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淑橋[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河南 新鄉 453000]
“誰能繪得蕭紅影?”聶紺弩老先生在紀念蕭紅的時候曾經寫下這樣的詩句,似乎其中就隱含著他們那一代人對蕭紅撲朔迷離生命歷程難以把握的感懷。基于蕭紅創作復雜的時代背景、社會政治、個人情感等原因,長久以來對她的研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一代“文學洛神”蕭紅一生沉浸在悲哀和浪漫之中,創傷永遠棲息在她的記憶中,“忘卻不了,難以忘卻”的童年創傷記憶、傷痕累累的情感記憶、執著追尋理想卻不斷遭到幻滅的心靈創傷的記憶,在她生命創作中逐漸凝聚成濃郁的孤獨、漂泊、鄉愁等情結,這也使得蕭紅作為苦難之間的跋涉者,一生都在執著于路在何方的探索。而本文通過對其成名作《生死場》《呼蘭河傳》的再闡釋,力圖揭示出蕭紅在其對生命存在之思、民族國家之憂,以及對女性救贖之惑的求索。
生命一旦誕生,就無可逃脫地開始生死輪回的悲劇過程。蕭紅常能在極其平凡的生活中,發現潛藏在其背后的深厚意蘊。她也正是在人們“卑瑣”而又“平凡”的實際生活中發現了生命世界的寂寞輪回。她對生命發出叩問:如果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生死輪回著”,那么生命的意義和價值何在呢?
《生死場》中,蕭紅用近乎麻木的悲劇生命意識和生育的殘酷,以及生與死的無邊界,來闡釋生命亙古的憂愁、原始的悲哀。蟻子般生活的愚夫愚婦悲歡離合,集體無意識對待生死的自然觀——如動物般的生,動物般的死,和野草野花一樣任遺棄、任踐踏?!胞湀觥鄙鲜侨诵筻须s的世界,王婆述說死在麥場上的孩子,血淋淋慘不忍睹的死亡;麻面婆系列的動作近乎沒有思想意識的動物,像一只母熊蠢笨地做事;“菜圃”里的金枝被男人動物般地糾纏著,被本能地要求著,“像獵犬帶著捕捉物似的”。他們如“死”般的“生”,為了“死”而降臨人世,將生和死的荒原赤裸裸地呈現在讀者面前。生與死是生命的兩極,而由生到死的時間跨度,也是生命的一個輪回過程;而“麥場”、“菜圃”與“荒山”、“亂墳崗”、“屠場”等則是生與死所發生的空間。在這個由時間與空間所組成的“生死場”中,人和動物都在忙著生產,忙著死亡,年復一年地進行著生與死的輪回。
《呼蘭河傳》也是一個寓言。“呼蘭河”既是一個確指的地方名稱,也是一個中國人生活現實的象征。愚昧、落后、冷漠、野蠻,不是呼蘭河這個北國偏僻小城所獨有的,而是大多數中國鄉村一代代人承續著的亙古如斯的生存境況和生命形態。在這里,有著眾多的死亡:動物的死,成人的死,還有充滿生命力的孩子們的死??杀氖?,人們對于生命的消失是漠視的,如在第七章中,人們一聽說有人上吊,立刻趣味盎然、爭先恐后地去觀望,開開眼也是好的,反正也不是去看跑馬戲的,又要花錢,又要買票。所以在呼蘭城,投了河的女人、上了吊的女人,被打撈上來了,被搶救下來,也不趕快地埋,也不趕快地葬,擺在那里一兩天,讓大家圍著觀看。但對死后的喪葬卻是認真、熱心甚至是鋪張的。呼蘭河城中的扎彩鋪為死人預備的物什樣樣俱全,“大壞的不必有”。這是一個多么深刻的生存的悖論啊!這里跳大神、唱夜戲、放河燈、趕娘娘廟會等熱鬧的活動都是為鬼、為神而不是為人,人世與鬼界、神界的生活價值徹底顛倒。對現實的此岸世界的冷漠、麻木和不思進取,與對虛幻的彼岸世界的積極投入與熱情關注,反映了呼蘭河人生命活力的退化、萎縮。“陰間”色彩的絢爛,與“陽間”的暗淡沉悶、單調乏味,構成了“呼蘭河”這個寓言意味深長的兩個方面。
