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觀念的興起與中國民族國家的建構——對梁啟超的考察

劉暢

創造觀念的興起與中國民族國家的建構
——對梁啟超的考察

劉暢

對梁啟超創造觀的考察表明，其最初導入與中國民族國家的建構密切相關。天下觀與國家觀念的沖突、群己關系原理的缺失被視為建立國家觀念和國民意識的阻礙因素，伯格森的創造進化論提供了克服這兩種障礙的思想資源，梁啟超借此將國家與“天下”相調和，個人實現與群體進步相聯結。從社會關系結構的特點來看，這些障礙是中國傳統社會差序格局與現代國家團體格局之間的沖突，梁啟超引入創造進化論是將將兩者進行協調的一種途徑。

創造觀念;現代國家;社會變遷

“創造”、 “創新”觀念近年在社會生活中廣受關注，成為經濟、教育等領域的關鍵詞之一。有關創造價值的研究指出，現代意義的創造觀念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期間受西方思潮的影響而在中國興起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是塑造現代中國思想文化的重要歷史變動時期，考察創造觀念在這一階段如何被接受和引入，將為理解這一觀念在中國社會的特點與意義、探討觀念模式與中國社會轉型之間的聯系提供有益的啟示。

梁啟超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驅，也最早主張“創造”，是參與現代創造觀念在中國社會早期建構的重要人物。本文解讀其采用創造觀念的過程，分析這一觀念得以引入的社會脈絡，思考它在中國興起的動因以及與社會變遷之間的關聯。

本文試圖通過對梁啟超創造觀念的考察和分析，探討觀念的興起與社會變遷之間的關系。

一、概念/觀念與社會變遷

知識社會學關注人類思想和價值觀與其社會背景之間的關系，對觀念和知識本身所賴以存在的社會條件進行系統的研究。〔2〕概念史和觀念史①概念史和觀念史也被視為歷史社會學或思想史的一部分。一般觀點認為觀念史注重涵義的延續，概念史關注涵義的斷裂。研究觀念的出現及其意義演變過程，致力于探討思想意識與社會變動的聯系②概念被視為構成觀念的“單位”，既是思想觀念的核心和內涵，也是研究思想觀念的重要載體。。它們關注概念或觀念的歷史與政治性格，將概念和觀念視為各種問題彼此交錯的節點，認為概念和觀念的變化既反映社會變動，同時也介入社會的發展。

關于觀念模式與社會變遷的具體關系，知識社會學和概念/觀念史領域提供了以下具有代表性的研究及觀點。曼海姆認為社會群體的地位和目標影響著觀念的形成。他從社會階層的角度分析保守主義的產生與社會變動，認為這一觀念是某種社會群體在變化面前保全自己的一種方法，他們通過關于社會進程的新的解釋方式來對社會變動作出回應?！?〕保守主義作為一種群體的“歷史時代感”，受到他們在社會變動中所處社會地位和愿望的影響。

昆廷·斯金納重視觀念及概念內涵的變化在社會變動中所產生的作用。在《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礎》〔4〕中他研究“國家”概念經歷怎樣的歷史轉變過程而形成了近代國家概念的涵義，又如何在近代社會和政治思想中占據了主導地位。斯金納認為，在重大歷史轉型時刻，概念會被重新定義，或發生突然的轉換。它們的興起或消失都不是偶然的，常常具有一定的功能并推動歷史的發展?？疾炷承└拍顬槭裁丛谀承r候會占據重要地位，它們產生了什么樣力量，對于理解社會變遷具有重要的意義。

歷史社會學的“語言學轉向”中，也關注概念、觀念模式與社會變動的相互作用?！?〕如歐洲關于福利國家起源的研究認為“社會問題”這一范疇的提出和相關的調整過程，促使社會和政治領域使用新的道德和政治哲學框架重新界定個人和國家的責任，于是產生了知識與觀念模式的轉換;而基于新的觀念，又產生了新的社會政策和社會變動。彼得·瓦格納指出，概念和語言的轉型是為了應對一個有問題的新環境，社會轉型就是通過概念的變化對社會環境進行重新定義和解釋，行動者通過這種重新闡釋可以從一種歷史情境走向另一種歷史情境?！?〕此外，還有觀點把社會變化整個概括為關于社會生活的形而上學假設的轉變，認為社會轉型等同于“觀念轉型”。

