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先興
南陽與襄陽:諸葛亮躬耕地論爭問題述論
鄭先興
南陽與襄陽的諸葛亮躬耕地論爭,其萌芽于陳壽《三國志》所轉載諸葛亮“躬耕于南陽”的自述與習鑿齒《漢晉春秋》對襄陽隆中有諸葛亮“故宅”的追敘;其肇始是因清代湖北顧嘉蘅到南陽任知府作“何必辨襄陽南陽”的對子;其直接的論爭則始于20世紀80年代末。在論爭中,襄陽方面強調,襄陽歸南陽鄧縣管轄,習鑿齒等人的追敘文獻是可靠的,東漢末年的南陽屬于曹操所占領的敵占區因而諸葛亮不可能在南陽躬耕;南陽方面則反詰,鄧縣屬于漢北的南陽郡,而襄陽屬于漢南的南郡,東晉至唐的追敘文獻所記載的是諸葛亮的“家”、“故宅”不是“躬耕地”,東漢末年的南陽大多時間屬于劉表控制,相對和平的政治環境適于諸葛亮躬耕。
南陽;襄陽;諸葛亮躬耕地
論者談起南陽與襄陽的諸葛亮躬耕地的之爭,常常說是“由來已久”。然而仔細清理雙方論爭的歷史,我們發現這種說法是極不準確的。準確的說法是,南陽與襄陽兩地關于諸葛亮的祭拜可以說是“由來已久”,而其直接的真正的搶奪躬耕地的爭論,只有清道光咸豐年間和20世紀80年代末的兩次論爭。
三國到清朝期間,諸葛亮以其自身卓越的政治貢獻,贏得了古代社會歷代政府和民眾的崇拜,所以關于其自身的成長過程,就引起了人們的極大興趣。此段時期關于其躬耕地是在南陽或襄陽的話題,僅在民間社會中有所爭議,直到清朝中葉顧嘉衡做南陽知府,才被正式提出來。由此,我們可以按照文獻記載和歷史實際,將這一時期躬耕地的論爭加以敘述。
這個時期,諸葛亮躬耕地論爭還沒有開始,最主要的歷史資料是諸葛亮的自述。蜀漢建興五年(227),諸葛亮上《出師表》說:“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躬耕地對于諸葛亮來說,對其并沒有影響,所以他沒有必要掩飾。此后陳壽在撰寫《諸葛亮集》以及《三國志·諸葛亮傳》時,都未提及諸葛亮躬耕地,在本傳載籍中,還將諸葛亮的《出師表》予以全文轉載,說明諸葛亮躬耕地在當時未有疑義,所以他沒有必要諱飾掩蓋。
這個時期,諸葛亮躬耕地的問題已開始萌芽,現在所能夠見到的殘章斷簡主要是以下九種:《蜀記》:“晉永興中,鎮南將軍襄陽郡守劉弘至隆中,觀亮故宅,立碣表閭。”《漢晉春秋》:“亮家于南陽之鄧縣,在襄陽城西二十里,號曰隆中。”《襄陽記》:“襄陽有孔明故宅。”《荊州記》:“襄陽城西十里許,名為隆中,有諸葛孔明宅。”《南雍州記》:“隆中諸葛亮故宅,有井一,今涸無水。”《小說》:“襄陽郡有諸葛孔明故宅,故宅有井。”《水經注·沔水注》:“沔水又東徑隆中,歷孔明舊宅北。亮語劉禪云:‘先帝三顧臣于草廬之中,咨臣以當世之事’。即此宅也。”《荊州圖副》:“鄧城舊縣西南一里,隔沔,有諸葛亮宅,是劉備三顧處。”《元和郡縣圖志·山南道二·襄州襄陽縣》:“諸葛亮宅,在縣西北二十里。”①這九條資料,多指孔明住宅在襄陽,所以襄陽說的學者據此說:“唐宋以前的圖經、地志,無一例外地記載諸葛亮躬耕地在襄陽隆中。”②可是,如果我們仔細分析,就會發現,將這九條資料作為諸葛亮躬耕襄陽隆中的依據,是十分不恰當的。因為,第一,這九條資料大多是說襄陽有諸葛亮的“故宅”,只有《水經注》和《荊州圖副》說到諸葛亮在襄陽有“三顧處”。第二,這九條資料,最早問世的東晉年間的《蜀記》、《漢晉春秋》和《襄陽記》,距離三國時期,已經有將近100年的時間。這完全屬于后世人撰寫前代人的歷史,其事實的可信度,顯然是需要精心考證的。而且,這九條資料中,除《水經注》能夠真正流傳下來,其他的都已經散佚,作為歷史資料,其可信度是不高的。