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書寫中的“城鄉故事”：解讀尼瑪潘多的《紫青稞》

⊙李美萍 范友悅［拉薩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拉薩 850000］

關注從鄉村傳統社會中走向城市現代社會的過程中女性的生存境遇和心理轉變，是21世紀10年代西藏女作家創作的一個新趨勢。在由鄉村走向城市的過程中，藏族女性的生存境遇發生了極大的改變，與之相對應的是，這些改變影響了她們對周圍世界原有的認識，也改變了她們對自我存在的認識，并在此基礎上開始對自己的命運和愛情進行反思。在這方面，青年女作家尼瑪潘多的長篇小說《紫青稞》①算得上是一部具有開創性價值的作品。小說一方面通過鄉村苦難寓言式講述，揭示了兩代女性的不同命運；另一方面共時地展示了同樣面對城市和鄉村，三姐妹或主動或被動或逃離的多重選擇，思考了她們各自精神改變的過程。

西藏社會在90年代加快了現代化的步伐，典型的特征是從農村來到城市中的人越來越多。許多生活在較為偏僻、較為原始環境中的女性，帶著傳統的生活習俗和文化觀念烙刻在她們身上留下的深深印跡，逐漸走向城市。城市的生活打開了她們追求現世生活的視野，激活了她們的世俗欲求，但城市里不同于鄉村傳統的生活標準和價值判斷標準，也向她們提出了挑戰。在傳統價值觀念已經內化為她們的一種秉性的前提下，如何適應轉變著的生活方式和相應的生活觀念，是她們首先面對的問題，這是一個痛苦而艱難的過程。正如作品中所敘述的那樣：

城市，看上去四通八達，沒有一扇門，四面八方的人都可以進來歇一歇腳，實質上城市不僅有門，而且這道門有著獨特的功能，它能在不知不覺中使很多來到城市的人自覺離開城市，表面上感覺自己呆不下去了，其實這是城市的門為他關閉了。②

關于這部小說的選題，在當代藏族文壇展開了較為廣泛的討論，西藏文聯作家次仁羅布指出這部小說選題上的重大意義：“西藏神秘面紗因時空改變得以近距離審視和感受被揭開。70后和80后作者，已沒魔幻神秘等作為創作的賣點，80年代中期已把魔幻現實主義演繹到了一個極致。所以，應另辟蹊徑，展現當下生活，反映藏民族內心豐富的世界。”③李佳俊在《普村女人的昨天和今天——細讀尼瑪潘多的長篇小說》中說，尼瑪潘多在給他的短信中說：“在眾多表現西藏題材的文學作品中，西藏或是神話和玄奧的產生地，或是探險和獵奇的代名詞，唯獨缺少對西藏現實和普通人的關注，所以我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剝去西藏神秘與玄奧的外衣，以普通百姓的現實生活，展現跨越民族界限的、人類共同的人類情感。”④因此通過這部小說的探討，我們可以更為深刻地把握女性視角下的西藏城鄉社會變遷中女性的命運和心路歷程。

尼瑪潘多的小說《紫青稞》在標題用隱喻的方式告訴讀者，鄉村是苦難的象征。“紫青稞”在藏語中是“苦難”的含義。而這種苦難首先就體現在一輩子都生活在鄉村里的阿媽曲宗身上。作為傳統女性中的代表，曲宗的一生都堅定的按照傳統同去的生活規范要求自己：勤勤懇懇、任勞任怨、虔誠信佛、注重血脈的純正。堅守傳統習俗和宗教訓誡，是她生活中最為主要的“業務”。千百年來形成的傳統陳規是她生活的支柱，她的所有希望與憧憬都寄托在對佛祖的虔誠信仰上。“窮一點不要緊，很多人都在過窮日子，只要我們懷著一顆虔誠的心，佛祖會讓我們過上好日子的。但出身是不能改變的”⑤，這是她的生活信條和宗教信念。由于此，她對生活中發生的一切變化都感到那么不適應，并竭盡全力地反對、阻撓。受宗教思想觀念的影響，她堅持血統純潔論，堅決反對兒子與鐵匠女兒的婚姻，表現出了對傳統文化觀念和宗教文化心理的頑強固守。⑥在兒子入贅到鐵匠家以后，她拒絕和兒子來往，即使在自己生病的時候，家里沒有一點可吃的東西、一點可用的前，她也憤怒地把兒子送過來的東西扔在外面，理由是“不干凈”。在阿媽曲宗的精神血脈里，血統、骨頭等祖先留下的規矩是不可以改變的，誰改變它就會受到菩薩的懲罰，一生不得解脫。

