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彥杰[通化師范學院, 吉林 通化 134002]
與其他文學作品不同,時代性是散文永遠也抹不去的一個鮮明特質。在“獨語東北”系列散文中,素素試圖把東北史縱向剖開,脈絡清晰地將之完整展示出來,借以旗幟鮮明地表達自己對這方土地的熱愛與認知。
事實上,素素筆下的大東北,是一個被外國侵略者一再蹂躪,本國移民者日益改造,漢文化與文明逐漸浸透,同時從古至今一直主動向漢民族靠攏模仿的土地。它的歷史背景和文化內涵,在這么多重因由的關涉下變得有些不倫不類:既有鮮明的異國風情,也有與外來文明立場截然相反的鄉土民俗;既有向都市化邁進的激進步伐,也有因對自然文明的大肆破壞而致的千瘡百孔;既有現代化大視野下中國化的視野、思維、特征,也有根植于東北人記憶里的歷史、濃烈的鄉土氣味。這內容豐富的描寫中滲透著素素在時代性背景下基于這片黑土地的多重思考。
一、對殖民主義與鄉土文明的思考 殖民主義,及殖民主義對鄉土文明的扭曲和改變是中國進入現代化序列后,全體東北作家永遠都繞不過去的一個拐角。它是東北歷史上沉痛的瘡疤,是刻在每一個東北人骨子里的恥辱和痛苦。從20世紀20年代的蕭紅、蕭軍、端木蕻良,到“十七年”時期的周立波、曲波,再到新時期的鄭萬隆,東北殖民主義和鄉土子民都以不同的方式出現在他們的筆下。他們以不同的立場和角度敘述著這片土地曾經遭受的苦難,傳遞著悲憤與抗爭共存的情感。歷史的車輪駛到了素素這里時,她也毫不猶豫地滿懷著憤激與熱血加入進來。她以華夏子民的身份諦視歷史,以東北子孫的筆觸字字血淚,表達了對侵略者的憤怒和由此對東北國民性格成因的冷靜追溯,寄托著她對大東北這片土地和人民繼往開來、脫胎換骨的強烈渴望。
在《有浮雕和穹形門的城市》一文中,素素寫的是“一個名字叫大連的城市的滄桑和悲歡”。素素的表達與前輩蕭紅不同。同為女性,蕭紅的敘述宏大而切近硝煙,素素卻是巧妙地從女性主義視角出發自由揮發聯想:“可以想見,那由尼古拉也夫廣場輻射出去的莫斯科大街、基輔大街上,俄國女人身上穿的碎花布拉吉以及她們手中的面包,曾怎樣晃了中國女人的眼,傷了她們的尊嚴……它們曾經使東北罹難,像自家的兩個女人被強暴,再美,也讓家族含羞蒙辱。”透過文字,我們能看到素素在城市之間逡巡的最終指向性,即她渴望能于歷史的縫隙和時光殘留的蛛絲馬跡間尋找到“城市的根”,但她滿懷傷痛地發現,“土著文化、移民文化與殖民文化相交織,鋪墊出這個城市斑駁復雜的底色。”由此推衍,她找到了大連這個被譽為“服裝之城”“、時尚之都”的城市喜歡包裝的原因,恰恰是殖民文化對鄉土文明刺激和掠奪后誕生的產物“:那時他們穿得太破爛,在洋人面前始終抬不起頭。那時或許就曾發誓,有朝一日,一定要穿一身體面的衣裳,好好地做一回人,在大街上抬頭挺胸地走路。最初是為了尊嚴,后來就成了一種生命情結,成了一個城市的風俗。”
素素的這種復雜情感是由外來文明直接引起并導致的“現代性”對作家素素和她所代表的東北人產生的必然影響。這種影響體現在素素的作品中,就是無處言說的悲涼,字里行間的憂傷。而因此,素素的作品才有了歷史與今天相交融的厚重與靈動。
