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順春[江蘇技術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 江蘇 常州 213001]
美國后現代主義小說乃美國文學史上重要之文學流派,對20世紀60年代以來的美國小說創作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同時也影響了主流文學、猶太文學、黑人文學、亞裔文學及印第安文學。E.L.多克托羅(E.L.Doctorow)乃當代美國著名的后現代主義小說家。1960年以來,他已發表十余部長篇小說如《但以理書》(The Book of Daniel)、《拉格泰姆時代》(Ragtime)、《魚鷹湖》(Loon Lake)、《世界博覽會》(World’s Fair)、《比利·巴思格特》(Billy Bathgate)、《上帝之城》(City of God)和《大進軍》(The March)等,并多次榮膺普利策獎、全國圖書獎、全國圖書評論家獎、古根海姆獎等。因此,他被譽為“20世紀下半葉美國最富才華、最具創新精神和最受仰慕的作家之一”,可比肩于索爾·貝婁(S.Bellow)、約翰·厄普代克(J.Updike)、菲利普·羅斯(P.Roth)和托妮·莫里森(T.Morrison)等文壇大家。
1975年出版的《拉格泰姆時代》乃多克托羅第四部長篇小說,曾獲全國圖書評論家獎及美國科學院頒發的藝術和文學獎,在美國《世紀文庫》(Books of the Century)所評選的20世紀百部英文小說榜上名列第86位,已列入美國大學文學課程的必讀書目。小說描寫了一戰前夕之美國社會,講述了20世紀初三個不同宗教文化背景家庭在美國社會之不同遭遇,被認為是“對美國民族特性本質和美國民族認同變遷的記錄”。小說既有虛構的三個家庭(猶太移民、黑人和中產階級的白人)中不同人物的故事,亦有心理學家弗洛伊德、汽車大王亨利·福特、脫身術大師胡迪尼、財閥J.P.摩根,甚至還有奧國太子斐迪南等真實人物。多克托羅打破現實與歷史之界限,模糊通俗小說與嚴肅小說的邊界,從而推出小說新模式。杜克大學(Duke University)文學系主任、著名評論家詹姆遜(F.Jameson)教授認為,多克托羅乃重要的美國后現代主義小說家,其影響越來越大。其小說是對美國后現代主義、美國猶太政治小說及新聞體裁小說之重大貢獻。其與眾不同的小說風格既繼承了現實主義的傳統又具有獨特的后現代主義特征,他借拉格泰姆音樂和蒙太奇以構建小說《拉格泰姆時代》的文本,融歷史與虛構于一爐,架設小說與歷史的橋梁,揭示歷史的真實,展示了一幅喧嘩與騷動的美國社會圖景。
多克托羅以拉格泰姆音樂命名小說,因為他“十分正確地意識到,惟音樂之解域化最為徹底”。他還以拉格泰姆音樂節奏及其特點構建小說《拉格泰姆時代》之文本,故該小說如一曲拉格泰姆音樂,處處回蕩著音樂之旋律。首先,小說以拉格泰姆音樂為書名,頗似當時處于變革之美國社會。拉格泰姆音樂源于美國黑人音樂,演奏者以右手彈奏出變化無常的切分旋律,左手則以沉穩的低音伴奏。拉格泰姆音樂混亂而喧囂的特點令人聯想到美國20世紀初的社會現實:社會繁榮發展,移民蜂擁而至以找尋希望和機會,福特發明裝配汽車的流水線,生產效率大增,新生事物層出不窮,呈現蓬勃的生機。可也潛伏著種種危機:階級矛盾、貧富分化、勞資糾紛、種族沖突、性別歧視、經濟危機和戰爭陰影。可見,小說內含之主題與拉格泰姆音樂之特征亦得到完美的對位(counterpoint)。其次,拉格泰姆音樂常包含四個突出主題,即由四部分構成,常重復一遍,有時還加上引子和間奏。同樣,小說也由四部分組成,每部分集中表現一個主題。多克特羅曾說:“我越來越意識到音樂的特點與小說的形式結合的可能性,小說分四部分,就像拉格泰姆音樂一樣。”小說第一部分以小男孩一家人(父母、外祖父、小男孩及母親之弟)的生活為中心,漸次展開1902年以來美國社會政治、經濟和歷史畫卷;第二部分以猶太移民爸爸從貧困的社會主義者到接受個人主義的過程,揭示美國社會的殘酷剝削及瘋狂的種族歧視;第三部分以黑人科爾豪斯·沃克實施報復為主線,小男孩一家去大西洋城度夏為副線,演繹了白人一家的分化及黑人鋼琴家一家的悲劇命運;而第四部分僅一章,敘寫了不同角色的死亡。“這時候拉格泰姆風行的時代隨著機器沉重的喘息已經消逝,似乎歷史不過是自動演奏的鋼琴上的一支曲子而已。”一支由“一組組切分和弦與砰然撞擊的八度和聲”構成的拉格泰姆樂曲及一部節奏明快的小說文本亦落下了幕布。最后,拉格泰姆音樂是按切分音法(syncopation)循環主題和變形短句而寫成的樂曲。切分節奏乃其特征,即一組組切分和弦與砰然撞擊的八度和聲。切分節奏所產生的變異在小說中揭示出歷史的不斷循環和變異:小說節奏跳躍,大起大落,大開大合;短句語式,有切分節拍的跳動感,韻律起伏,繪聲繪色。
