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關于對題材的處理

⊙潘 維［詩人，現居杭州］

從事詩歌寫作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隨意想象是容易的，對一個具體內容進行精確描寫和處理，難度卻大得多。《紅樓夢》之所以偉大，就在于經得起各種考證，無論風俗、史實和人物心理等等細節皆精準到千錘百煉的程度，我并不認為曹雪芹在虛構一個故事，他實際上在處理一個家族興衰的題材。非凡的文學大師：應既是語言創造者，又是完美的工匠，天賦與技術合一。巴金也寫過相同題材的《家》，可他寫作的核心并不是如何緩慢地去處理繁雜的內容，而是用內容為他的抒情服務，因此寫作本身退到了不很重要的位置。

我這樣認為，《紅樓夢》與《家》是同一個“命題作文”，可在文學的等級上無法相比。文學存在著等級。

從另一個角度講，文學史就是一部文學重寫史，我們不斷面對著前人面對過的問題。

2000年之后，我意識到要越過即興隨意的寫作方式，于是構思了以二十四節氣和民間風俗為主題的一組詩，迄今只寫了三首，第一首即《立春》，寫于2002年正月，其余為《冬至》、《除夕》。當然是一個挑戰，以《立春》為例，古人和今人對這個節氣的解釋和描寫多若牛毛，無論散文、詩歌還是風俗、農學等，各式文字一應俱全，但大同小異。我的寫作必要何在？其實，我很清楚，我是要用現代詩歌去處理這樣一個題材，而不是借題材內容表現自我。換一種說法，我必須解決兩個問題：題材信息、內容的完善、精確；詩歌語言的現代化和創造性。歸納一下，就是如何把現代詩歌語言普遍化，如何用現代語言處理日常內容和集體經驗。因為內容早已存在，但以此內容作驅力的現代詩尚有缺失。不然，如果沒有任何對前人的超越，那么寫這類命題作文就毫無必要。

為此，我找了一個視角：背景放在農業社會清朝中期的江南水鄉，形式上是以一個江南貴族女子寫給她去京城趕考新婚丈夫的書信。還得承認處理題材之外的一個企圖：用現代語言打撈出隱匿在時間里的江南水鄉。

對題材的處理還涉及一個公共問題。有一次我去了中國水晶礦石的主要產地江蘇東海縣，被要求寫一首關于東海水晶的詩，一般來說，我喜歡這種要求，我把它看做對我的寫作能力考量。但寫東海水晶，有一個事實繞不過去：世界上唯一真正的水晶棺材，毛澤東使用的，原材料出自東海縣。因此，我反復思考如何處理這個公共問題，當成下如下幾行：

東海縣的水晶儲量，/可以解決多少神圣問題，/或者說可以打制幾副透明石頭棺材？/已有一副，盛滿了防腐液，/名詞冠上形容詞憲法般躺在里面，/受常用動詞反復打擾。

我知道，這首詩可以繼續完成了。在一個題材面前，要清晰重要內容與次要內容，然后永遠陷入一個困境：怎樣寫？如何客觀、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