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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緣,靠近家園
——2010年紐斯塔特文學獎受獎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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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面對諸位,我僅愿望低調地言說,以便讓感謝這個詞能夠聽得更為真切。這是一個必須說出的詞,且在很久以前就應當說出。
當初次聽到波德萊爾、洛爾迦、茨維塔耶娃、愛倫堡詩行的音節,一代中國詩人已經在感謝——這嚴厲歲月里創造之手的傳遞。詞語,已在接受者手中直接成為命運。
詩,以其瞬間就能擊中的力量襲擊我們,在擊中處,我信此力也能從我們傳遞回去。
自此,我的國界只是兩排樹。
在我如此講述之際,20世紀70年代的殘響還在回蕩,里面有重塑人格的全部回聲。從這一點—— 一個國家一個聲音,詩人把自己開除出去。寫作開始,流亡開始。立場,便自動向我移近,只不過是一個人,并以此確立自身,只不過是人。
我說的不是歷史,是出現在歷史這個詞中被爭論過的人。在這個詞中,生命被詩歌帶走,去尋找“一個像健康一樣遙遠的國度”。(西爾維亞·普拉斯語)
我說的是寫作,那首艱難的練習曲。
其間,非說不可的遇到了說不出來的。每一個詞是一個原因,要求寫作者從另一個故事,從歷史、社會、政治所匯集的原始營地強行突圍,去觸及那個什么,那個誰。在觸及中,找到詞所隱瞞的人的無限邊界。
從這一點,每個詞寫出了一半,可理解的一半。語法,仍在對詞叩問的另一半進行。每一個詞都不是符號,每一個詞內有一個孤兒的大腦。說不出更年輕的詞,但在苦難這個詞中有人的全部秘密。
也許,叩問詞也就追問了正義。如獨白能引來合聲,也許就是代言。詩,以其無用而自足,并以此蔑視權力。
至少,詩歌理想是這樣要求的:當詩人尚未跟上自己,已把最具尊嚴的部分暴露給它。是它,讓光投在光必須照射并移動的刻度上。光,也就在人可抵達處抵達人,以便把愛重新辨認出來。
照亮我們的是躊躇,行動便總是在譴責,黑暗就更加充分,以致愈合了它所遺漏的縫隙,尚不知光也源其自身。而那是由詞語洞穿的。
當下就更為隱蔽,等級說不出這統治—— 一個被寫出來的咒語。
當道路,已成為一個讀不出重音的詞。即使在對其高譜系的追溯中,傳來的也只是本次文明的回聲。我們便一路停在那里,停在我們以為返回可以讓我們經歷全程的地點,追問那個與昏迷的遠古一道封閉在礦石中的詞,一個被封閉的謎,只考驗它的傾聽者。
在詩人的傾聽中,在他誠實的極限,邏輯的盡頭,會有什么被打開,那個什么——那個當下。從它更深更深的根據里,謎崩出詞。詞,也許就是由暗示所揭露出來的接近,相遇,對話。
道路只在當下,而我們把回聲當里程。
我說的是詩人經驗怎樣被帶入詞語。
在經歷了革命、顛覆、試驗、拆解的喧囂之后,詩人還能聽到什么。這從謎崩出的詞——沉默,里面有我們共同的處境:在一種完全形而下的水平上,在人的物理的水平上,任壞死的智力啄食風景,這是口號的繼續,一種可持續的暴力把記憶當了燃料,回填回去的是我們處境的回聲,因為詞的流亡是從這里開始的。
但從詩學典范所創造的詞語空間,持久鳴響的卻是從未與沉默分開過的言說:只有記憶,沒有遺忘,因為沒有山峰,只有高峰……
中國古典詩人的群像浮現了,帶著字里行間一路而來的山脈,河流,重量與壓力,和我們在一起,不只在語文的中斷處,也在地質的斷層,等待我們接說——這生命草坪的又一季。在另一個故事里,同一個寓言里,我們怎樣重歸壁畫的音響,光也就怎樣創造我們的視野。
從這一點,就要由一個總體故事的說者說下去了。
說東方——西方,西方——東方,說這共同出場的舞臺——大地,向前的星空與居所——我們書寫的聯盟,我們的讀者——我們的海底草原……
大自然已沒有另外的水墨,危險已被找到,詩歌已淪為邊緣,而邊緣靠近家園。詩歌享用這邊緣,并繼續為生病的河流提供儀式,為心靈提供可閱讀的風景。
這是我們綿延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