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青格[焦作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河南 焦作 454000]
《金字塔》是英國著名作家威廉·戈爾丁富有爭議的一部小說。表面上看,這部小說故事情節簡單,層次清晰,似乎沒有什么創新,但事實上這部小說卻蘊藏了作者精心的構思和深刻的寓意,它不僅體現了戈爾丁的一種藝術智慧,而且還體現了作者的一種思想智慧,即對現代文明的悖論性的反思和揭示。
20世紀以來,隨著工業革命的到來,科學的發展和兩次世界大戰的荼毒,這一切使人們自然而然地更多地去依靠科技、物質等現代文明去尋找一種安全感,而內心失控的危險卻更大了。現代文明出現了變異,現代文明的發展和人性的進步不可避免地發生了沖突。現代社會的物質文明越發達,人類的精神文明卻越失落,越頹廢和越荒誕,人性走向墮落。所以戈爾丁認為20世紀人類社會的缺陷主要歸結為人性的缺陷,“人對自我本性的驚人無知”。在《金字塔》中,現代文明所造成的人性的缺陷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即愛的缺失和精神的失落。
《金字塔》講述了一個有關愛的故事,但小說的主題卻是愛的缺失。在小說中,作家雖然著意表現人性之惡,但并非如一般作品那樣,直接將惡呈現在讀者面前,而是將“愛”一步步解構,從而突出人與人之間的“無愛”。小說分三大部分,由主人公奧利弗以自述的形式貫穿全篇。第一部分寫的是奧利弗十八歲那年夏天,鍥而不舍地追求斯蒂伯恩城中下層女孩艾薇。這一段愛是奧利弗青春和欲望強烈萌動的結果。他對艾薇健美的肉體幾乎是一種本能的迷戀。但這樣的愛卻讓彼此結下仇恨。其中的悖論在于奧利弗越是得到艾薇的肉體之愛,艾薇的靈魂離他就越遠,以至于后來二人重逢,艾薇當眾編造十五歲時,奧利弗強奸她的謊言來報復他。這不能不讓人思索當愛遭遇報復時,愛是否還具有愛的價值和意義。第二部分敘述了奧利弗在牛津大學上了一年學后回家度假,參加斯城歌劇社的演出,結識了從倫敦來的專業導演埃弗林·迪·崔西先生。埃弗林向他暗示了自己愛穿女裝的癖好,甚至同性戀的傾向。作為變態愛的代表,埃弗林指出了奧利弗暗戀的偶像伊莫錦并非如他想象那樣完美。這一部分的內容表明如果肉體之愛被看做是一種獸性或丑惡的話,那么,精神之愛應該是純潔而高尚的了。實際上,奧利弗在精神上對伊莫錦的暗戀也沒有保持太久。因為生活始終“像化學”一樣,不停地發生本質的變化。這便使得奧利弗感覺自己越是愛,越是想到“解脫和逃跑”,因為他并不懂得真愛,他的心中沒有愛,他缺乏愛的能力。第三部分敘述了二十多年后的奧利弗,故地重游,在童年的音樂老師墓前回憶往事。這一部分從兩個方面揭示了愛的悖論。其一是奧利弗跟老師彭斯的師生關系,表面上兩個人相互尊重,互相熱愛,真實的情況是彼此都在心里埋藏著憎恨;其二是彭斯跟亨利的情人關系,沒有婚姻禁錮的愛情并非如想象的那樣自由和浪漫,相反,其中摻雜著更為骯臟的人生交易,即亨利真正要得到的是彭斯的出身和金錢,以便發展自己的商業。他越是表現出愛彭斯,他渴望交易的野心就越險惡。亨利在彭斯的墓碑上刻下“天堂即音樂”的碑文,正暴露出其愛情的虛偽性。奧利弗認識到自己畢竟不能為愛以生死相許,而只肯付出合理的代價,于是離去。因此,在整個《金字塔》中絲毫找不到任何真“愛”的溫情。艾薇和羅伯特在一起,但她清楚地知道她“絕不可能擁有羅伯特,連追求都談不上。