二、對城市與鄉村對立的思考 素素站在充滿關東風情的林海雪原、薩滿崇拜、熱土炕、煙袋鍋、二人轉的大荒地上,沿著關東民俗、關東風物一路推衍它們發展的軌跡,得到的是對城市現代性的批判和對“鄉村童話”的熱愛。事實上,城與人的對立是從中國進入現代化進程序列后,作家們一直在反復思考的問題。不同于上個世紀初的作家們著意表現城市對鄉村兒女命運的破壞,如老舍把駱駝祥子的墮落,更多地歸結為城市對人性的扭曲;魯迅通過《阿Q正傳》《祝福》隱晦地表達了城里人冷漠的人性,從而完成了從各個角度對國民性的批判。生于當代農村的素素以當代人書寫的立場,在過去與現在之間充當了一個看/被看的主客體。這一點,在《鄉愁》中有很明顯的表達。《鄉愁》的主人公是鄂倫春人。素素所見到的鄂倫春人已經從山嶺和森林里走出,走進了嶄新而又突兀的村莊。但鄂倫春在素素心中“仍然是一個傳說”。因為僅僅在四十多年前,他們還逐獸而居,后來文明戰勝了野蠻,“神秘的鄂倫春走進了漢式的村莊”,隨后是很長一段日子對村莊生活的不適應,但他們不得不下山,因為“這原本是一種解救,也是人類文明進步的必然,但對一個與山林相依為命的民族,經受的卻是無根的悲哀”。但素素試圖告訴我們,他們明顯水土不服,他們沒有能力抗拒人類文明的進程,而且最終避免不了被時代同化的命運。現在,鄂倫春族的女人們在聚居的村莊——也是鄂倫春人表演的舞臺上扮演著文明讓她們扮演的角色,而男人們則天一亮就隱跡于山林,重溫自己獵手的夢。素素在這里以“看”的主體,略帶迷茫地替“被看”的對象申訴他們對“現代化”的排斥,作者通過寫他們不愿意暴露于城市的天光下,隱晦地訴說著這種類似羞恥一般的表現,從而把這種對立突顯出來。如同素素另一篇寫“老把頭”的文章《依然在傳說》中形容放山的男人:“他們在大山面前永遠虔誠,永遠地做大山的朝拜者。”這也意味著永遠自我隔絕于城市化的序列之外,意味著鮮明的反叛意識。但是,素素同時也看到了時間的不可逆性,這直接代表著現代性在當下的強勢。她悲涼地哀嘆“:種族最終都是要消失的,文明會同化掉一切個體存在,只是個時間問題。鄂倫春在時間里面鮮活著。”
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提到了關于時間輕重的討論,素素在她的創作中也一直在試圖解答這一難題。在《移民者的歌謠》中,素素解說東北二人轉“,好在東北還有那么大面積的鄉土,大豆依然如期地綠,高粱依然如期地紅,大北風還在刮,雪也還在下,城市傳來的那一點點傷感一時還不會改變鄉村人的信仰……東北,已經是他們最后的家園。”在《癡迷的逃亡》中,素素有過這樣的思考:“如果有一天我們被我們所創造的文明誘惑著跳了進去,誰來拯救我們呢?我們怎樣才能不將自己丟失了呢?”素素慣于在審視歷史的同時提出一個命題,這里提出的命題就是關于文明和人類發展的悖論。素素用發自東北邊地的視線回望人類發展歷程,風神沛然的背后,骨子里散發著關于山野草原荒漠的蒼涼,內心更是被“世紀末情緒”所主宰,毫不避諱地吟唱著人類最后的挽歌。誠如在《綠色稀薄》中她所說的“:我感覺我已經無家可歸了。”
三、對中原文化與關東文化的思考
素素從邊地視角回望中原,在狼藉的古跡和早已化作煙塵的往事中想要表達的是一種被所謂的“主流文明”漠視為邊緣文化的疏離感,這一切讓素素的表達帶出了被迫模仿的無奈,更描繪出了濃重的“蒼涼”與“悲愴”。