第三,若沒有諸葛亮自述的“躬耕于南陽”的話語,引用這九條資料當沒有錯,但是既然有諸葛亮自述的話語,就不應該舍棄當事人的自述,去采用后人的懷想和追憶。這應該是歷史研究中的基本原則。有鑒于此,有學者幽默地調侃將持襄陽說的話語修改為:“唐宋以前的圖經、地志,無一記載諸葛亮躬耕地在襄陽隆中,說明襄陽隆中不是諸葛亮躬耕的地方。至于大量關于當地有諸葛亮故宅的記載,也只能說諸葛亮曾在那里住過,與躬耕地并不是一回事情。”③在我們看來,襄陽的諸葛亮“故宅”,當是他出仕之后的居所,但不一定是他隱居躬耕的地方。
這一時期,可能是基于民間對諸葛亮的崇拜,無論南陽或是襄陽,都有官方參與組織的祭拜諸葛亮活動。
南陽的官方祭祀活動可能稍早于襄陽。據《古今圖書集成·職方典》卷四六一所載元代程鉅夫的《敕賜南陽諸葛書院碑》,記述了元武宗至大年間(1308—1311年)到延佑年間(1314—1320年)修建諸葛廟、孔子廟和諸葛書院的事宜:“南陽城西五里,有崗阜然隆起,曰臥龍崗;有井淵然亭深,曰諸葛井者,相傳漢相忠武侯故居。民歲祀之。巫覡雜糅,薦獻無節,黷禮慢賢,君子病之。至大初,故河南行省平章政事何瑋行農至郡,率官吏長老伏謁祠下,顧瞻徘徊,慨然興懷。”“出步祠東,得隙地焉。曰:是足以建廟學矣。”“上于省以聞,報可。至大二年春即工,大修武侯祠而加廣焉。祠之東為孔子廟,廟之后為學。凡堂序門廡,庖湢庫庾,肄業之齋,庋書之閣,官守之舍,咸備。屋以間計,祠有十二,廟學四十有六,端莊廣直,不務奢麗。皇慶元年秋落成。”由此可見,南陽關于諸葛亮的祭祀祠堂,至遲在元代之前就已經初具規模,而到元代時,地方政府為加強民間文化和民間信仰的疏導和管理,直接參與諸葛亮祠的祭祀活動,并在諸葛亮祠旁邊又修建了諸葛書院、孔子廟。明代地方政府繼續加強武侯祠的管理。據王直的《重修武侯祠記》、李東陽的《重修諸葛武侯祠記》和牛鳳的《改正諸葛武侯祠記》所載,明代洪武年間諸葛亮被朝廷指定為從祀的歷代名臣之一,開始奉敕重修武侯祠。嗣后,洪熙、宣德、成化、弘治、嘉靖各代都有持續修繕武侯祠的活動。
而襄陽的官方祭祀活動似乎要晚得多。據《襄陽府志·襄康王崇慰先賢書》記載明成化年間(1465—1487年)建成“隆中十井”,不久被破壞;弘治年間,襄王朱見淑將諸葛祠毀掉修建自己的陵寢,而“將諸葛祠遷于山之左臂,地既非宜,廟且陋小”,很快墻傾壁壞;明武宗在隆中東山再造諸葛新祠,但是規模很小。到清康熙年間,隆中諸葛祠多次修繕,尤其是鄖襄觀察使趙承恩主修時,不僅整修明祠,而且又增添了三顧堂、野云亭、草廬亭和抱膝亭等景觀;光緒年間又擴建了“古隆中”的大青石牌坊。
諸葛亮祠堂的建造和祭祀活動,可以說都是出于對諸葛亮的忠君愛國和智慧人生的崇拜。至于諸葛亮躬耕地的論爭,民間可能有所爭議,但還沒有達到針鋒相對、筆槍舌箭的地步。
這一時期,南陽與襄陽諸葛亮躬耕地的論爭才真正拉開序幕。起因是顧嘉衡作南陽知府。顧嘉衡祖籍江蘇昆山,出生于湖北,道光二十六年(1846)出任南陽知府。此后,先后五任南陽知府,持續20余年。在任知府期間,顧嘉衡勤于政事,督導農事,敢于抵觸僧格林沁駐兵宛城內,深得南陽民眾的愛戴,被譽為當時的“召父杜母”。對于顧嘉衡來說,困難的不是做清官,而是必須對于民眾所崇拜的偶像諸葛亮的躬耕地問題做出抉擇。因為他出生湖北,任官南陽,所以他耍了小聰明,采取了折衷的態度,撰寫對子:“心在朝廷,原無論先主后主;名高天下,何必辨襄陽南陽”。顧嘉衡雖然沒有給出準確的答案,但卻以官方的身份認可了這一問題,成為后來爭議的肇端。
諸葛亮究竟是躬耕于南陽還是襄陽,這個問題開始激烈爭論,還是改革開放以來的事情。