要是她想試試,那就會撞上一座堅硬的峭壁。但她愛他的摩托車,為騎它而付出了代價——是的,付出了代價!”同樣,奧利佛追求艾薇也并不是因為愛她,而是為了滿足對異性的好奇和性欲的需要;伊莫錦嫁給克萊默也不是因為愛他,而是為了他的金錢和地位能夠滿足她的虛榮;亨利追求彭斯更不是為了愛情,而是打著仰慕高雅音樂的幌子來騙取她的金錢,發展自己的事業。作品中所有人都是在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利用別人。作者看似寫“愛”,實則突出現代人性的弱點,以表現人性之中的陰暗面,達到寫“惡”的目的,從而起到諷刺的效果。這一切表明,在現代社會,人類已被物質文明的私欲所吞噬,人類已沒有了靈魂,人類已喪失了愛和被愛的能力,人間已經缺失了真正的愛。
在小說的第一部分中,艾薇金十字項鏈丟失的情節非常值得我們咀嚼。刻著“愛可戰勝一切”的十字架是艾薇與羅伯特在樹林里偷情的時候丟失的,而事后艾薇千方百計地想尋回十字架并不是因為它本身的意義,而是為了躲避父親的一頓毒打。奧利佛在意外之中喜獲十字架之后,它又成了他對艾薇提出要求的另一個砝碼,“艾薇要她的金十字架。我要艾薇”。從始至終,象征“愛”的偉大力量的十字架并未發揮它的任何作用,相反,它卻成為一件解構和摧毀“愛”的利器。在人的欲望迅速膨脹的現代文明里,“愛”的力量變得如此渺小。而我們越是在呼喚“愛”的存在,就越證明了現實中“愛”的缺失。
《金字塔》的整個故事是圍繞著一座城市“斯城”展開的,“斯城”即stillborn,有死產的意思,索性謂之“死城”。在這樣的城市中生活,人們毫無生氣,猶如行尸走肉。戈爾丁把該小說命名為“金字塔”,大概也有這樣的寓意,“金字塔”一方面是一個雄偉、神奇的建筑,象征著人類的文明和愛的神圣,另一方面,它的歷史和現實身份卻又是一座墳墓,于是,金字塔的如此身份恰恰象征了現代文明的悖論,即物質文明的外在形式中卻潛藏著人類精神腐朽的暗流。
因此,對于這部小說作者給予《金字塔》這樣的命名似乎就是暗示在現代社會文明的金字塔下人類精神的失落,人們沒有理解和愛心,只有肉欲和現實利益,人們已經失掉了靈魂。如小說的內容可以分為三個樂章,每個樂章都在表達著這樣的一個主題。在第一樂章中,小說所寫的主要內容是奧利弗跟艾薇沒有愛情的男女關系。第二樂章是諧謔曲,包括舞臺上的鬧劇和奧利弗無法理解的埃弗林暗示的非男非女關系。第三樂章是主題的變奏與重申,即亨利與彭斯之間同樣沒有愛情的男女關系。在這部小說中,這兩對男女關系盡管其表現各不相同,但最終結果都是始亂終棄的“亂愛”。艾薇與奧利弗是青少年;亨利與彭斯是成人。艾薇有美麗的肉體,下賤的出身,低俗的精神;彭斯是丑陋的肉體,高貴的出身,優雅的精神。于是,奧利弗只要艾薇的肉體以滿足自己的生理欲望和所謂的精神安慰——戰勝對手鮑比,填充暗戀伊莫錦不遂的空虛,卻鄙視她的出身,絕不敢公開展示兩人的關系,也鄙視她對流行音樂的愛好,從沒用心去理解她的精神世界,最終還是帶著一腔迷惘分手。而亨利要的則是彭斯的出身所帶來的金錢,作為資本供他發展商業。盡管他曾假惺惺地將“天堂即音樂”鐫刻在了她的墓碑上,但事實上他卻是把肉體和代表高雅的精神生活的音樂拋在一邊的。結果是奧利弗出賣了靈魂得到生理的滿足,以音樂交換了化學、精神毒氣取得人生的成功;亨利犧牲了愛情得到資本,以道德交換了商業的蓬勃發展;艾薇是帶著死亡的心靈逃離了斯城,進一步走向以肉體交換生活的道路;彭斯是肉體死亡,精神瘋狂,脫離了斯城,去到那對她來說并不十分美好的音樂天堂。故事不同,但所表達的主題卻是一樣的。