以上研究不同于“存在決定意識”這一結構主義的視角，它們注重勾勒出觀念模式與社會變遷之間的相互作用，視觀念為個體或群體對社會變動的應對策略，強調觀念在社會轉型中的作用和力量。在這些觀點中，觀念轉變的意義在于一種新的認知和理解，它們對社會生活和歷史進程進行重新解釋、重新界定，進而引發或促動更廣泛的社會領域發生一系列轉型。本文所關注的創造觀念，作為一種從西方引入的新價值，比起由社會存在基礎所決定和制約的精神意識，其作為社會轉型中構成性力量的一面會更加顯著。本文的考察在借鑒上述研究的同時，也將思考這些觀點對于觀念的跨文化流動是否適用，并更加關注外來的價值觀念與中國社會之間存在什么樣的獨特聯系、觀念的引入對中國的社會轉型有何種意義。

二、新文化運動時期西方觀念的吸收與“創造”的系譜

(一)近代中國與西方觀念

中國現代化進程一般被分為器物層面向西方學習 (洋務運動)、制度層面向西方學習 (從戊戌變法到立憲共和)、價值層面向西方學習 (新文化運動)三個階段，價值觀念的引進和接受主要集中于新文化運動時期。

金觀濤、劉青峰對“權利”、“民主”、“科學”、“革命”等近代以后引入中國的觀念和術語進行分析，追溯了新文化運動時期這些現代觀念的傳入和意義演化過程。該研究指出，西方現代觀念的引入自19世紀中葉開始，其間經歷了三個階段的演化。第一階段是洋務運動時期，特點是用中國原有的政治文化觀念對西方現代觀念的意義進行選擇性的吸收，常出現對全新概念的拒斥;第二階段是從甲午戰爭后到新文化運動之前，以開放的心態接受西方現代觀念，中國傳統文化中原來沒有的現代新觀念大量傳入，所吸收的觀念更接近西方原意;第三階段是新文化運動時期，特別是1919年以后，中國對所有外來觀念進行消化、整合和重構，并在這些觀念的基礎上，形成了現代中國主要的意識形態?！?〕因而該研究認為新文化運動時期并非通常想象的價值層面的全盤西化，而是對學習結果的重建，使其變成中國式的現代觀念，并用它們建構新的道德意識形態。

這項系列研究主要從思想史的角度回顧現代化理論，其重點在于概念和觀念本身的演變，并未將其與整體社會的變遷相聯系。但它為本文的考察提供了中國近代以后中西方思想觀念互動過程的分析。

(二)關于“創造”①概念是構成觀念和表達觀念的要素，同時概念會派生出許多詞語。本文的考察對象主要是有關創造的觀念和主張，其中包括創造的概念。 的中西比較

雷蒙威廉斯在其《關鍵詞》一書中，介紹了西方“創造”一詞涵義的變遷?！?〕“Creative”在現代英文中的普遍涵義包括“原創的”、“創新的”、“生產的”。在這個詞的歷史演變中，經歷了兩個重要的轉換:1.從“某種被創造出來的事物”、“過去的事件”，在16世紀轉變為指涉現在或未來，同時創造能力從僅僅屬于天神發展為人類的、人為的創造;2.創造一詞被廣泛接受并被解釋為人的行動之后，在20世紀它成為一種普遍語匯，意指“心智能力”。波蘭學者塔達克維奇考察了西方“創造”一詞的起源和演化，指出不僅創造一詞所涉及的對象從神至普通人，它的含義在19世紀也發生了變化，由原來“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將某種事物制造出來”，轉變為“制造新的事物，而非憑空創出”，“新奇”成為其首要標準?！?〕

從以上研究來看，西方的創造觀念經歷了創造主體范疇逐漸擴大的過程，而且19世紀以后，它與普通人的心智能力以及生產物的特點聯系得越來越緊密。中國的現代創造概念與之相近。在《現代漢語小辭典》里，創造的詞義為“想出新方法、建立新理論、作出新的成績或東西”〔10〕，其重點也在于創造成果的“新”上。

根據中國的創造學研究對創造一詞的溯源考證，中國古代的“創造”詞義與現代接近，但它使用頻率低，在中國傳統文化和思想觀念中其價值很少受到關注?！?1〕因此，“創造”既不像“民主”、“科學”那樣，在引進西方涵義時轉變或拋棄了中國傳統用法的涵義，也并非按原有意義原封不動地繼續使用。它更多地是引進了西方精神中關于創造的價值涵義，使其從無足輕重的位置一躍成為對社會具有重要導向作用的價值觀念。

(三)新文化運動時期創造價值的提升

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梁啟超、胡適、陳獨秀、李大釗、梁漱溟等人都曾倡導創造觀念，并出現了一些冠以“創造”之名的社團和雜志。創造一詞以及相關主張在當時的話語文本中頻繁出現，成為超越思想派別差異而受到廣泛關注與推崇的概念?！?2〕