在主流文化的序列里,東北人外表是猙獰的,內里是蒼白的,主流文明的排斥從秦長城再往前一直延伸至今。對此,素素在《煙的童話》中巧妙地通過關東煙的描寫,表達了自己作為東北人的真實的苦悶與反抗:“中原的文人對關外一向是漠視的,惜墨如金,他們自然看不見關東煙。”在《永遠的關外》里,素素對于文化平等的呼喚與期待更加直白:“想到遙遠的東北,我心里真真切切涌出了一種東西,這東西就是做東北人才會有的那種被隔絕在了外面、一直想加入卻一直也加入不進來的感覺。”在“獨語東北”系列散文中,素素寫了東北許多名勝古跡,像遼西的牛河梁遺址、遼東的九門口長城、牡丹江邊的龍泉府遺址、深山老林中座山雕的老巢,還有沈陽、大連、璦琿、漠河,等等,通過描繪東北的土著史、風俗史和山川史,竭力想為東北人模糊在歷史中的形象勾勒出鮮明的輪廓,努力想在中華文明史上為“大東北”樹立一座豐碑。但當沿著長城一路行來時,素素苦澀地發現,“山海關對于中原和東北,是一個概念,一種暗示”。她在無形的時間與有形的事件交匯的遺跡前,深入到歷史的紋理,隨著中華民族的血脈一路流轉仔細辨析,在既成事實面前無能為力地嘆息:“只有在這里,我才能把東北看得更清楚,才知道什么叫東北,為什么叫關外。”她以孟姜女哭長城為緣起,喚醒了自己敏銳的女性觸覺,以女性的柔軟和母性的包容表達了雙重含義:“一個關外的女人,在山海關上看關外,是趴在墻頭看自家院子的那種熟悉和陌生”。素素試圖讓所有文化擁有平等公正的姿態。一方面,她一路追溯,從億萬年前娓娓道來,先是魚,再是鳥,隨后沿著人類起源遷徙的路線圖,用科學作證,努力喚醒人們對于東北驕傲的記憶。在《絕唱》里通過考察紅山文化,她告訴我們,“中國的第一條龍誕生在牛梁河。牛梁河是龍的故鄉”,“牛梁河東山嘴就應該是炎帝的都城”,“那么,關于三皇五帝就不再是傳說,而是一個失蹤了的時代”。這簡直是一個童話般美好的結論,東北人終于有了歸宿。同時,這篇文章也可以視作是一個東北人在中國文明史上輕盈卻擲地有聲的宣言。在承受了幾千年“邊地”、“夷狄”、“荒土”的稱謂后,突然被證明超越了黃河文明成為中華文明之源,素素的喜悅可見一斑。喜悅到此還沒有結束,在科學家的幫助下,素素宣布了另外一個令東北人振奮的好消息:“鳥類學家認定……遼西的孔子鳥才是真正的鳥類始祖”。素素用“牛梁河”、“豬頭山”這樣充滿鄉土氣息而又飽含歷史深意的詞匯修飾著自己的表達,使自己看起來不至于太狂狷。但隨即她又以俯視的姿態得出了一個文化與文明發展異質而同形的結論:“豬啊、牛啊,都是一些極平淡的景致、極家常的事物,很容易就能忽略”,言外之意,正是因為這東北式的敦厚,使得東北文明遭受了今天如此這般的命運。但是,素素堅信時間可以演變出歷史,卻無法抹去歷史的痕跡,因為“現代人一聲輕叩,就與她撞個滿懷”。
每一種文化都自有其獨特的價值,素素自信而自豪地認為東北文化亦然。她始終不渝地堅信,人們對東北文化的承認與重視,只是時間的問題。在此之前,作為本土作家,自己的使命便是更多地用創作表達和表現這種文化的特質,使其不至于沉默地湮滅于時間的海洋中。素素對東北的未來充滿期待。
[1]素素.獨語東北[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
[2]田中陽.論區域文化對當代小說藝術個性形成的影響[J].中國文學研究,1993,(03)。
[3]胡柏一.東北女性文學的地域文化情結[J].社會科學戰線.200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