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洪丘[長江師范學院, 重慶 408100]
在中國現代文學發展的歷史過程中,散文從一開始便成為人們注目的一種文學體裁。白話文運動揭開了五四文學革命的序幕,開了語言革命之先河,使白話取代了幾千年來占統治地位的文言,成為新的文學語言。接著,又一發而不可收,在藝術體式上,“美文”的藝術追求造就了現代散文多姿多彩的藝術范式和藝術風格,使文學史上出現了朱自清、冰心、周作人、郁達夫、茅盾、巴金、何其芳、李廣田、沈從文、吳伯簫、陸蠡、豐子愷等一大批優秀的散文家和百花齊放的藝術格局。而20世紀30年代末到40年代,梁實秋以其獨特的嶄新面貌出現在散文領域。人們說他的散文創作:“不以抒情見長,而重議論,有意回避熱點題材,不為時尚左右,多以生活中常見的事物為題,如男人、女人、理發、穿戴、吃飯、下棋,等等,但談論中博雅的知見和幽默的情趣交織,把人生體味藝術化了,別有一種閱讀的魔力。”①更有人注意到他的散文表現出的“智慧、學問和書卷氣”的獨特品性,稱這類散文是“知性散文”。而“知性散文”的作者“較之一般散文家,他們從廣泛閱讀所得的間接經驗及其人文素養無疑更為豐厚,而由此養成的對人生、人性、人情以至于歷史與風俗等等的理解力和分析能力,也較其他散文家更為健全些或深刻些”②。
梁實秋的《鳥》便是一突出的范例。
一
《鳥》收錄在梁實秋著名散文作品集《雅舍小品》的第一集中,《雅舍小品》是梁實秋1939年在四川北碚雅舍所寫的小品文的結集。按照通常的表述方式,我們說《鳥》當是一篇托物言“志”式的散文,但是這里所說的“志”,其實是作者自己對人生的體味和感受。
開篇梁實秋就點明了自己對鳥的“愛”——直言不諱“我愛鳥”。一個“愛”字,表明了他對鳥的態度和情感,也構成了整篇文章的基本線索:文章就是圍繞著“愛”的情感來展開的,其字里行間正飽含著“作者對日常生活和社會現象情偽的透辟洞察”③。
我們可以看到,作者愛的并非是所有的鳥。那“頭上蒙著一塊皮子,羽翮不整的蜷伏著不動”的“胳膊上架著的鷹”、那“常年的關在柵欄里”的“籠子里的鳥”便不在此列。對束縛鳥的自在自為而造成鳥失去自然形態,作者的憎惡是可想而知的,他把它們比作“粘在膠紙上的蒼蠅”,“在標本室里住著”,完全失去了自由和生命。作者所愛的,是當年在四川所聽到和看到的自然形態的鳥。那里有作者所欣賞的鳥的自在自為的鳴叫聲:一片清脆的嘹亮的鳥囀——有六七個音階的長叫、有圓潤而并不單調的短鳴;有時候是獨奏,有時候是合唱,就是一派和諧的交響樂。“鳥鳴山更幽”的境界是人人都能夠體會的,也正是這婉轉清脆的鳥叫聲把作者從夢境喚起。當時,作者就是在這美好的大自然中享受著這造物主的賜予。除了聽覺感受到的美妙之外,鳥給作者帶來的視覺享受也是無與倫比的。作者繼而描述了自己對鳥的自然形態的贊美:“世界上的生物,沒有比鳥更俊俏的”——“有的曳著長長的尾巴,有的翹著尖尖的長喙,有的是胸襟上帶著一塊照眼的顏色,有的是飛起來的時候才閃露一下斑爛的花彩”——“身軀都是玲瓏飽滿的,細瘦而不干癟,豐腴而不臃腫,真是減一分則太瘦,增一分則太肥那樣的 纖合度,跳蕩得那樣輕靈”。作者集中描寫了鳥的美態:有高居枝頭、臨風顧盼者,忽而倏地振翅飛去,不回顧,不悲哀,像虹似的一下就消逝了;有稻田里佇立著的白鷺和“一行白鷺上青天”的美景;還有那啾啾地叫著,在天空盤旋的鳶鷹,展現出令人喜悅的一種雄姿。這里的鳥的婉轉的鳴叫聲與玲瓏美麗的體態,其實就是作者所欣賞的自然形態和自在自為的本質的再現。
但也有非自然形態、非自在自為的鳥的現象存在。不過,這時作者的“愛”已經發生了大的改變。先是自在自為的自然境界的被打破——市聲鼎沸,鳥們不知所向,直到夜晚,才聽見由遠叫到近、由近叫到遠的杜鵑的鳴叫,一聲急似一聲——竟是凄絕的哀樂。作者說:“客夜聞此,說不出的酸楚!”其實這正是他自己心中的酸楚!杜鵑和鳥兒的美好的自然境界被人為地破壞了,失去了自己的自在自為怎么會不哀鳴?作者的“愛”轉為“酸楚”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了。更有甚者,是那些破壞了大自然環境的人,那些讓鳥兒走向哀鳴的人,卻還硬要生造出一些自欺欺人的“美妙”典故來,例如“杜鵑啼血”、“望帝春心”之類。把自己的主觀意念強加于自然界的鳥類,以臆造的故事來表現所謂的“詩意”。作者不能容忍,所以偏要揭示其真相,還其真實的面目,恢復其自然之本質。他寫了杜鵑的豪橫無情,杜鵑不但產卵到別的鳥巢,讓其他鳥代孵,甚至還擠落別的鳥的卵,并強占鳥巢。這事實是怎么也和“杜宇”、“望帝”的臆造吻合不起來的。對這樣的鳥,作者自然是怎么也“愛”不起來的。由此而類推,那些中外文學史上眾多描寫鳥兒的著名經典作品,絕大部分也是創作者的臆造,包括濟慈的《夜鶯》和雪萊的《云雀》。由此,作者不禁用反問的方式——它們“還不都是詩人自我的幻想,與鳥何干?”——來表現自己的否定。這即是說,濟慈的《夜鶯》也好,雪萊的《云雀》也好,雖然都是享譽世界的名篇,但都不過是詩人的主觀臆造。這與自己對鳥的愛,是完全不同的。對那些疏離自然、背離自在自為的自然形態,即便是經典性的典故、作品,作者也表現了自己的不滿:它們“與鳥何干”?
