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爽[吉林大學文學院, 長春 130012]
20世紀30年代京派和海派文學中的火車意象
——對現代性反思的殊途同歸
⊙何 爽[吉林大學文學院, 長春 130012]
火車作為現代物質文明的代表在20世紀30年代京派與海派文學中產生了雙層的文學意象,既是海派作家炫耀都市文明的資本,也成為引起都市人物焦慮感的推動劑;既是京派作家筆下鄉土文化的侵略,又是連接鄉土與城市的紐帶。以此為代表的現代物質及科技文明在京派海派文學中也呈現出交融與悖論,對社會現代性與審美現代性追趨與反思在京派海派文學中形成了兩種復雜的態勢,為我們提供了對中國現代性反思的兩種方式。
京派海派文學 火車意象 現代性反思
20世紀30年代的京派海派文學一直被作為現代文學史上反思現代性與追求現代性的代表,一個是集中于北京高等學府的“鄉下人”,用現代審美意識對都市文明進行否定批判;一個是流連于上海燈紅酒綠中的“都市人”,從與傳統文化相對立的角度肯定現代物質文明。但是正是在這互相對立的方式中,京海存在著殊途同歸的契合點:對現代物質文明反思的殊途同歸。這集中體現在他們創作的眾多都市題材作品中,“這里面包括著各式各樣的獨特的形態:匯集著大船舶的港灣,轟響著噪音的工廠,深入地下的礦坑,奏著Jazz樂的舞場,摩天樓的百貨店,飛機的空中戰,廣大的賽馬場……”①“火車”作為都市文化的炫耀駛入鄉土中國,成為快速與發達的標志,同時那震耳欲聾的轟鳴與風馳電掣的速度也侵擾了人們的生活,于是對火車的文學敘述便內涵著對都市物化人性的批判,以及對啟蒙理性以及現代性的反思。以此為代表的現代物質及科技文明在20世紀30年代的京派海派文學中也呈現出交融與悖論,對社會現代性與審美現代性追趨與反思在京派海派文學中形成了兩種復雜的態勢,為我們提供了對中國現代性反思的兩種方式。
“火車”作為現代文明的標志經常出現在海派文學作品里,不僅作為單純的現代化工具,而且具有了意象意義,既是都市文明的炫耀,也成為引起都市人物焦慮感的推動劑?!耙涣小虾L貏e快’突著肚子,達達達,用著狐步舞的拍,含著顆夜明珠,龍似的跑了過去,繞著那條弧線。又張著嘴吼了一聲兒,一道黑煙直拖到尾巴那兒,弧燈的光線鉆到地平線下,一回兒便不見了?!雹谀聲r英用極富動作感和舞蹈色彩的詞匯表現火車的形態,嘴里含著夜明珠,跳著流行的狐步舞,震耳欲聾的行進聲像合著音樂的拍子。線條、色彩、節奏的描寫讓火車在穆時英筆下充滿了生命力,言語中透露出對都市物質文明的欣賞。火車不僅作為交通工具和活動場景,更是和舞場的人們一樣沉浸在都市中。新感覺派作家中最具都市意識的是劉吶鷗,在《游戲》中一輛特別快車上的“人們是坐在速度上面的。原野飛過了。小河飛過了。茅舍,石橋,柳樹,一切的風景都只在眼膜中占了片刻的存在就消滅了”③。劉吶鷗讓筆下的人物享受火車所帶來的速度的快感,享受著直線的生活模式,直線的鐵軌,直線的火車,就連人們的行為言語和思想感情也是直線而快捷的,作家肯定性的情緒流諸筆端,呈現出擁抱都市的價值取向。以至于穆時英喊出“我是無軌列車,我要大聲的嚷,我要跑,我要飛,力和熱充滿著我的身體”④?;疖囁淼默F代沖擊力和巨大的能量讓這群“都市之子”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充滿激情地宣告現代人由物質文明所獲得的全新姿態。
但是火車以及現代物質文明的吸引力和壓迫感是共存的,新感覺派作家很快便感到力量、速度所帶來的恐慌:“鐵軌一直向前面伸展。火車頭突著肚子,只有一雙眼珠子的;輪子擒住軌向前疾奔著,隆隆地。在他們的額頭前:上海。這光怪陸離的都會正張大嘴巴笑啦!沒多久就得給吞進它的肚子里去了。”⑤隱含在作家筆下的物的壓迫感與人的異化感已經顯現出來,跳著狐步舞的火車在黑嬰眼中變成了“突著肚子,只有一雙眼珠子”的怪物,人只能隨它而動,失去了自主力,火車把舒服坐在車里享受的都市男女變為追趕列車的奔命者。而先前激情宣告“我就是充滿力和熱的無軌列車”的穆時英,此時也感到:“生活的列車那么迅速地在我面前奔馳著,我是黯然地咀嚼著人生的苦味在命運的面前低下了腦袋?!雹薇鋸娪驳幕疖嚰彼傧蚯?,絲毫不顧慮人們的感情,它和都市的一切物質逐漸取代了人的思想感情,成為城市的主宰,由此新感覺派作家抓住了都市的核心:物質掠取了人們的靈魂。
海派作家是一批洋派青年,他們一方面接受歐風美雨的洗禮,真誠肯定和接納都市生活方式和西方文化,表現出對社會現代性的追趨;另一方面面對資本主義擠壓下畸形發展起來的都市文明,開始對都市文化理性以及都市人性進行復雜的審視,表現出鮮明的審美現代性特質。