曲宗的一生，把自己交給了不可知的“命運”，她的妥協、堅強、忍耐、無助等生命體驗總是和自己的“命運”相關。而這“命運”則與那些千百年來傳遞下來的文化觀念、宗教意識密切相關。而她所謂的“命運”，其實都是對那些無形的文化習俗和宗教意識的堅守，表現在日常現實生活中就是，她不相信改變的力量，更是在內心深處拒絕對新事物和新的生存方式的接納。小說講述了阿媽曲宗在治病的路上無故摔倒的一個細節，這次意外在她內心激起的是她對自己“背叛”佛祖后真誠“悔改”，小說詳細描寫了阿媽曲宗內心世界的變化。這次意外促使她做出了決定：不去醫院，死也要死在藏傳佛教繼承人強秋手上的那份固執。小說以曲宗的離去結束了傳統女性生存規約。正如朱霞在《轉型時期西藏農村生活的錦繡畫卷——評尼瑪潘多的長篇小說〈紫青稞〉》中總結的那樣：“阿媽的苦痛，源于子女的行為和精神世界對傳統的背離，代表了民族傳統觀念現代化進程中必不可少的陣痛；她的寬容，源于她深入骨髓的宗教信仰以及靈魂深處的善良與豁達，是民族傳統文化包容性的象征表達。”⑦

尼瑪潘多通過曲宗的生存狀態闡釋了在傳統力量的規約下，女性對不可知的命運的全盤接受。她們在忍耐中艱難地與歲月一起流逝，不做任何反抗。她們既是傳統的堅守者，也是傳統的殉難者。她們無法意識到傳統給自己生命存在造成的傷害，卻能真切地體會到現代文明與傳統相遇帶給自己的恐懼和痛苦。

從精神血脈的延續上看，大女兒桑吉是阿媽曲宗的繼承者，換句話說，桑吉在某些方面是母親精神衣缽的延續，桑吉對傳統習俗和觀念深信不疑，是一個堅定的守護者。她膽小怕事、恪守傳統、不喜歡新鮮事物，這決定了她與多吉開始交往時的被動地位。當然，小說對桑吉的塑造并沒有僅僅停留在這一點上，通過未婚先孕這一意外的故事插曲，小說把桑吉從阿媽身邊推向了城市。這是一個很有意味的情節安排，它通過女性最為在意的生命活動事件，撕裂了桑吉與傳統之間的關系。桑吉的人生被動地滑向了城市，獨自進入城市的桑吉開始了“全新”的生活，她要面對的不僅僅是饑餓帶來的肉體上的折磨，還有面對新事物“城市”時的手足無措。對于這個任務，隱含作者給予了極大的同情，但絲毫沒有掩飾桑吉內心經歷的生存之痛、情感之傷。隱含作者讓她在不斷的挫折中逐漸成熟起來，慢慢成為一位能夠適應新環境且生活走向美好的女性。桑吉的鄉—城之路潛在寫出了不管傳統心理意識和生活方式是如何的不愿意淡出歷史舞臺，現代城市文明的因子逐步成為主要的生活舞臺是不可抗拒的發展趨勢，傳統終究會被新的因素無聲無息地取代。桑吉盡管被動進入城市，然而在城市中她逐步地主動，甚至比男性更為主動。