作品以鳥為話題,圍繞情感線索“愛”與“非愛”來展開,實際上寫的是作者自身的人生感受和體驗。他要表達的是自己的人生觀點。作為富于思想和美感的人生漫談的散文家,梁實秋在自己的散文作品中一再傳達出對生活本身的情趣和獨特而深刻的理解,《鳥》也不例外。作品并沒有到此為止,而是更深入一層。從“愛”鳥到“悲”鳥,“悲”鳥的慘遇:如哈代作品中描寫的寒冷的圣誕之夜的孤苦伶仃的鳥,因凍餓而滾成雪團,而東北枝頭啄著枯葉的戰栗跳動抖擻著的麻雀,不能不令人哀了;離開四川之后的歲月,再也難看到多型類的鳥的跳蕩,再也難聽見那悅耳的鳥鳴。鳥的悲哀是環境所造成的,鳥們不僅沒有了自在自為,更失去了最起碼的生存條件。鳥的悲哀,實際上就是作者的悲哀。然而,比鳥的悲哀更進一步的是人的悲哀。梁實秋在文中以令人悲哀的鳥的形態為參照物,聯想到那垃圾堆上的大群襤褸而臃腫的人,與悲哀之鳥一模一樣,結果是“那孤苦伶仃的麻雀,也就不暇令人哀了”。從“愛”鳥到“悲”鳥,再到“不暇令人哀”,其實已經轉而脫離了鳥了,而指向“人”了——對現實中人的命運的悲哀。和人比,鳥已經處于次要的地位了。
這時,文章的主旨就凸顯出來了。
人類社會都到了這個地步了,鳥的世界當然也就直接受到影響了。人們哪來閑情顧及生態平衡,哪有情趣保護自然環境。鳥的生存自然也就大不如前了。所以,作者最后落點于鳥,對于沒有生機的鳥、囚在籠里的小鳥兒,自己是“不忍看”了。
二
梁實秋的散文不但有對人生的思索,能夠啟發人們的思考,而且在藝術上,顯示出知性散文的清峻、理智和洗練的特色,給人以樸雅之感。
說其清峻,表現在作者似乎不涉足政治,不與時代潮流相適應。寫的是普通的人生,平凡的社會生活,回避社會熱點,不追求所謂的時尚,從日常的事物入手。寫平常之事,抒寫人生的感受、體驗和評述。《鳥》就集中于我們常見之鳥的描述:有令人喜愛而充滿生機的鳥的自在自為,有讓人悲哀而失去自由的鳥的悲慘遭遇,也有與鳥的本質相悖的人為的鳥的臆造,還有生態改變前后鳥的不同境遇,事事不離鳥,事事都有作者自己的感情變化,但卻又不是我們常常見到的抒情,似乎是在說理。在這里,情與理是緊密相連的,情趣與理趣交織。作者的觀點既建立在現象的基礎上,如四川黎明之鳥,那動人的鳥鳴、美妙的形態;又常常寓有深刻的道理:愛好是很單純的。其特點說是理性化,確實是有點兒。作者的“愛”鳥、“悲”鳥,不是簡單的抒情,也不是純粹的說理。“愛”與“悲”的事實與理由是相輔相成的。“愛”由喜而生,“悲”為哀所出。鳥的自然形態給人帶來的喜悅,令人油然而生“愛”意;鳥的哀痛的遭遇讓人不禁“悲”從心出。
說其理智,這是因為梁實秋的知性散文表現出來的智慧、學問和書卷氣。文中作者大力展開自己的所“歷”、所“閱”、所“思”,展現出較豐富的生活經驗和人文素養,蘊藉深厚,給人以深刻的啟迪。作者的“愛”鳥,不是愛所有的鳥,我們可以看到,作者筆下的鳥是多種多樣的,具體有:胳膊上架著的鷹、籠子里的鳥、和鳴啼囀著的鳥、凄絕哀叫的杜鵑、曳著長長尾巴的鳥、翹著尖尖長喙的鳥、胸襟上帶著一塊照眼顏色的鳥、飛起來的時候才閃露一下斑爛花彩的鳥、高踞枝頭臨風顧盼的鳥、稻田里佇立著的一只白鷺、上青天的一行白鷺、健壯魁梧豪橫無情的杜鵑、濟慈筆下的夜鶯、雪萊筆下的云雀、哈代筆下 踞縮縮踞立寒枝梢頭的小鳥、東北戰栗跳動抖擻著啄食枯葉的麻雀、檐下煙突旁取暖的一群麻雀、不知逃往何處的喜鵲、少見的在天空打旋帶哨的鴿子、在古木上鼓噪的寒鴉,以及像哭又像笑的怪叫的鴟梟等等,給人眼花繚亂之感。但是,這一切都在作者所歸納的“愛”與“哀”的兩類對象之中。既顯示了作者豐富的閱歷,又表現了作者行文的智慧。