起因是在1987年國家郵電部決定發行《三國演義》系列郵票,其中的第二組郵票中有一枚紀念劉備三請諸葛亮故事的“三國茅廬”,由此正式拉開了諸葛亮躬耕地的論爭。
1988年11月,襄樊方面進京到國家文物局和郵票發行總局,要求1990年的“三顧茅廬”郵票發行儀式在襄樊舉行;1989年4月,《集郵》雜志第4期發表《三國茅廬發生在襄陽隆中》的文章;1989年7月,中共襄樊市委以(1989)8號《關于1990年在襄樊舉行〈三國演義〉(第二組)郵票發行儀式方案的報告》文件的形式,打報告給國家郵票發行局,再次提出在襄樊舉行發行儀式的要求。
緊隨著襄樊方面的動作,南陽方面也做了相應的工作。1989年9月,南陽行署向國家郵電部呈報了宛署(1989)142號《關于1990年在南陽舉辦〈三國演義〉(第二組)郵票發行儀式方案的請示》和宛署(1989)143號《關于建議將“隆中對”改名為“草廬對”的報告》,提出諸葛亮躬耕地原本在南陽而不是襄陽,希望發行儀式在南陽舉行;1989年10月,《集郵》雜志第10期發表了《三顧茅廬不發生在襄陽隆中》的文章。由此,諸葛亮躬耕地的問題,即以一張小小郵票的發行而引起爭論。這次論爭的結果,是關于諸葛亮躬耕地的問題被擱置,而“三顧茅廬”郵票的發行儀式在1990年的12月10日于南陽和襄樊同時舉行。國家郵電部副部長謝高覺出席了南陽的首發儀式;“三顧茅廬”郵票的設計者陳全勝出席了襄樊的首發儀式,并將未發行的“隆中對”小型張郵票畫稿贈送給了襄樊。
這期間,南陽和襄樊分別舉辦學術研討會,試圖以學術專家的討論論定諸葛亮躬耕地。率先主辦會議的是襄樊。1989年到1990年,在短短兩年不到的時間內(實際上只有5個月),先后組織了四次“諸葛亮躬耕地學術討論會”:1989年12月6日在武漢,由湖北社會科學院和省歷史學會聯合承辦,唐長孺等35位專家出席了會議;1989年12月13日在北京,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和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聯合承辦,何茲全等23位專家出席了會議;1990年3月15日在上海,由華東師范大學史學研究所和復旦大學文博系承辦,譚其驤等16位專家出席會議;1990年4月14日在成都,由四川大學三國史研究所承辦,繆鉞等20余位專家出席了會議。按照襄樊丁寶齋先生的總結,“上述分別在我國東西南北各大城市舉行的國內權威學者參加的論證會,均一致肯定諸葛亮躬耕地的具體地點在襄陽隆中,沒有一人提出不同見解。”④
與襄樊借助于學術會議造勢相比,南陽方面要滯后遜色很多。1991年3月15日,南陽諸葛亮研究會才正式掛牌成立;1991年4月2日在鄭州,南陽諸葛亮研究會與河南省社科院、河南省社科聯、河南大學、鄭州大學聯合召開了“諸葛亮學術討論會”,來自北京、四川、湖北和山東的六省代表90余人出席了會議,會議普遍認為,諸葛亮所說“躬耕于南陽”是指漢水以北的南陽郡。此后,在“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年會暨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南陽和襄樊的學者雖有爭議,但是屬于學術交流,影響面僅限于學術圈子。
