江南等地蓬勃發展的同時,卻在河朔地區沒有產生什么影響……這個地區在北宋滅亡以前雖有詩學基礎,卻沒有詞學基礎”。這一文學史實,此前大概沒有多少人能夠注意到。在該文中,作者指出,是女真軍事貴族集團對宋朝的侵略,不期而然地為河朔地區帶來了歌詞繁榮的種子——吳激與蔡松年。
第二,所謂“蘇學盛于北”,蘇軾詞風在當時的北中國盛行,金詞研究者都充分肯定了金代前期詞人蔡松年的傳播之功,而對另一詞人吳激是否屬于蘇派,“論者似乎多存疑議”(揚忠先生語)。為此,揚忠先生具體而仔細地分析論證,指出吳激實為蘇學北行的第一人。筆者研究金詞有年,對此問題,亦屬揚忠先生所稱“多存疑議”者。雖然筆者就此問題的一個核心認識與揚忠先生完全相同,即認為蘇軾作詞的基本精神就是“以作詩的精神來作詞”,但具體到這一問題時并未作貫通的聯想與思考。讀罷此文,真有豁然開朗之感。
第三,該文指出,“從金初到金亡,河朔詞人群這個貫串有金一代之始終的創作群體,都是走的東坡詞的路子,其詞皆可歸入‘詩人之詞’一類。這一點恰與同時期的山西詞人群大體一致”。“金詞史上成就最卓著、影響最深遠的代表作家絕大多數都是這兩個群體的成員。由此可見,是山西、河朔兩個實力雄厚、旗鼓相當的詞人群體并轡齊驅,共同創造了金詞百年發展的輝煌。前人與時賢論及金代文學時,往往以‘幽并’(河北、山西)這一復合地域概念指代之,其所指范圍,當然包括金代的詞。如此看來,在金詞發展史上,河朔詞人群與山西詞人群平分秋色、各占半壁江山的地位是確定無疑的”。并指出了形成此現象的一個重要原因,即當時金王朝的政治、文化生態,“金朝以燕京與整個河朔地區作為政治文化中心的時間長達60多年,而這60多年正是金王朝政治上相對穩定、文化與文學繁榮昌盛的時期。這自然會使得文人詞客們(本土的和外籍的)大量地和長時間地在河朔地區聚集,于是河朔詞人群乘時得勢,發展成既具地域性、又在整個金統治區處于中心地位的創作群體”。
由上述簡略的敘述可知,揚忠先生的金詞研究,雖然著述不算太多,但每一篇文章都抓住了研究對象的特點,說明了其特征與關鍵。這種研究,就揚忠先生本人來說,是一種研究領域的拓展——由宋詞向宋詞之外的拓展;對詞學界來說,也是一種拓展,拓展了研究領域,也拓展了研究方法(如群體研究、地域研究等),其學術貢獻,功不可沒!
[1] 《中國各民族文學關系研究》出版座談會專家發言紀要[J].民族文學研究,2006(3).
[2] 劉揚忠.從《蕙風詞話》看金詞發展的幾個問題[J].陰山學刊,1991(4).
[3] 劉揚忠.金代山西詞人群[J].晉陽學刊,2003(4).
[4] 劉揚忠.金代河朔詞人群體述論[J].學術研究,2005(4).
[5] 劉揚忠.略談對詞史的地域文化研究[J].南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1).
Searching Features and Expanding Fields——On LIU Yang-zhong’s Researches of Jinci
LIU Feng-tao
(Sh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Shanxi, 710062)
LIU Yang-zhong’s research works about Jinci (the lyrics in Jin Dynasty) are not rich, but each paper puts focus on catching the features of the objects. His researches are expanding the fields beyond Songci (the lyrics in Song Dynasty) studies, by which he contributes a lot to expending academic fields and methodology.
∶ LIU Yang-zhong; Jinci; research
I206
A
1006-5261(2011)03-0006-04
2011-04-22
劉鋒燾(1964―),男,陜西淳化人,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張彥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