尤其是文中作者對典故、名作的否定與批評,更顯露出作者的人文素養和文化底蘊。“杜鵑啼血”是人們熟悉的典故,人們對典故中“杜宇”、“望帝”的禪讓,對“啼血”意境的理解,常常是津津樂道的,但梁實秋對豪橫無情的杜鵑鳥的一番描述,早將這典故的詩意給推翻了。既言之有理,又恰到好處地論證了自己的觀點:自己愛的是鳥的自然形態,而非人為賦予的社會意義。文中還否定了濟慈的《夜鶯》、雪萊的《云雀》,雖然作者沒有像對“杜鵑啼血”典故那樣進行細致的批評說理,但是人們同樣可以理解:這些名作中的鳥,定然也非自然形態的鳥,而是融入了創作者的主觀臆想。這種對典故、名作所做的批評與否定,更進一步表現了梁實秋的中外文化的功力。這些例子的出現,使得文章更加充滿了書卷氣,呈現出較強的文化色彩。這智慧不是一般的作家所能夠達到的。
理智還表現在文章的結構線索的安排上。作品題為《鳥》,鳥是行文的中心。作者從表現自己對鳥的“愛”與“悲”出發,在對鳥描述時,一切都歸于“愛”與“悲”的兩類。而文章表現作者自己的“愛”與“悲”,并非僅僅只是對鳥,更是針對社會中的某些人、某些現象。當鳥的自然形態遭到人為破壞,特別是人的生存環境受到壓迫,作者便露出深沉的苦痛和極度的悲哀,發出由衷的批評與否定。這也就是文章最后所表現的升華:面對人的生存困境,鳥的悲是“無暇令人哀”的!
說其洗練,指的是語言藝術風格。梁實秋散文的語言藝術具有大家風范,《鳥》就非常有特色。首先是簡潔樸實,明了清晰。話怎么說,文字就怎么寫。沒有佶屈聱牙的費解,還多用對比的方式,使人讀后便一目了然。《鳥》沒有辭藻的堆砌,都是大白話,“愛”就是“愛”,“悲”就是“悲”。為了反襯自己對自然形態的鳥的愛與欣賞,他欲揚先抑,先寫鳥的苦悶(頭上蒙著皮子、羽翮不整的蜷伏著不動的胳膊上架著的鷹,關在籠子里的鳥)來對比四川黎明自由飛翔和鳴的鳥的喜悅。為了揭示鳥的苦悶程度,他還用了“粘在膠紙上”的蒼蠅、“標本室里”的標本(一個比一個更沒有生命力的形象)來對比。接著,便是現實中實實在在的鳥與人們臆想(幻想)中的鳥的對比。其次是凝練含蓄、準確精彩,顯示出梁實秋漢語的深厚功力。《鳥》中的許多詞匯,看似有些生僻,帶點文言意味,文縐縐的,其實卻是用語準確、精煉,顯露出書卷氣。例如,“感覺興味”、“蜷伏”、“雄視昂藏”、“摶扶搖而直上”、“鳥囀”、“市聲鼎沸”、“臨風顧盼”、“ 踞縮縮”、“感喟”、“不暇令人哀”、“鼓噪”等,有借用典故,有古今交融,耐人咀嚼。尤其是一些句子,如:寫鳥的形態——“鳥的身軀都是玲瓏飽滿的,細瘦而不干癟,豐腴而不臃腫,真是減一分則太瘦,增一分則太肥”,對鳥的幻想的揶揄——“那人聽了我的話之后,對于這豪橫無情的烏,再也不能幻出什么詩意出來了。我想濟慈的《夜鶯》,雪萊的《云雀》,還不都是詩人自我的幻想,與鳥何干?”幽默機智,意味深長。
《鳥》是現代散文中不可多得的精品,既是梁實秋的代表作,也是現代知性類散文的代表作。
① 錢理群等主編:《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610頁。
②③ 嚴家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中冊),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313頁,第3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