高瑞泉的研究認為，從戊戌變法到辛亥革命，有兩個社會背景促使社會風氣和民眾心理發生變化，為創造觀念的形成開拓了空間。1.在康有為等早期改良派的主張下，政府開始采取獎勵科技領域創造發明的政策;2.清末新政廢除科舉制度，從制度層面動搖了注經傳統，使廢除科舉后成長起來的新一代知識分子那里，“創造”可以成為新的價值?！?3〕關于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價值提升，研究者指出20世紀初中國古代正統文化日漸式微，使得在中國作為非主流觀念發展的“創造”，容易受到西方現代思想觀念的影響而發生價值轉變;〔14〕此外，創造觀念是用以反對傳統的“知命主義”或“天命觀”，鼓勵發揮主觀能動性，喚起國人的進取意識?！?5〕

這些研究多從多個角度對新文化運動時期創造價值的提升給予說明，主要將創造觀念視作對傳統倫理價值觀的批駁和取代。在參考這些觀點的同時，本文側重于從社會變遷的視角進行考察，分析對梁啟超接受和倡導創造觀念的動因。梁啟超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驅，他與康有為等人是中國第一代知識分子，胡適，陳獨秀，梁漱溟等人是第二代知識分子，〔16〕新文化運動期間創造觀念的主張和倡導，主要集中于第二代知識分子身上。如前所述，他們在科舉制度廢除后成長起來，具備了易于接受創造價值的現代教育背景。與之相比，梁啟超一代在科舉制度下接受教育，對于傳統文化與西方現代價值觀的態度與第二代有所不同，但他也是最早關注創造價值的人物之一。這位傳統教育制度下最后一代知識分子的代表人物、20世紀初葉中國的思想領袖怎樣認識“創造”，何以關注和主張“創造”，將為觀念變動與社會變遷的關系提供更加典型的案例和更為深刻的啟發。

三、梁啟超創造觀念的涵義

第一次世界大戰后，西方開始反思現代性。梁啟超在巴黎和會前后游歷歐洲，重新思考東西方文化，寫下《歐游心影錄》，其中梁第一次介紹和闡發了創造進化論的觀點。這主要來自于伯格森的《創造進化論》一書，《創造進化論》著于1907年，1919年譯成中文，其哲學主張在新文化運動期間曾引起廣泛反響而成為最具影響力的思潮之一。

在伯格森的理論中，創造既是個體本身具有的內在屬性，也是社會進步的本質因素。他認為生命沖動就是一種對創造的需要，創造活動是個人內在力量的釋放和展現。同時對于社會來說，“進化是一種不停頓的嶄新創造。”〔17〕柏格森批判斯賓塞機械的進化論，認為人類的進化并不僅是對外在環境適應的結果，更是人類創造力不斷發揮而形成的積累和進步。柏格森對個體能動性的肯定鼓舞了梁啟超①下文某些地方簡稱“梁”。，“我們既知道變化流轉就是世界實相。又知道變化流轉的權操之在我，自然可以得個‘大無畏’，一味努力前進便了。這些見地，能殻把種種懷疑失望，一掃而空，給人類一服‘丈夫再造散’?！薄?8〕創造觀念將社會變化的力量回歸到主體，批判“順應天命”的消極態度，這與前述先行研究的觀點相一致，但這只是梁啟超闡發創造觀念的宗旨的一部分。

梁接受柏格森的創造進化論，把創造視為文化的核心要素，闡述文化的進步是人類創造力的成果?！叭祟愃元毞Q為文化的動物者，全在其能創造且能為有意識的模仿?！薄?9〕“……創造力終須有一日變成‘結晶’。這種結晶，便是業果，也可以說是文化果。”〔20〕梁對創造的定義是:“創造者，人類以自己的自由意志選定一個自己想要到達的地位，便用自己的‘心能’闖進那地位去。”〔21〕他在創造的內涵中，十分強調“自由意志”。認為正是因為自由意志，創造才得以實現并推動文化的進步。“假如人類沒有了這種創造的意志和力量，那么，一部歷史，將如河岸上沙痕，一層一層的堆積上去，經幾千幾萬年都是一樣”〔22〕。是自由意志使得創造活動可以不受束縛限制而時時刻刻不斷進行。梁啟超視自由意志為創造的本質，他認為有意識的模仿也具有價值，因為它“是經過自由意志選擇才發生的，所以它的本質，已經是和創造同類?！薄?3〕