而在社會上影響較大的,是1996年針鋒相對的會議論爭。5月8日,在北京新華社新聞大廈,襄樊主辦了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魏晉南北朝研究室和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所承辦的“諸葛亮躬耕學術座談會”。何茲全等20余在京學者參加了會議,會議再次重申之前的觀點,認為“隆中是屬于南陽郡的鄧縣”。⑤8月28日,在鄭州,河南省社科院、鄭州大學、河南大學和河南省考古研究所聯合舉辦了“諸葛亮躬耕地學術座談會”,與會20余位專家認為,漢末南陽與襄陽兩郡的分界線就是貫穿東西走向的漢水,“草廬”不可能在襄樊。⑥
客觀地講,在會議論爭中,襄樊方面的組織比較嚴謹,不僅在“東西南北各大城市”舉行,更重要的是將當時國內碩果僅存的比較著名的史學家都邀請來出席會議并作出明確的表白,甚至還動員當時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發布加蓋公章的“諸葛亮躬耕地在襄陽隆中,而絕不在今南陽市臥龍崗”的“結論意見”,同時還在各大媒體予以宣傳報道,大有學術輿論一邊倒的傾向;南陽方面雖顯被動,但是諸葛亮那句“躬耕于南陽”的自述和以漢水為界的南陽、襄陽之分,更勝卻無數所謂權威專家的論斷。
2002年新編初中語文課本第六冊的第22課為《隆中對》、第23課為《出師表》。《隆中對》篇名下注解“隆中,山名,在現在的湖北襄樊”。《出師表》篇名下注解“南陽,郡名,在現在湖北襄陽一帶”。2003年7月18日,《襄樊晚報》發表記者釋喻《〈隆中對〉“復出”背后》的署名文章,詳細披露了襄樊方面的代表市長羅輝和民盟襄樊市委負責人、市教育局副局長張華美五次進京與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韓紹祥商議編輯教科書的事情。由此,新一輪的論爭再次鵲起。迫于輿論的壓力,人教版的教材注解“南陽”改為:“地名,諸葛亮隱居的隆中,在漢時屬南陽郡。”這種解釋被輿論界稱之為“換湯不換藥”,遭到各級媒體的批評和質疑。鑒于此事件已經損害了政府形象,2003年9月初,中宣部發出通知,要求全國新聞媒體停止刊發有關內容,諸葛亮躬耕地之爭限制在學術研究的范圍內。
2008年6月8日起,央視“朝聞天下”欄目中,播出了“諸葛躬耕地,山水襄樊城”的廣告用語,后來可能是迫于輿論的壓力,央視將該廣告詞改編為“諸葛故居地,山水襄樊城”繼續播出。
2010年春,高希希導演的《三國》開始放映。其中第32集中,徐庶說:“襄陽城外三十里,有一片山野名叫隆中,住著一位當代奇才……此人姓諸葛,字孔明,因為住在臥龍崗上,所以又號臥龍先生。”之前襄樊方面無論怎樣造勢,其影響畢竟僅限于學術圈子和有限的媒體范圍,現在電視劇里突然說是在襄陽,因此引起了南陽各界人士的強烈憤慨。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現代有關諸葛亮躬耕地的論爭,襄樊方面始終處于主導的地位,而南陽方面則始終處于“陪練”的被動地位。盡管如此,事實不容篡改,真理愈辯愈明,學術研討則借以深入。這些學術規則在論爭中逐漸展現和凸顯出來。
因為在全部論爭中幾乎都是以襄樊方面為主導,所以其申訴的理由也主要是襄樊方面先提出來,而后南陽方面才予以反詰。大致上,南陽與襄樊之間所關注的焦點有以下三個方面:
因為諸葛亮在《出師表》中自述“躬耕于南陽”。所以,襄樊方面要想取得話語權,必須要解決諸葛亮自述躬耕于南陽的問題。果然,襄樊方面拿《漢晉春秋》中習鑿齒的話大做文章,并借助魏晉南北朝史學界較有名氣的史學家來重新詮釋。1989年12月的北京會議針對《史記·秦本紀》和《晉書·地理志》所記載的漢水是區別南陽郡和南郡、鄧縣和隆中的分界線事實,指出,“某些持南陽說的同志”以為隆中不能“歸屬位居對岸的南陽郡鄧縣”是“推論”;說“漢水只是劃分兩郡的大致界限”,“隆中完全應屬南陽郡鄧縣管轄”;“有些學者還提出漢水可能改道的假設”。⑦1990年4月的上海會議上,譚其驤先生用“襄陽無西”的民諺與《元和郡縣圖志》所記載的萬山資料結合,說是“襄陽往西一出城就進入鄧縣地界了。因此,在兩漢及兩漢以后的一段時間內,隆中都屬南陽郡鄧縣,至北周時取消了鄧縣,隆中歸入襄陽”。上海會議還提出,之前由譚所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東漢部分“畫得不精確,不太清楚”,以后要修改;甚至還“一致認為,從歷史事實看,諸葛亮躬耕地問題已經非常清楚,希望今后不要再爭論下去了”。⑧
南陽方面雖然在論爭中比較被動,但針對襄樊說的論點給與了有力的回應。第一,史書記載明確。《史記·秦本紀》記載,秦昭襄王二十九年(公元前278年),“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郢為南郡”;秦昭襄王三十五年(前272),“秦置南陽郡,在漢水以北”。張衡在《南都賦》中描述自己的家鄉南陽,“配京之南,居漢之陽”。此外,襄陽說的主要依據、由習鑿齒所撰著的《襄陽記》中也說:“秦兼天下,自漢水以南為南郡。漢因之。”漢承秦制,尤其是行政區劃,其變化極其微小。第二,地理位置清楚。漢水自武當縣起,從西北向東南流,過了山都縣(今湖北谷城南)轉向東南,到襄陽東鄾地(今張家灣)再折向南流。常說的漢水南北段就是指從山都到襄陽東這大約百多里。在這里,兩岸山勢高險,河水不可能改道。第三,諸葛亮躬耕的目的是謀生不是隱居。諸葛亮追隨叔父諸葛玄到荊州,當時年僅13歲。建安二年(197)諸葛玄去世,諸葛亮也只是個16歲的少年。建安十三年劉備請他出山,那時諸葛亮已是27歲的成熟青年。整整十年,諸葛亮在“躬耕隴畝”中不僅求得生存,同時隨著年齡的增長,其政治知識也在不斷積累,并日漸成熟。由此,諸葛亮的躬耕,一定是要選擇土地比較肥沃,交通相對便利,既能安心耕作,又能隨時了解時勢的地方。就此而論,當時他只能在南陽而不是襄陽。⑨
因為歷史研究最基本的依據就是歷史文獻,所以,廣泛地占有歷史文獻是得出科學結論的前提。而在論爭中,襄樊方面最為值得驕傲的是,除了《三國志》之外,東晉之后到唐朝的歷史文獻,如前所述的九條資料,都記載說隆中有諸葛亮故宅的幾乎完全相同的文字。“北京會議”上就指出說,“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水經注》、《晉書》、《漢晉春秋》等史籍中都有隆中位居襄陽以西的記載,其中以《水經注》最具有權威性”;并且“高度肯定了習鑿齒于桓秘書內‘西望隆中,想臥龍之吟’一語的史料價值”。“上海會議”上肯定“《漢晉春秋》等史籍的記載無可置疑”,“是很可靠的第一手資料”,“應該比元明以后的府志、縣志更為可靠”。“成都會議”也說習鑿齒所說的“隆中屬南陽鄧縣”“是有佐證的”。⑩
南陽方面隨著襄樊方面的引領,也充分關注到歷史文獻的價值。在1991年的鄭州會議上,有學者指出,襄樊方面所依據的《蜀記》、《水經注》等文獻“只有諸葛亮‘家’、‘宅’、‘故宅’、‘舊宅’等字眼,而沒有他‘躬耕’、‘躬耕地’的字眼”,而且“各個記述者對諸葛亮故宅遺跡所在地點并不十分清楚”;陳壽的《三國志》是古代“權威史學著作之一”,“是我們探討諸葛亮躬耕地在何處等問題的最重要資料”。[11]1996年鄭州會上,高敏先生指出,“有一點值得大家注意,說諸葛亮家于南陽鄧縣隆中的習鑿齒是襄陽人,他會不會替襄陽說話呢?因為習鑿齒將這一問題講得具體,他可能有偏見。在習鑿齒之前的西晉人李興說‘隆山’在漢水之北,而習鑿齒說的‘隆中’在漢水之南,‘隆山’與‘隆中’的關系是什么?”