所以說,在小說中,主人公奧利弗盡管辨音能力高強,但是不管是對男女之愛、同性之愛還是師生之愛,他都無法辨明,因為他喪失了靈魂,他是一個只剩下生理欲望的軀體。亨利也是一樣,彭斯希冀得到他的真愛,哪怕是一點點,他都無法給予。他跟奧利弗一樣,他們都十分熱衷于在社會等級的階梯上向上攀登,看到的只有肉欲和現實利益。即便是對音樂,他們也不曾真愛。亨利的態度和奧利弗一樣,亨利也有一副好嗓子,但是他并不曾真正喜歡音樂和熱愛音樂,結果他僅僅為了開車行就把音樂的天賦埋沒了。斯城的其他居民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們對同類有打探隱私的興趣,卻無一絲憐憫或同情。彭斯的遭遇便是如此。看到彭斯引來了落魄的亨利,斯城的其他居民曾十分興奮、而又鄙視。看到彭斯的失戀絕望,他們一致掉轉背去。因此,這正是斯城之所以是死城的緣故,斯城是一座沒有人情、沒有靈魂的精神失落的城市。所以,小說中艾薇從斯城的經歷中得出了男人都是野獸的結論。回鄉后,她在街上大喊:“總該有人吧!……活人!”此外,在小說中,彭斯也曾告訴奧利弗:“要是一間房子著了火,我只能從中救一個孩子或者一只鳥,我就會救那只鳥。”由此可以看出,在斯城這座城市中,人是沒有愛沒有靈魂的,所以人便心死,人便雖生猶死,因為這座城市是一座死城。這正是埃及箴言所示的道理。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斯城這樣一種現狀呢?《金字塔》中,戈爾丁又把視野擴展到現代文明社會的壓力對人格塑造的影響方面。小說中,主人公奧利弗時時感覺到斯城的這種無形壓力,不管是在海爾街上,還是在那片性感的樹林中。由于與艾薇交媾被父親看到,后來又由于艾薇被逐,彭斯變瘋,這一切都讓他內心感到不安和恐懼,他不敢面對斯城這座本該是一個十分親切的屬于他的家鄉的城市。直到多年之后,唯一的見證人他的父親去世,而他自己又有了家小、金錢、地位,他才敢重回故鄉。同樣,艾薇盡管是韋莫特上尉的性虐待受害者,是鮑比、奧利弗排泄的“廁所”,卻因在瓊斯醫生的嘴角留下一個吻痕而被驅逐出城,并在倫敦真正地走向墮落。而彭斯則因畸形地反抗性壓抑而裸行,盡管那是她最平靜、最幸福的一刻,但同樣被斯城一致唾棄和拋棄,并被送進精神病院,直到被診治得痛苦不堪而最終走進墳墓。由此可以看出,在戈爾丁所建造的這座金字塔身上,無疑可以看到20世紀30年代英國社會現代文明浮華表象下人的精神的壓抑和失落。在那個人人向往高度物質文明的社會里,為了向上爬,艾薇出賣了肉體,亨利出賣了愛情,奧利弗則出賣了音樂天分;雖然奧利弗樂感很強,有絕對音高,又有欣賞力,聽得出老師彭斯的演奏局限,但是為了在生活這只牡蠣中取得珍珠,他放棄了這一切,去研究化學,制造毒氣,為了謀取現代社會的所謂物質文明而放棄了自己的精神家園。
因此,在《金字塔》這部小說中,戈爾丁通過對人物內心黑暗的深刻洞察,通過描寫一個以商業為代表的物欲橫流缺少愛的世界來批判一個失去和諧而混亂的無愛的斯 (死)城,來反思和批判現代文明的失落和悖論,這是威廉·戈爾丁的小說《金字塔》的深刻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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