此外，梁論述關于創造需要注意四點。(一)創造不必定在當時此地發生效果。如孔子、基督的創造力那樣，創造可以超越時間空間，永遠普遍地存在?！?4〕(二)創造的效果，不必一定和創造人所期待的內容相一致。因為一個創造，常常引起其它創造，其效果即便與當時的動機不符，也仍會發生作用和影響。(三)創造是永不會圓滿的?！叭祟愇幕腔畹?，永遠沒有完成的那一天，……亦正惟因此故，從事創造者，只能以‘部分的’ ‘不圓滿的’自甘?！薄?5〕(四)創造是不能和現境距離很遠的?！皠撛斓膭訖C，總是因為對于現在的環境不滿意或者不安心，想另外開拓出一種新環境來?！瓌撛煺呖偸且运幍默F境為立腳點，前走一步或兩步。”〔26〕在梁的闡述中，創造始于對環境的不滿意或不安心，但創造行為的效果和意義具有個人無法左右的性質，它超越時間、空間以及主體的期待。前三項論述創造不必追求立竿見影或與動機相一致的效果，并認為“不圓滿”是創造本身的特點，可見他推崇創造對于文化進步的意義，注重的是個體活動對社會環境發生作用。

如前所述，西方社會的創造意涵在1，國民形成的阻礙之一:天下觀與國家觀念的沖突引文中下劃線為本文作者所加。9、20世紀發生變化，創造概念與普通個體以及生產物的特點聯系得越來越緊密，其含義指向個體的心智能力和創造物的新奇性。與之對照，梁采用伯格森的哲學視角，關于創造的結果，比起“新的事物”、“新奇性”等創造物的特點，更多強調創造活動的效果超越時空的特性和推動文化進步的功能;關于創造的主體，比起心智能力，梁更多強調改造環境的自由意志。如果說西方現代的創造涵義體現了個體與物的關系以及個體對物的作用，則梁啟超所引入和闡發的“創造”，重在個體意志與社會進步的關系，更多體現個體與社會的關系以及個體對社會的作用。他為何以導入伯格森的創造進化論，接受和主張這樣的創造觀念?本文在把握梁啟超整體思想脈絡的基礎上進行考察，發現梁接受和導入創造觀念，同中國現代國家的建設、國民的塑造密切相關。

四、梁啟超的創造觀念與國民－國家問題

他指出中國處于同世界各國的競爭之中，這種競爭的性質，與“國君糜爛其民以與他國爭”的競爭不同，是國民之間的競爭。“今日世界之競爭國民競爭也”①，國民形成的阻礙之一:天下觀與國家觀念的沖突引文中下劃線為本文作者所加。?！?7〕“其原動力乃起于國民之爭自存，……非屬于國家之事，而屬于人群之事，非屬于君相之事，而屬于民間之事。”因而，他論述“國民之力”是與歐美抗衡的關鍵，只有像日本、菲律賓等國那樣以強大的國民的力量進行抵抗，才能使歐美“鋒為之頓而舵為之轉”?！?8〕基于這種認識，梁認為中國的危機就在于國民之弱。他批判中國沒有國家觀念，缺少對國民角色的認知和意識，使中國在競爭中處于被動地位?！拔嶂袊恢袊褚玻恢袊?，于是誤認國民之競爭為國家之競爭。故不得所以待之之道，而終為其所制也。”〔29〕梁認為中國人的癥結不是不愛國，而是根本不知現代國家為何物，國家觀念和國民意識嚴重缺失?！?0〕中國人口雖多，有資格稱得上“國民”人卻寥寥無幾?！?1〕

梁在著名的《新民說》指出中國人沒有“一國國民之資格”，將國民角色的培養作為社會改革的根本問題，認為國民的塑造可以推動中國社會的進步。“然則茍有新民，何患無新制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梁在其教育主張中論述，教育的任務就是培養“國民資格”，“在養成一種特色之國民，使結團體，以自立競存于列國之間……”〔32〕國家觀念和國民意識的建立被視為中國應對世界競爭的迫切問