相對于海派作家對都市文化接納式的批判,京派則以鮮明的價值取向,對海派既認同又困惑的現代都市文明進行了不遺余力的批判,這種批判是在與鄉村詩化的人情人性美對立之下進行的。京派站在文化社會的高度試圖探討人類文明進化過程中的種種缺失,海派對都市的困惑在于無根的疲倦感所帶來的焦慮,而京派則堅定地指出都市是造成人性異化的存在。京派對現代性的追求更多的是審美層面的建構,在認同現代性力量的同時又懷疑現代科技文明,以詩意化的創作對抗現實的焦慮。
面對都市文化的精神壓力,京派作家大多選擇回歸鄉土,在故鄉追求寧靜的田園生活?;疖囈约败囌緞t是連接城市與鄉村的橋梁,是作家完成還鄉之旅的途徑,同時也成為傳統與現代之間溝通的紐帶,作家把懷鄉之情從都市帶回鄉土,又帶著些許失落和新的懷鄉之情重回都市?!俺跎蟻砦覑澣宦犞?,隨后我站起來,像個遠游的客人,一個蕩子,誰也不知道的來了一趟,又在誰也不知道中走掉,身上帶著果園城的泥土,悄悄走回車站?!雹呔┡勺骷铱释l土能給他們焦灼的內心以安慰,于是記憶中的故土美麗而明快,但還鄉之旅讓他們清醒地認識到心中的“世外桃源”早已面目全非,于是基本上所有的還鄉者在短暫的停留后再次踏上離鄉的旅程。
更多的火車意象是作為城市侵略者出現在京派作家筆下:“果園城發生了變化:照例誰也沒留心從哪一天起,這地方的中心漸漸移轉到車站那邊。原是只有幾座怪房子的曠野,現在人家建筑了更多更怪更大的房子,形成橫七豎八的街道。”⑧都市文化侵襲下的農村緩慢地發生變化,車站的出現使鄉村的中心發生了轉移,人們對車站的走近實際上是對都市的趨同,“更多更怪更大的房子”、“橫七豎八的街道”,讓原本寧靜祥和的鄉土一去不返?,F代物質文明不僅對人們的傳統生存方式發生影響,更重要的是浸染著人們的內心。《野種》中,我在“一列特別快的火車上碰見的孩子是孤獨的,冷漠的,沒有這年紀應有的活氣;眼睛又那般堅定,那般野,混合著幻夢與空虛,憤怒與憂慮,還有隨便怎樣都捉摸不定的東西,灼亮的發著光”⑨。他想為自己弄個家而不得,于是浪跡在火車上行騙,“為要活著,他得在汗臭和猥談的人堆里打滾,毆打與嘲罵間滾來滾去,很快學會了刁賴與欺詐、殘酷與冷觀,在那小小的靈魂上這樣披上一套老模老樣的外衣”⑩?;疖嚨木薮罅鲃有砸约岸际形镔|的快捷性,使人們沾染了情感的暫時性與漂泊感,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冷漠,使人性受到壓抑。京派對現代人性的缺失和異化進行了嚴肅的反省,對現代都市中人的生存困境進行了深度的探討,以及對現代啟蒙的理性思考表現了京派對審美現代性的堅守。與海派現代性的雙重態度相對照,京派為我們提供了另外一種闡釋現代性的可能。京派作家對審美現代性的探求以傳統、鄉土、精神家園為依托,面對文明進步與人性蛻化的沖突,以生命強力來對抗物質文明對自然的破壞,對人性失落與人生困境的探討都比海派作家更見力道;另一方面京派作家試圖將現代與傳統調和,借助傳統的哲學、美學理解現代文明,又在新的語境下用現代意識來重新闡釋傳統。
我們必須看到,京派海派文學對現代性的反思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海派作家對現代性的質疑和對啟蒙理性的反思并不深刻,還只停留在表面的批判,缺少分量,對審美現代性的訴求也難以深入。這與他們所處的時代,生活的環境以及深層精神相關:30年代上海殖民地性質所造成的民族生存危機焦慮,使得新感覺派只是無根地畸形發展;身處摩登都市使作家對城市產生強烈的依附性和曖昧性,批判的力度自然減弱;更重要的是作家對鄉土文明和精神家園的依戀,使作品纏繞著迷茫和感傷。而京派作家面對無法阻擋的現代性腳步,逐漸將視角由批判轉為對鄉土家園的回憶與想象,做起了“懷鄉夢”,創建了田園牧歌的烏托邦,實際上也是為自己創建了精神上的詩意家園,作為現代知識分子,他們深知文明的不斷推進終究會打破烏托邦的美夢,真正的家園只能在想象之中,所以在更深層上思考現代轉型過程中人類命運又成為新的反思。
① 施蟄存:《又關于本刊的詩》,載《現代》第1卷,第1期,《文藝獨白》專欄。
②④ 穆時英:《公墓》、《南北極·公墓》,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
③ 劉吶鷗:《游戲》、《都市風景線》,水沫書店,1930年版。
⑤ 黑嬰:《上海的Sonata》、《帝國的女兒》,上海書店,1988年版。
⑥ 穆時英:《煙》、《圣處女的感情》,上海書店,1988年版。
⑦⑧ 師陀:《果園城記》,上海出版公司,1946年版。
⑨⑩ 師陀:《野種》,《蘆焚短篇小說選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吉林大學創新團隊項目“近代中國社會轉型與文學流變研究”資助(2009TD003)
作 者:何 爽,吉林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