感受到生命在輪回的悲哀,蕭紅感慨生命價值的失落。她不停地追問“人生何如,為什么這么悲涼”,“人生為了什么,才有這樣凄涼的夜”,生命的價值究竟何在,她至死也沒有對這具有終極意義的問題給出答案??墒撬龍远ǖ叵嘈拧啊松偛粫褪沁@樣簡單……一定還有些別的……”她不懈地去追問,她要去找出生命的真正價值所在。蕭紅所關懷的是生存的本體問題,也是在努力尋找一種優美、健康、自然、本真的生存方式?!叭说谋举|就在于他能趨向神性,仰望神意之光,用神性來度量自身。正是這一度量使人跨越了大地和蒼天之間的維向,進入自己的本質?!雹?/p>
《生死場》寫于青島的漂泊歲月,1934年日本帝國主義加緊在東北推行法西斯文化主義,“二蕭”離開哈爾濱赴青島?!逗籼m河傳》創作于1942年,正是抗日戰爭最艱苦的階段,這時的蕭紅遠在香港,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中,民族國家是主體不可忽視的內容。甚至可以說,“在相當長歷史時期里是唯一的、絕對的主體。個人主體不過是作為民族國家理念的獨特呈現形式而出場的?!雹谒?,處于時代風云變幻中的蕭紅把個體的“創傷性體驗”融化在時代、國家、歷史文化、民族性別恢弘的敘事中,寫著她對“不幸”又“不爭”的國人的憂思與希冀,以苦澀的文字表達為載體,探索民族、人類的存在。
在這騷動而又沉寂的生死場上,東北鄉村大地上的人們,像動物一樣盲目地“生”和麻木地“死”,他們“蟻子似的生活著,糊糊涂涂地生殖,亂七八糟地死亡”、“勤勤苦苦地蠕動在自然的暴君和兩只腳的暴君底威力下面”,是一群從出生即走向死亡的生命群體,他們的目光從未打量過“生”,也從不思考和追問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因此,《生死場》首先在人與動物生命活動互為背景審美思考中揭示了普通中國人的麻木精神狀態極其空寂無聊,幾乎被一種本能的自虐行為和心理促動而形成一種毫無價值的人生過程,從而閃露出傳統的民俗社會中群體意識的“深層結構”。在這混沌的生死場上,人的尊嚴、人的感情已讓位于最基本的生命需要,作者在《生死場》里斷言,“在鄉村永久不曉得,永久體驗不到靈魂,只有物質來充實他們”,人們為了活著而活著,人生的意義和價值無從體現,也無人會去想它。對于卷入這一歷史進程的鄉土大眾,作家既對其充滿苦難的生存境況寄予了同情,也對其麻木愚昧的心理進行了批判,一方面固然是為了批判病態的國民劣根性,但同時從她那痛心疾首的描寫中,我們清楚地看到了幾千年封建思想和傳統習慣的統治,是怎樣腐蝕了人們的頭腦、扭曲了人們的思想感情、剝落了人的主體意識、消解了人存在的意義與價值,將人徹底變為生存困境中的被動存在體。人們因此失去了生活的目的,渾渾噩噩、糊里糊涂,生就是為了死,幾乎與牲畜無異,他們不僅已淪為自然的奴隸,也成了自身生活的奴隸。這就是人類在特定歷史環境中所陷入的一種尷尬、畸形的生存狀態:這是一群沉默的國民的靈魂,這時代是“暫時坐穩了奴隸的時代”??傊捈t具有啟蒙的使命感,擁有直面人生、批判社會現實的勇氣,對我們的民族病態進行了揭露與批判。
小說中,二里半宣誓大會上找來一只雞來代替他的老山羊,使莊嚴的盟誓倍感滑稽可笑。因了破家而組織起來的群眾很快就散開了,蕭紅沒把他們塑造成一個自覺的覺醒群體。他們的行為是建立在被逼無奈的基礎上的,隨著壓力的減輕,他們依舊會回到他們原先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中去。他們的反抗只是生物體本能的刺激——反應的模式。正如皇甫曉濤先生所言,在“血誓”這幅令人感佩的結尾畫之外,我們是否還應悟出作者更深層的隱憂和思索:我們這個古老多難的民族,有近百年被侵略、被侮辱的歷史,我們已經注意到科學技術落后這個重要原因,作為個體的人的意識的缺乏,人的混沌一如動物的生存延續,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當我們將異族從國土上驅逐出去的時候,我們的人民能夠僅僅以現有的民族意識來迎接現代化的挑戰嗎?我們應怎樣努力才能徹底改變這生死場上的人生?