除上述對創造的具體闡釋之外，梁啟超有關創造的論述多出現在建設國家與培養國民的主張當中。對于中國的危機和變革，梁認為首要問題是樹立現代國家觀念、建立國民意識。題。

(一)創造觀念與國家觀念的形成

梁啟超認為國家觀念和國民意識缺失的主要原因之一，在于天下觀與國家觀念相沖突。梁指出中國傳統價值觀中“不知國家與天下之差別”〔33〕，是樹立國家觀念、培養國民意識的重要阻礙?！疤煜掠^”對世界的認識與西方不同，比起“國家”這一界限分明的政治統一體，“天下”是一種開放性、包容性的文化體系。〔34〕在這樣的體系中，個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自我實現的范疇層層擴展，“以平天下為學治之終鵠”，即“天下”才是治學、為人的最高境界之所在?，F代國家的特點是內外界限分明，“內吾群而外他群，是之謂一群之我?！薄肮史步Y集一群者，必當先明其對外之界說，即與吾群競爭之公敵何在是也?！奔葱枰鞔_“吾群”與“他群”的區別、站在“吾群”的立場上一致對外?！?5〕然而天下觀以天下為目標，止于國家范圍之內的認同，并不受到傳統價值觀的鼓勵和推崇?！坝谔煜轮卸鴦e私其國，非先圣之所貴也?！薄?6〕因而天下觀的視域之下，作為現代國家成員明確區分人我之別、維護國家利益的觀念難以產生?！爱犖羲^國者，盡溶解于此世界主義中 (即天下)而無復存，如是者二千年以迄于今?！薄?7〕

以天下為個人發展的終極目標，使得國家的定位和意義模糊，以國家為社會主導的現代國家觀、個人作為國家成員的角色認知較為薄弱?！拔粽呶嶂袊胁棵穸鵁o國民，非不能為國民也，勢使然也?！克佑|，腦筋所濡染，圣賢所訓示，祖宗所遺傳，皆使之有可以為一個人之資格，有可以為一家人之資格，有可以為一鄉一族人之資格，有可以為天下人之資格，而獨無可以為一國國民之資格?！薄?8〕從一家之人、一鄉一族之人到“天下人”，成員所屬的群體范圍擴大，但國家在這擴大的層級中卻不具有特別的重要性。于是“其不及焉者，則其眼光所及，在彼位于國家以下之一級，知有家族、部落、市府而不知有國家，其過焉者，則其眼光所及，在彼位于國家以上之一級，知有天下而不知有國家?！薄?9〕傳統天下觀中關于個人與社會之聯系范圍的延展性理解，導致對國家的認識并不明晰。

基于以上，蘊含著世界主義精神的天下觀，被明確視為阻礙了建立國家觀念和培養國民意識，抑制了中國的進步。“是故國家主義也者，內之則與地方主義不相容，外之則與世界主義不相容者也，而我國人愛國心之久不發達，則世界主義位置梗也。”〔40〕

2，創造觀念使國家與“天下”相調和

柏格森的創造進化論認為，創造活動中同時包含著個體化的趨向和與其他成員聯合的趨向，因而通過創造活動，個人的自我實現與群體的進步可以共同實現、相互促進，兩者之間的矛盾與張力得以消解。進而在整個生命領域里，個性化趨向與聯合趨向得以結合而平衡，個體結合成為社會群體，并且社會群體一旦形成，會將聯合起來的個體溶解為一個新的有機體，以使該群體變成一個新的個體，從而再度成為一個新的更大聯合體的組成部分?！?1〕

這種經由創造而形成的個體與群體、小群體與大群體的有機結合，為梁啟超提供了將世界主義與國家觀念統一起來的策略?！盀槭裁匆袊?因為有個國家，才容易把這國家以內一群人的文化力聚攏起來繼續起來增長起來，好加入人類全體中助他發展。所以建設國家是人類全體進化的一種手段。”〔42〕運用柏格森創造觀念的思路，梁啟超闡述個體匯聚為國家、而國家促進全人類進步發展，個人、國家、世界在新的認知方式下聯通起來。

梁論述天下觀與具有明確內外界限的國家觀念無法契合。創造進化論認為個體結合而成的群體，會將聯合起來的個體溶解為一個新的有機體，但這個有機體的目的在于，能夠再度結合而構成更大的聯合體。也就是說，通過創造活動，個體匯聚形成的團體可以不斷擴大，同時每一個團體又都是有機體，具有自身的獨立性。于是國家這一群體既不違背天下觀對其定位的基本思路，又獲得了相對明確的內外界限，滿足現代國家的競爭要求。

這種闡釋方法保留了天下觀以世界為終極目標的傳統取向，使國家可以繼續向世界主義延伸，符合天下觀不斷擴展的世界觀。梁啟超對青年呼吁“人生最大的目的，是要向人類全體有所貢獻?！驗槿祟惾w才是‘自我’的極量，我要發展‘自我’，就必須向這條路努力前進?！比砸允澜缰髁x為目標，國家的意義便在于促進達到“天下”境界、有助于“平天下”的途徑和手段?！啊痛苏f來，一個人不是把自己的國家弄到富強便了，卻是要叫自己國家有助于人類全體。不然，那國家便算白設了?！薄?3〕利用創造進化論的思路，梁啟超保持國家與世界在同一向度上的遞進關系，并且使國家具有了獨立性和重要性，天下觀與國家觀念的沖突從而得以調和。