在小說中,三個家庭互相交織,由于社會變故而最后組合成一個新的家庭。歷史人物和虛構人物雜糅一體:父親參加皮爾里的北極探險;弟弟愛上風靡美國社會的名妓、絕代佳人伊芙琳;風靡世界的脫身術大師胡迪尼因汽車事故而闖入白人家中;外祖父講述變形故事——人變成動物或樹木,等等。“歡快的句子,結構的切分,小說與歷史的結合,重疊與創新——所有的一切,呈現了一個不斷變化的世界”。在變化無常之生命形態中,三個家庭成員和歷史人物的性格也逐漸異化,甚至產生心理變態:摩根與福特合成一個最神秘、最排他性的俱樂部,形成并代表美國的壟斷階層;摩根因戀豪富生活而渴望死后復生,晚年周游列國,精心建造其金字塔;黑人鋼琴師追求真愛,渴望以其琴聲和愛情營建一個與塵世隔絕的理想天堂,卻被種族歧視的暴力而推向深淵。為表現拉格泰姆之音樂風格,多克托羅在語言上進行變革,形成節奏明快而新穎的文體。他“采用了斷裂式的敘事話語、互不相關的短語或省略句,給人一種像切分音節拍的跳躍感”,語言短促,修辭簡潔,留下大量空白,有一種音樂上斷奏(即奏成斷音)之效果。似百科全書的小說涉及階級矛盾、種族歧視、女性解放、公眾品味、社會時尚、運動與藝術等各種話題,旨在揭示一系列美國社會的根本問題及其歷史。
多克托羅還將蒙太奇融入《拉格泰姆時代》的小說文本中,不同的時空場景與角度進行切換和組接。小說文本引用百科全書式之材料,由四十個短小章節構成。蒙太奇不僅表現在小說文本的指涉中,且還表現在小說的篇章結構里。蒙太奇(Montage)原為法國建筑學術語,后成為電影創作主要敘述手段和表現手段之一。它將分切的鏡頭進行剪輯、組合、穿插、并置或疊化,使之產生連貫、對比、聯想、襯托懸念等聯系及快慢不同的節奏,以表達主題的流動性和混雜性。別林斯基(V.G.Belinsky)認為,文學實乃蒙太奇最高的藝術體裁。許多美國后現代主義小說家如多克托羅、唐·德里羅(Don DeLillo)、庫弗(R.Coover)、加迪斯(W.Gaddis)等皆喜將蒙太奇融入小說創作之中,故蒙太奇亦成為后現代主義小說之重要表現手段。它將不同文體、不同風格的語句和內容重新排列組合,或將在內容或形式上并無聯系、處于不同時空的敘述銜接起來,以增強閱讀之感官刺激。
《拉格泰姆時代》乃一部電影式小說,小說情節用蒙太奇結構,由一系列場面、情景和相互交織的故事構成。每一章節中之時間、地點和主題間的跳躍多采用蒙太奇的方法進行切換和組接。第十二章以爸爸和小姑娘在電車上結束,而第十三章開始就是“鐵軌!鐵軌!”。隨后,小說很快又切回到紐約和胡迪尼,于是,爸爸和小姑娘就暫置一邊。每個章節間如此,許多段落間和句間亦是如此。在第一章里,伊芙琳出場時,并無太多外貌描寫,卻大有蒙太奇的意味:“……伊芙琳昏倒了。伊芙琳十五歲的時候曾經給一位著名的藝術家充當模特兒。她的內衣都是白色的。丈夫常常用鞭子抽她。有一次,她偶然遇到了革命家埃瑪·戈德曼,戈德曼狠狠地開導了她一番。顯然,還是有黑人,還是有移民。盡管報紙上都說這次槍擊事件是本世紀最大的一樁罪案,戈德曼卻十分明白,那才不過是1906年,離本世紀末還有九十四年呢!”句子雖簡短,可這些“鏡頭”如伊芙琳的昏倒、十五歲的當模特兒、丈夫的用鞭子抽她及她的遇見革命家戈德曼等,皆用蒙太奇的方法進行剪輯和組合,從而產生聯想,揭示其內在意蘊。伊芙琳的昏倒是由于其丈夫哈里·凱·索槍殺她曾經的情人斯坦福·懷特;模特兒暗示脫衣與裸體,遂令人聯想到內衣;丈夫并不贊成她去做模特兒,故“用鞭子抽她”,鞭打是一種懲罰,亦是丈夫性變態的表現;鞭打牽出戈德曼的開導,同時,鞭打又令人聯想到黑人曾經所受的虐待,從而揭示族裔的存在;最后又回到槍擊案。蘇聯電影大師愛森斯坦(S.Eisenstein)指出,兩個蒙太奇鏡頭之對列不是兩數之和,而是兩數之積。更何況是多個蒙太奇鏡頭的切換呢?