我們在《生死場》的后七章中,依然可以看出雖然蕭紅描寫了不同的人形形色色的演出,但卻并未就上述問題給出任何答案——這也是自然的,畢竟,歷史本身還未及展開。伴隨著跛腿的二里半漸行漸遠的身影,小說戛然而止,留下的是無限猜度的空間。整篇小說就在這樣的氛圍中結束?!懊H弧?,是對個人命運的茫然,也是對民族命運的茫然。整個鄉土社會就如同二里半那條不健全的腿,其本身存在著根深蒂固的頑疾,在手術的陣痛過后,新的道路會在哪里?或者又如孟悅和戴錦華所追問的那般:鄉土歷史的終結,究竟是我們民族前進的希望,還是悲哀?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態中養成的自甘犧牲的惰性?!笔捈t自己的這番話,大概是對她筆下的女性的命運最好的概括了。她筆下的女性形象有著勞作之苦、愛情缺失、生育之痛,以及被虐的命運,讓人看了心中難免有種難言之隱,但是作者的筆觸并非止于此。
在《生死場》中,金枝與成業的出場是以性敘事開場,“五分鐘過后,姑娘仍和小雞一般,被野獸壓在那里。男人著了瘋了……”而后宿命般的還是要和成業在一起的,成為成業的合法名目下的性奴隸,金枝這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小人物愈加突出。在金枝娘眼中“一顆茅草也要勝過人的價值”。小說擺脫了甜蜜愛情帶給個體生命力的激發與張揚,消解了其驚天地、泣鬼神的能量,將其還原為野蠻的肉欲占有和被占有關系。在日本人的逼迫下,走向了城市。金枝到城市去是對城市文明化想象的結果,她認為在哈爾濱能夠逃避家鄉“年輕女人都被抓起來”的危險。金枝到哈爾濱謀生,實際上走向一個性別奴役的巷子里,由生存的自我救贖到把自己物化成商品的境地。金枝是被這個都市所污辱的受害者;金枝要急切切地收拾東西回鄉,馬上躺到娘身上哭,尋找寄托懷想的故里。可是,回到鄉里,金枝娘“并不注意女兒為什么不歡喜,她只跟了一張票子想到另一張,在她想許多票子不都可以到手嗎?她必須鼓勵女兒”。鄉村的道德的不堪一擊,日本鬼子的鐵蹄踏進了場里作為一個偶然,二里半上演的一出喜劇,讓金枝尋找希冀從鄉親們尋找歸屬感再次成為泡影;無路可走時,不得已選擇皈依佛門,然而赫然發現尼姑庵也因戰亂不復存在。從愛情幻象——走向城市——重返鄉里——皈依佛門,不僅呈現她身份的變化、自我主體意識的覺醒、自我救贖的一步步深化,“大肚子的女人回家去了,金枝又走向哪里?”再次深化了這一意蘊。
《呼蘭河傳》里王大姐的故事也很有深意。王大姐因為愛上了一個“灰禿禿的磨官”馮歪嘴子,所有的優點霎時全部轉化成“不是好東西”的證據,最后一天天憔悴蒼白終于貧病交加而亡。我們從王大姐的悲劇可以看出作者對女性解放出路的一種反思。它說明了女性的解放不可能單純地依靠個人的抗爭而取得,只有改變這個充滿著愚昧、沉滯氣息的社會,個人的反抗才會有光明的前途。在文本中,我們發現了這樣一些言語:“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么熱鬧,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車馬,而是心里邊想是不是我將來一個人也可以走得很遠”,但也正如駱賓基在《蕭紅小傳》中所分析的,一個想在社會關系上獲得自己獨立性的女子,在這個世界上很難找到支持者,“現在,社會已公認了這一歷史的缺陷。那早已開始了這個夢想的人,卻只有希望于將來?!雹?/p>
金枝走向哪里?女人走向哪里?這恐怕也是蕭紅終極一生的追問。在金枝的故事中,滲透了太多蕭紅的個人經歷和情感,而那種“何處是歸程”的悲哀也正是出自她本人的深切體驗。作家提出這樣一個題,凸顯了自己的聲音,更重要的是指向了女性救贖的發問。
無疑,痛苦構成了蕭紅獨特的人生景觀,也因之成為她諦視和關切大眾苦難的契機和起點,她的個人痛苦在大眾的苦難中交匯和延伸。而不同于大眾的是,她在精神上超越了個人以及大眾的苦難:她在探尋造成這苦難的種種人為力量,以及鏟除它們的方式、途徑;她在苦難中去領悟生命的真諦,去探求民族國家的走向,去追尋女性的自贖之路。在她的一生,都在苦苦地求索著路在何方。正如詩人戴望舒在蕭紅的墓前刻下的那八個字:“長夜漫漫,我等待著”。
① 海德格爾:《……人詩意地棲居》,見《講演與論文集》,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0頁。
② 汪暉:《汪暉自選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48頁。
③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7頁。
[1]蕭紅.呼蘭河傳[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4.
[2]蕭紅.生死場[M].上海:上海書店,1985.
[3]皇甫曉濤.蕭紅現象[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
[4]蕭紅.蕭紅散文集[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