(二)創造觀念與國民－國家關系

1，國民形成的阻礙之二:群己關系倫理的缺失

梁啟超把國家視為最大的群體，把國民與國家的關系視為個人與群體的關系，國民即相對于“一身之我”的“一群之我”。他在關于國民建設的論述中批判中國缺少群體和“群性”，探討建立群己關系的倫理。

梁對國家觀念薄弱的批判即是對群己關系倫理缺失的批判?！叭艘舱?，非能一人獨立于世界者也，于是乎有群;又非能以一群占有全世界者也，于是乎有此群與彼群?！薄?4〕他指出中國的問題在于“人人知有身不知有群，則其群忽渙落摧壞，而終被滅于他群，理勢之所必至也。中國人不知群之物為何物，群之義為何義也，故人人心目中，但有一身之我，不有一群之我?！薄?5〕梁認為中國社會中對群的意識淡薄，關于群己關系的倫理沒有確立，體現在國家與國民的關系上，便是國民力量無法動員，導致國家競爭力難以強大?！拔嶂袊^之為無群乎，彼固龐然四百兆人經數千年聚居而居者也?！唤K不免一盤散沙之誚者，則以無合群之德故也。”基于此，梁啟超主張中國迫切需要建立群己關系的倫理。“故今日吾輩所最當講求者，在養群德一事。”〔46〕

群己關系問題阻礙國家觀念和國民意識形成的觀點也體現在關于“公德”與“私德”的討論之中，“公德”包括作為國家成員應該具有的倫理觀念?！肮抡吆?人群之所以為群，國家之所以為國，賴此德焉以成立者也。”〔47〕梁啟超抨擊中國缺乏國家賴以存在的“公德”，他把中國倫理與西洋倫理相比較，指出“舊倫理所重者，則一私人對于一私人之事也?！薄靶聜惱硭卣?，則一私人對于一團體之事也?！薄?8〕梁所希望的，是在國家框架內，把從個人出發的人際關系的倫理，轉變為個人與團體之間群己關系的倫理。如他主張作為國民應以公德為先，對國家的義務高于“私德”。 “群之于人也，國家之于國民也，其恩與父母同。……茍放棄此責任者，無論其私德上為善人為惡人，而皆為群與國之蟊賊。”(同上)

梁關注中國社會群體利益與個人利益之間的隔膜和矛盾，將“公德”這一群己關系倫理的缺失視為建立國家觀念和國民意識的阻礙因素。對于這一障礙，柏格森的創造進化論也提供了解決問題的思想資源。

2，群己關系的調和

如前所述，創造進化論認為創造活動中同時包含著個體化的趨向和與其他成員聯合的趨向，創造既是人的本能沖動、內在力量的展現發揮，也為世界增加新的元素。梁啟超也闡發通過創造活動，個人的自我實現與群體的進步可以共同實現、相互促進。他借《中庸》 “盡其性”一詞倡導發揮創造力，對國民的培養提出“盡性主義”:“盡人之性，便是一個人處著特殊的地位，將固有的特色，盡量發揮，這才不辜負我們的一生。”〔49〕，強調人的本能不應受到束縛和桎梏，要“要把個人的天賦良能，發揮到十分圓滿”。并從個人和社會兩方面論述其意義: “就私人而論，……人人可以自立，不必累人，也不必仰人鼻息。就社會國家而論，必須如此，然后人人各用其所長，自動的創造進化，合起來便成強固的國家、進步的社會?！薄?0〕盡性主義與創造進化論中個體創造與整體進步彼此提攜相互促進的思路相一致，它被提升為“個人自立的第一義，也是國家生存的第一義?！薄?1〕創造活動滿足個體發揮自身才智的需要，也滿足社會團結和社會進步的需要，國民與國家、個人與群體之間的矛盾得以消解，兩者成為并行不悖、相輔相成的關系。

借鑒創造進化論的思路，梁關于公德私德孰輕孰重的論述，也轉為將兩者進行統合?！耙环矫嫖覀円l展個性，他一方面又要發展群性。能夠如此，才算是有了高尚的道德。”〔52〕個體利益和群體利益同樣受到關注，并且兩者的共同實現才是高尚道德的真正內涵與目的，從而緩和了原本兩者間的矛盾和緊張。梁進而運用創造進化論論述個人與社會的關系，“個人力大耶?社會力大耶?必先改造個人方能改造社會耶?必先改造社會方能改造個人耶?認社會為個人而存在耶?認個人為社會而存在耶?據吾儕所信，宇宙進化之軌則，全由各個人常出其活的心力，改造其所欲至之環境，然后生活于自己所造的環境之下?！薄?3〕以“心力”“改造其所欲至之環境”是梁啟超對創造所闡發的定義，他通過創造觀念強調了個人的主體性和能動性，指出個人與社會是一體的，二者相互作用、唇齒相依。