[12]2003年的南陽會議上,更多的學者關注到歷史文獻。比如說“東晉時期,王隱、習鑿齒稱隆中有諸葛亮‘故宅’和隆中隸屬南陽郡鄧縣”,這些記述“與古代文獻中對秦漢時期南陽郡與南郡之間界標的記載相左”;南北朝時期“酈道元將亮‘家’、‘宅’明確即為躬耕地,但由于漏洞百出,使人難以信服”。[13]也有學者分析了“襄陽隆中說”所形成的原因,主要是“出于對本地文化的弘揚”、“隆中是由隆山演化而來”、今襄陽隆中“山清水秀,風景秀麗”以及東漢之后“南陽政治地位衰落”“沒有條件重視名人的文化效應”。[14]袁祖亮先生在本次會議的論文集出版的序中,則直指襄陽說中所依賴的資料,“《漢晉春秋》也不完全是一部信史”,“習鑿齒是個言行不一背義圖榮之人”,“習鑿齒著述的真實性令人懷疑”;“《襄陽記》有爭奪南陽人文資源之嫌”;“《水經注》關于諸葛亮躬耕地的記載,經不起推敲,矛盾頗多”。碰巧的是,筆者當時也撰寫了《習鑿齒史學思想簡論》的文章,試圖從其史學編纂的思想動機中否定其史學價值,意欲澄清諸葛亮躬耕于南陽的歷史資料真相。[15]
襄樊方面為否定諸葛亮躬耕于南陽的事實,對于漢末南陽與襄樊的政治環境進行評估。“北京會議”指出,東漢末年“宛縣先后在袁術、劉表、張繡、曹操之間易手”,“劉備‘三顧茅廬’只能發生在隆中,而決不會在曹操占領的南陽宛縣”。“上海會議”則重申并豐富了“北京會議”的觀點,指出,“南陽自建安四年后一直處于曹操的控制之下,很難設想堅持反曹的諸葛亮會多年居留在曹操的地盤里”。
南陽方面則針對襄樊方面的質疑,對于東漢末年的南陽政治環境予以考察論析。1991年“鄭州會議”上,有學者排列了從建安元年到建安十三年的“南陽郡大事與曹操軍事行動年表”,指出,“在建安元年至十三年赤壁之戰前的13年中,除建安元年張濟入南陽、攻穰城,建安二、三年曹操三次征張繡外,南陽郡內10年無大的戰事。從建安四年官渡之戰到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戰前,曹操親自統率軍隊與袁紹作戰,滅其余孽,北征烏桓,東征‘海賊’,意在平定北方,無暇南顧。他與比自己力量強大得多的政敵袁紹周旋,常感兵力不足,糧草無繼,不可能與劉表在起戰端,使自己處于腹背受敵的危險境地。因而南陽郡近10年大體平安無戰事”。又根據《三國志先主傳》,建安六年,劉備屯兵新野,劉表“使(劉備)拒夏侯惇、于禁于博望”;《三國志·李典傳》:“劉表使劉備北侵,至葉,太祖遣(李)典從夏侯惇拒之”;《三國志·武帝紀》記載建安八年,曹操準備攻伐袁譚、袁尚,為了麻痹對方,揚言伐劉表,“征劉表,軍西平”。在這里,博望屬于南陽東北方城區域,葉縣比鄰方城東北,兩地屬于南陽郡內的東北門戶;而“西平在南陽東北數百里”。可見,當時的“南陽郡大部分地區長期處于劉表的控制之下”,“怎能說南陽一直是曹操的勢力范圍呢?”。[16]2003年的“南陽會議”上,學者們對于東漢末年的南陽環境予以深入的探討,指出,當時的南陽地理位置優越、政治地位舉足輕重、社會經濟繁榮、文化科技燦爛,[17]所以說,“諸葛亮選擇南陽作為居所,以眼觀天下、分析形勢、等待時機,顯然注意到南陽集中交匯四方信息的優勢,體現出不同凡響的政治家、軍事家的戰略眼光”。[18]