《紫青稞》中達吉的出現為小說反映鄉村女性的成長歷程打開了一條嶄新的通道，也為揭示西藏鄉村女性不斷覺醒的自我意識開辟了不同于其他作品的藝術路徑。與桑吉相比，達吉是一個主動追求幸福和選擇自己生活道路的女性。當然這還不是她最為顯著的與眾不同指出。與其他女性最為不同的地方在于，她追求幸福生活的想法不僅僅是一種盤旋于意識之中的空想，也不是把夢想寄托在對傳統生活的固守、對鄉村土地的迷戀撒花姑娘。她最大的愿望是走出去，到別處開創新的生活。當然，她最想去的地方是縣城，因為那里有她最為羨慕的生活方式。

達吉抓住一切機會改變自己的生命軌跡。她先是做了阿叔的繼女，然后跟鄰居到縣城賣酥油、賣牛奶搞活經濟，后又在阿叔的支援下開茶館致富，再到縣城依托政府資助開廠子謀生活等。從達吉對生活的渴望和追求的現實經歷中我們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達吉是一個具有強烈自我意識的女性，也是作者著力塑造的一個女性形象。她敢于改變千百年來留下的先輩們所認真遵循的陳規，敢于大膽地去追求物質利益、現世享受，在她的頭腦中，適應社會、謀求更好的生活才是生命存在的主體意義，這是女性意識在當代藏族女性身上最為亮麗的一次展現。

達吉不僅敢于在現世生活中謀求生命的飛揚，在情感的世界中，達吉作為女性獨立個體的意識也經歷了飛躍。達吉在自己的婚姻問題上的審慎態度是她女性意識的初步顯現，達吉雖然渴望與異性相戀，像其他森格村的女孩子一樣自由地選擇異性伴侶，然而她不能，因為她在森格村的社會地位與其他女孩子有較大的差異，她必須慎之又慎。她按照自己的意愿選擇丈夫，體現出達吉女性意識凸顯。敘述者講述了達吉選擇丈夫的歷程：經過多次比較，達吉選擇了普拉——一個具有現代思想又很愛達吉的司機。達吉從感情和經濟能力的角度多方比較認可了普拉作為自己的丈夫。達吉在婚姻出現問題時的果斷與堅決是達吉女性意識的爆發。普拉對達吉的不信任引發了他們的沖突，達吉經過深思熟慮后毅然選擇了放棄與普拉的婚姻。為什么像達吉這樣有著強烈自我意識的女性會有如此的愛情遭遇呢？從同情達吉的角度出發，我們可以批評普拉此類男性的狹隘與自私。但在面對這一文化現象時，隱含作者卻自然地游離了女性意識的立場，讓達吉采取了退讓的態度和策略，讓達吉意識到自己傷害了普拉的自尊。小說對這一細節的處理及隱含作者背后明顯的價值取向，實際上說明了當代藏族女性在追求自我主體性上所表現出的不徹底性。

當然，達吉在婚姻問題上所表現出的矛盾和糾結心態也讓我們看到了進入新世紀之后，當代藏族女性作家在思想意識和文化觀念上，依然沒有脫離男權文化意識的尷尬事實。

①②⑤ 尼瑪潘多：《紫青稞》，作家出版社2010年1月版，第106頁，第8頁，第198頁。

③明江：《〈紫青稞〉與鄉土西藏——尼瑪潘多長篇小說〈紫青稞〉三人談》，http://www.chinawriter.com.cn/news/2010/2010-06-02/86157.html

④李佳俊：《普村女人的昨天和今天——細讀尼瑪潘多的長篇小說》，《西藏文學》2010年第3期。

⑥ 在西藏傳統文化中，人們普遍信佛，對殺生是痛恨的。因為鐵匠是制造殺生器物的人，因此人們普遍認為鐵匠的血是骯臟的、不純潔的。鐵匠在西藏的社會地位是很低的，這種狀況至今依然存在。

⑦朱霞：《轉型時期西藏農村生活的錦繡畫卷——評尼瑪潘多的長篇小說〈紫青稞〉》，《西藏文學》2010年第3期，第10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