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見”一詞,正在被廣泛地使用。許多時候,這個詞并不是獨自出來闖蕩天下的,它有它許多的伙伴,它們集結起來,便開拓出了一個新的空間,或者,有時候也可以說是,立起來了一個新的山頭,比如,不知從何日起,突然紅起來的一些人,他們突然,變成了一個詞:意見領袖。
一切都還在發生,不可能也沒有必要理出一條清晰的線索。大約不太遠的時候,該是“知識分子”的出場,更準確一點,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出場,從胡適的被出版、被閱讀和被談論開始,一直到現在,大家都還很有一些激情沒有用完;時間不久,突然就有了“知道分子”的名詞——我記得《新周刊》一直在跟蹤它,描摹、刻畫、記錄,甚至頒獎。知識分子書熱的時候,在許多書的開端,還要議一議“知識分子”的由來,還要試圖為它下一個科學準確的定義??蛇€沒有來得及爭論,“知道分子”就橫空出世了。至于“知道分子”為何,大家心中好像都有一個圖景,但卻并不能夠統一到一個畫布上來,于是只能成為一本刊物的裝點與賣點;隨后,“常識”粉墨登場,這也可以算做一個不大不小的啟蒙插曲。也許,我們真的有了“知識”,又還很“知道”,況且是“常識”,于是乎,我們就要“意見”一下,是不是如此串聯起來的呢?
大概不完全是。詞語的熱起與冷下,其實并無嚴密的邏輯可言。更大的問題,可能源于我們正在發育的對于社會的想象。
我們原來其實并不歡迎“意見”的,雖說沒有到洪水猛獸的程度,但總有冒犯的含義在里頭,經常的說法,便只能是內部或私下的交流。被藏在抽屜里,被“潛在”,被擠壓為呻吟、幻想乃至猛烈得就要爆發的沖動,最后變成一種不道德的道德判斷,好與壞的本能取舍下,全然成為是否識時務的注解?,F在的“意見”,盡管“進化”得不是很完全,總還有別樣的意味在里頭,總還有只要去摸就能摸得著的尾巴,但總歸是變得中性而近乎有一種客觀性了:我們,都是有意見的人。
從“沉默的大多數”,到“我們,都是有意見的人”,如此迅烈的轉換,就是把王小波拉回來,他一定也會很不適應,他仍會不斷地瘋想:這是否就是我要的生活。我甚至想,現代中國最大的意見領袖,魯迅先生,若做一篇有關的雜文,他會如何去定題目、如何去開篇,是罵,捧,還是冷笑兩聲;或者說不定,一看到這個“意見領袖”的名號,他就一定會掉轉頭去,甩下筆,給我們一個黑黑的背影。
“意見”的原來,那種壓抑,總不會讓人快樂,可意見的現在,狂歡的迷醉,又讓人頗多懷疑。
按趙汀陽先生的說法,“人們的各種行動都由主觀意見所決定,意見之間的沖突和競爭最終需要政治的解決,因此,意見的世界必定是個政治世界,或者說,按照意見去行動就必定導致政治生活。因此,政治生活就是人的基本生存狀況”?!耙庖姟北厝皇呛汀爸饔^”的,更與現實的“利益”粘連,于是“沖突”和“競爭”無法避免,它的解決,需要“政治的解決”,這似乎就是“每一個人的政治”。但,卻并不一定和每一個人的意見相關,每一個人的政治,一定是要小于每一個人的意見的。
文學呢,當然可以被當做一種“意見”來使用,作家,也可以是意見領袖之一種。現在,我們就有許多現成的例子。對此,如何作出判斷,我有極為深重的疑慮。在這個時候,桑塔格站出來說:“文學的智慧與表達意見是頗為對立的……提供意見,即使是正確的意見——無論什么時候被要求提供——都會使小說家和詩人的看家本領變得廉價,他們的看家本領是省思,是追求復雜性。”
我相信,如此的“意見”,一定會被更多的人懷疑。而對這樣的懷疑,這位被稱為“知識分子的良心”的桑塔格,一定是會報以少有的微笑表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