回顧南陽與襄陽的諸葛亮躬耕地的論爭,我們的感慨油然而生。一方面,學術問題要靠學術方式解決,只有通過平等的學術交流和討論,才能大致上取得一致意見。另一方面,學術問題也不能僅靠學術的方式解決。學術問題的深層是社會經濟發展。社會經濟的富裕必然期盼燦爛的歷史文化來裝點,而文化積淀又勢必推進社會經濟的繁榮,可以說這是社會歷史發展的基本規則。據此而言,襄樊爭搶諸葛亮躬耕地,說穿了,主要背景是改革開放以來,襄樊的社會經濟發達了,所以借助諸葛亮的名氣來提升地域文化的知名度;進而,促進當地的歷史文化旅游資源的開發和利用。從這個角度說,襄樊確實是成功的。南陽這些年雖然社會經濟有了極大的發展,但是僅就以諸葛亮文化資源的旅游經濟來講,是遠遠落后于襄樊的。就此而言,南陽與襄樊的諸葛亮躬耕地的論爭,估計還將持續下去。
注釋
①《蜀記》,王隱著,據《晉書·王隱傳》載,“隱雖好著述,而文辭鄙拙,蕪舛不倫。其書次第可觀者,皆其父所撰;文體浪漫、義不可解者,隱之作也”;《漢晉春秋》、《襄陽記》,習鑿齒著,習氏所記載的很多事情大多屬于傳聞,其著作雖多,但傳世無幾,說明其可信度比較低;《荊州記》原書早已經遺失,晚清考據學家曹元忠根據《隋志》、《宋志》等篡輯為三卷;《南雍州記》原書已經遺失,所存只有片言殘句;《小說》記載先秦至東晉的軼事傳聞,皆為正史所不載,屬野史范圍,原書已佚,近人魯迅、余嘉錫等始輯佚成書。②丁寶齋:《諸葛亮躬耕何處》,《襄樊大學學報》1990年第1期。③⑨[11]王大良:《諸葛亮躬耕地問題三論》、李兆鈞、黃宛峰:《諸葛亮躬耕地質疑》、孟明漢:《“諸葛亮躬耕地”辨析》,李兆鈞主編《諸葛亮躬耕地新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73—89、17—25、41—58頁。④晉宏忠、丁寶齋:《諸葛亮之謎》,新華出版社,2001年,第41—42頁。⑤《諸葛亮躬耕地學術座談會在京舉行》,《新華每日電訊》1996年5月。⑥[12][14][17][18]宛文:《諸葛亮躬耕地學術座談會紀要》、劉太祥:《諸葛亮躬耕于南陽——兼論“襄陽隆中說”是后人附會而成》、程有為:《論漢代的南陽郡》、王子今:《漢代南陽的交通形勢——兼論諸葛亮躬耕南陽的戰略選擇》,張曉剛、白萬獻主編《諸葛亮與南陽學術研究文集》,三秦出版社,2004年,第1—9、155—160、63—76、18—34頁。⑦于威:《北京“諸葛亮躬耕地”專題學術座談會綜述》,《歷史教學問題》1990年第3期。⑧廣陵:《上海舉行“諸葛亮躬耕地”學術座談會》,《歷史教學問題》1990年第3期。.⑩陳偉、彭建平:《四川大學“三國史研究中心”成立暨“諸葛亮躬耕地”專題學術討論會綜述》,《成都大學學報》1990年第4期。[13]張曉剛:《諸葛草廬南陽襄陽之爭的形成和發展概況》,《南都學壇》2004年第1期。[15]鄭先興:《習鑿齒史學思想簡論》,《許昌學院學報》2006年第1期。[16]程有為:《諸葛亮躬耕襄陽隆中說質疑》、任崇岳:《諸葛亮躬耕地芻議》、潘民中:《東漢末年南陽郡的歸屬問題》,李兆鈞主編《諸葛亮躬耕地新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26—40、104—112、167—173頁。
責任編輯:王軻
K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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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0751(2011)02—0183—05
2011—01—05
鄭先興,男,南陽師范學院漢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南陽473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