梁用創造進化論闡釋個體創造與文化發展之間的關系，也用相同的方式闡釋國民與國家的關系。他認為文化發展是個人創造的“共業”，人類以“心能”進行創造或模仿的活動是“業種”，而創造力的積累和發展得以結晶便是“業果”，文化因此得以積累而進步?！拔幕?，人類心能所開積出來之有價值的共業也。”〔54〕梁用同樣的方式倡導國民團結促使國家進步，指出國家的命運是個人力量的“共業”。“……國家之盛衰存亡，非運命使然，實乃由全國人過去之共同業力所造成，而至今乃食其依報者也。”〔55〕梁啟超對國民與國家關系的理解與對創造進化觀念的理解相互貫通一致，其中都強調個人力量的集結對群體與社會的進步產生巨大的推動作用。創造進化論提供的是一種觀念的模式，使梁啟超可借以緩和個人與群體之間的緊張，將國民與國家連為一體，成為命運與共的關系。

“群”的概念在梁啟超的思想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他始終關注共同體觀念及其在道德上的優越性?！?6〕對創造進化論的接受和運用，著眼點在于促進國民動員，實現中國作為現代國家在世界政治秩序中的發展和圖強。

五、總結與討論:創造觀念與社會關系結構的變遷

梁啟超所致力建構的是以國民自主為核心的共和主義的“公民共和國”，他一直思考如何從“天下”轉為國家、從“奴隸”轉為國民的問題，〔57〕即以何種原理形成國家與國民的關系，建設具有對外競爭力的對內凝聚力的現代國家。伯格森的創造進化論代表了一戰后西方對現代性的反思，強調主體的能動性，以創造為社會進步和群體結合的核心要素。這契合了梁對國民建構的問題意識。他從創造進化論中取來個體實現與整體進步通過創造而相互促進的意涵，消解中國國民國家形成過程中的障礙因素:(一)調和世界主義與國家觀念的沖突，(二)調和群己關系的緊張，找到個人利益與群體利益聯結互動的立足點。憑借創造觀念，梁啟超將個人與國家、國家與世界聯為一體，彼此相輔相成;個體與群體、局部與整體在活力與進步的面向上結合起來。

對于梁啟超來說，創造觀念的導入符合近代國民形成過程的需要，它提供了克服儒家倫理與現代國家原理之間矛盾的邏輯思路和論說策略。這一接受過程也體現于他對創造概念的定義之中:強調自由意志和進取性，注重個人對環境積極作用的能動性。創造概念內涵的特點與其引入創造進化論的主旨相呼應，即形成國家觀念和國民意識，促使國民積極參與政治，實現國家進步。因而，與西方注重個人能力和具體成果新奇性的“人對物”的向度不同，梁所主張的創造觀念主要著眼于“人對群體”以及“人對社會”的向度之上。

梁啟超將國家作為一種群體形態，批判中國傳統社會以個人為本位的倫理中缺乏群體意識和群己關系的倫理。同時天下觀所形成的世界主義阻礙了內外界限分明的國家觀念與國民意識的建立，指出儒家倫理以個人為中心向外擴展的關系原理與現代國家這一群體原理之間的分歧。從社會關系結構的角度來看，梁啟超所分析的阻礙國家觀念與國民意識形成的兩大原因，是費孝通所指出的差序格局與團體格局之間的分歧與矛盾。層層擴展式的天下觀與缺少“群性”，是差序格局的特點;國家觀念和國民意識要求內外有別、對內忠誠的性質屬于團體格局的特點。

費孝通指出〔58〕，西洋社會組織由若干人組成一個個團體，團體有一定的界限，團體的內外分得很清楚。中國傳統社會關系結構的特點是“差序格局”，在差序格局下，每個人都以自己為中心結成網絡，從己到天下一圈一圈推出去。現代國家在差序格局與團體格局中的意義不同。差序格局中，從己到家，由家到國，由國到天下，是一條通路。但這里的國是中國古代意義的國家，并不具有明確的界限和高于一切的價值。西方的國家是一個超過一切小組織的團體，為這個團體，上下雙方都可以犧牲，但不能犧牲它來成全其他種類的團體。費孝通指出，這種具有明確界限和最高價值的現代國家觀念，在中國鄉土社會中是沒有的。