通過蒙太奇鏡頭、場面、段落的分切與組接,保留最重要的部分,摒棄和省略無關輕重的瑣屑,去蕪存菁以提煉生活,獲得最生動的敘述、最豐富的感染力。在第四章中,第一個鏡頭乃伊芙琳在監外與記者談話的場面,她欲證明丈夫的無辜,“因為他答應給她二十萬美金,而她離婚的贍養費將會更高”。隨后,小說敘寫道:“她就是斯坦福·懷特放在麥迪遜廣場花園塔頂上的戈斯登雕像的模特兒,那是一座羅馬女神狄安娜的裸體青銅像,面向藍天,引弓待發,非常漂亮。”可此章最后一段卻有意組合了不同時空的畫面和場景:“此時此刻正是那位感傷的作家西奧多·德萊塞的第一部小說《嘉莉妹妹》遭到評論界貶抑、擺在書架上無人問津的時候。”而“德萊塞將椅子轉了一圈又一圈,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角度”。前蘇聯電影藝術家米哈依爾·羅姆(M.Romm)說:“把兩個鏡頭連接起來有時可以產生這兩個鏡頭本身所沒有包含的第三種意義。”經剪輯的兩個鏡頭交替敘述,實現對時空的再造,揭示了美國社會的畸形與不合理:被逼得只能以色相來發揮自己天賦之妓女適應了這個社會,因而能衣食無憂;而感傷的才華橫溢之作家卻“失了業,身無分文,羞愧得誰都不想見”。
小說《拉格泰姆時代》被拍成電影,亦曾被編排成音樂劇,搬上百老匯舞臺。多克托羅用蒙太奇讓人理解這個無常的世界。如在第十五章中,“他(小男孩)把窗戶拉起,但是當他覺得房間里有點冷時,窗戶自己就會落下關上了。他喜歡到市內新羅歇爾主街劇院看影戲。”兩句的連接似電影的剪輯手法,“‘蒙太奇’是新小說創作中的重要方法。通過這種剪輯手法可以把毫無關聯的這一事情與另一事情,這一場面與另一場面連接起來,成為一種有機的反映”。小男孩擔心無常變化時,卻有一種東西將看似無關的事物聯系起來,從窗戶的“拉起”和“落下關上”切換到電影屏幕,再到腦海中的框子意象,從而產生了新的意義。
無論在文體抑或在內容方面,《拉格泰姆時代》采用蒙太奇構建小說文本,亦通過蒙太奇來理解生活、建構歷史。蒙太奇將小說眾多線索集中起來,這些線索雖以各種形式呈現,但實則集中描寫父親他們的中產階級家庭、爸爸和小姑娘的移民家庭、科爾豪斯和薩拉的黑人生活。如約翰·帕克(J.Park)所說,這幾股線最后居然神奇地匯合,三個家庭以爸爸和母親結合并收養科爾豪斯的孩子組成一個新家庭而告終。多克托羅顛覆了人們對于真實和虛構的理解,在取材的嚴肅性和結構的游戲性之間造成一種張力,從而揭示美國社會的現實及歷史的真實。
作為一部后現代主義小說,《拉格泰姆時代》顛覆了傳統小說的內部形態、結構及其敘述本身,破壞了傳統小說的敘述常規,模糊了它與其他各種文學體裁的分野,反體裁乃成其創作之主導模式。多克托羅在小說中追求大眾化與通俗化,他通過利用拉格泰姆音樂和蒙太奇而突破了文學文體、藝術門類之楚河漢界。貫穿小說始終的是拉格泰姆音樂的切分音及蒙太奇鏡頭的切換和拼接。在小說中,美國社會本身的矛盾與分裂性,以拉格泰姆音樂的方式得以體現——社會蓬勃發展,又危機四伏。此乃一曲強勁有力、切分節奏震撼的拉格泰姆音樂。而小說中的蒙太奇鏡頭則將虛構人物與歷史人物結合起來,再現和重構了20世紀初的美國歷史,揭示了現實與歷史的虛構性與真實性,喚起人們對這段歷史的重新審視。
[1]阿德爾·塔依爾.看音樂,看時間——音樂游牧戰爭機器譜曲的《拉格泰姆時代》[J].世界文學評論,2010(2).
[2]Gussow,Mel.Novelist Syncopates History in Ragtime[J].The New York Times,11 July,1975.
[3]E.L.多克托羅.拉格泰姆時代[M].常濤,劉奚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6.
[4]Parks,John G.E.L.Doctorow [M].New York:The Continuum Publishing Company,1991.
[5]楊仁敬.美國后現代派小說論[M].青島:青島出版社,2004.
[6]彭吉象.電影:銀幕世界的魅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
[7]諶容.人到中年.中國現代文學作品選(第三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8]徐知免.訪問法國“新小說”作家阿蘭·羅伯-格里耶[J].當代外國文學,198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