梁啟超所論述的天下觀與國家觀念的沖突，以及中國缺乏群己倫理與上述問題相一致，國家觀念與國民意識形成的障礙，源于差序格局與團體格局的沖突。按照費孝通的理論模式，梁所主張以國家為社會生活的核心，建立國家觀念和國民意識，培養“群性”和“公德”，是從差序格局向團體格局的轉換;創造觀念的導入調和了國家主義與世界主義，將個人的自我實現與群體的進步相結合，便是對差序格局與團體格局之間的差異進行協調。因而可以說，梁啟超借用創造進化論的觀念打通了差序格局與團體格局的隔閡，為社會關系結構的變遷中倫理標準的轉換與社會角色的過渡尋求動力和依據。由此來看，創造觀念是文化精英為建立現代國家、進行國民動員的思想策略，它的導入也是在中國社會關系結構的轉型中，尋求過渡與轉變、同時維持自我整合的一種方法。

林毓生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特征之一是對中國傳統社會與文化全面而整體性的反抗，但其中仍延續儒家“借思想、文化以解決問題”的思想模式?！?9〕梁啟超對創造觀念的導入和從國民觀念意識入手進行社會改革的主張，也體現出這一思想模式的特點。但他對待東西方文化的態度，從導入創造觀念的過程來看，與形成新文化運動核心、全面反傳統的第二代知識分子相比，更著眼于儒家個人本位的倫理秩序與國家這一團體結合原理之間的相互調和。梁啟超的方式，是以較為開放的態度，努力綜合互不相容的意識形態，伯格森的創造觀念成為將“傳統”與“現代”相貫通的一種途徑。

〔1〕高瑞泉.論創造之價值〔J〕.開放時代，1999，(1).

〔2〕彼得·伯格，托馬斯·盧克曼.現實的社會構建〔M〕.汪涌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4－11.

〔3〕卡爾·曼海姆.保守主義〔M〕.李朝暉，牟建君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101.

〔4〕昆廷·斯金納.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礎〔M〕.奚瑞森，亞方譯.商務印書館，2002.

〔5〕參見杰拉德·德蘭迪，恩靳·伊辛主編.歷史社會學手冊〔Z〕.李霞，李恭忠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314－316.

〔6〕杰拉德·德蘭迪，恩靳·伊辛.歷史社會學手冊〔Z〕.319－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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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雷蒙·威廉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M〕.劉建基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92－96.

〔9〕劉仲林.中國創造學概論〔M〕.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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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劉仲林.中國創造學概論〔M〕.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8，21.

〔12〕高瑞泉.論創造之價值〔J〕.開放時代，1991， (1):69;高瑞泉.中國現代精神傳統〔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131.

〔13〕高瑞泉.從歷史中發現價值〔M〕.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6.335.

〔14〕高瑞泉.論創造之價值〔J〕.開放時代，1999，(1):69.

〔15〕武吉慶.掙脫身心束縛，努力創造價值——20世紀初葉知識分子的價值實現觀探析〔A〕.鄭師渠，史革新，劉勇編.文化視野下的近代中國〔C〕.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9.97－98;高瑞泉.從歷史中發現價值〔M〕.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6.335.

〔16〕參見劉桂生，張步洲編著.臺港及海外五四研究論著擷要〔Z〕.教育科學出版社，1989.104－105.

〔17〕昂利·伯格森.創造進化論〔M〕.肖聿譯.華夏出版社，1999.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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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33〕梁啟超全集〔M〕.北京出版社，1999.4061，4062－4063，4061，4061，4062，4061，4061，4061，310，310，309，270，414，912，413.

〔34〕參見杜贊奇.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M〕.王憲明，高繼美，李海燕，李點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

〔35〕〔36〕〔37〕〔38〕〔39〕〔40〕〔42〕〔43〕梁啟超全集〔M〕.694，2389，2389，657，2389，2389，2986，2986.

〔41〕昂利·伯格森.創造進化論〔M〕.220－221.

〔44〕〔45〕〔46〕〔47〕〔48〕〔49〕〔50〕〔51〕〔52〕〔53〕〔54〕〔55〕梁啟超全集〔M〕.北京出版社，1999.417，417，429，660，661，4023，2980，2980，4023，3694，4062－4063，2032.

〔56〕汪暉.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948.

〔57〕許紀霖.在現代性與民族性之間——現代中國的自由民族主義思想〔A〕.楊國榮主編.思想與文化:第5輯〔C〕.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254－256.

〔58〕費孝通.鄉土中國〔M〕.北京出版社，2004.29－50.

〔59〕林毓生.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168－174.

K09

A

1004—0633(2011)06—125—07

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資助項目 (20100471152)。

2011—07—11

劉暢，日本神戶大學社會學博士，武漢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博士后，武漢大學社會學系講師，研究方向:文化社會學、歷史社會學。 湖北武漢 430072

(本文責任編輯 劉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