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峰[綏化學院學報編輯部, 黑龍江 綏化 152061]
略論卡夫卡小說的開篇藝術
⊙王海峰[綏化學院學報編輯部, 黑龍江 綏化 152061]
卡夫卡小說開篇所寫內容和敘述方法只有獨特的“變形”特點,其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人/物變形、邏輯變形和行為變形。不論卡夫卡小說寫哪一種變形狀態,其本質都在寫“人”。卡夫卡的小說是以特殊的“非人”,寫普遍的“常人”。
卡夫卡 小說 開篇藝術 變形
德語小說家卡夫卡(Franz Kafka)在《回家的路》的最后一段中寫道:“只有當我走進自己的房間時,才有些心事重重,而我剛才上樓梯時,并沒有覺得有什么可尋思的。即便我把窗戶全打開,聽到某個花園里還在演奏音樂,也無濟于事。”卡夫卡最終沒有明確說明其內心隱秘之物為何,而只是表現人物的一種精神狀態。這里的家,如同迷宮一般,讓人憂心如焚,無所適從,回到家中和在樓梯上竟然有如此微妙的差別,這不禁讓我們想起卡夫卡的另外兩篇文字,一個是《陀螺》,一個是《論比喻》。《陀螺》中哲學家理想里的追求與現實里的追求發生沖突,理想在現實中一旦達到,則理想里的追求又變成現實的東西。《論比喻》中講,如果贏得現實,那么便輸掉比喻,而照著比喻做,則又輸掉了比喻,比喻在達到時喪失。
我們可以將卡夫卡的小說比作一整間能夠讓人迷失的房子,人在迷失之中,渴望尋找到出口。這間房子里,有無數疑似終點的門,當你急切推開,卻又回到了尋找的途中。這一整間能夠讓人迷失的房子,有一個出口,在小說的開篇,是通向象征和隱喻的門。卡夫卡小說的開篇,敘述直接,不飾雕琢,很多篇目與故事正文渾然一體,無法分離,比如《判決》《司爐》等篇目。這是卡夫卡小說的一個顯著特點,即以整體的象征和隱喻形象制勝。這決定著卡夫卡的小說開篇毫不拖沓,極為簡易,甚至小說第一句話就進入了故事情節和人物世界,讓讀者迅速接近和融入小說的整體象征和隱喻之中。
卡夫卡的生活是平凡無奇的,但并不是說他的精神思考也是平凡無奇的。卡夫卡善于做內向性的探索,他對于人類本身的思考,以及對于人類之間和人類社會關系的思考,已經達到了一種超出“常態”的程度。但是我們很少能夠看到,卡夫卡用直露的語言表達他的那種“變態”的思想。卡夫卡不斷地用象征和隱喻表現,且自始至終都在用象征和隱喻竭力地表現一種人類特有的變形的生存狀態和精神狀態。我們知道這種表現除了形象和真實的意義之外,還有深邃和奇妙的意義。用一種不確切而表意豐富的虛構形態,來形容和表現另一種確切存在而無法盡述的現實生活,就有了不可言傳的妙處。
卡夫卡小說開篇所寫內容和敘述方法有獨特的“變形”特點,主要包括三個方面:即人/物變形、邏輯變形和行為變形。
卡夫卡多從動物、昆蟲等非人之物著想著筆,采用非人的變形視角看待人類、社會和各種人性問題,在整個的敘述過程中逐漸挖掘人類社會的微妙變動。一方面,這是由卡夫卡小說象征和隱喻的整體表現特點決定的;另一方面,則是卡夫卡為其小說的敘述找到了一個獨特的視角和切入點。這成全了其小說的開篇特色,將人變形為物。如他在小說《變形記》和《地洞》的開篇分別這樣寫道:“一天清晨,格雷戈爾·薩姆沙從一串不安的夢中醒來時,發現自己在床上變成一只碩大的蟲子。他朝天仰臥,背如堅甲,稍一抬頭就見到自己隆起的褐色腹部分成一塊塊弧形硬片,被子快要蓋不住肚子的頂部,眼看就要整個滑下來倒了。他那許多與身軀比起來細弱得可憐的腿正在他眼前無助地顫動著。‘我出了什么事?’他想。這不是夢……”(《變形記》)“我造好了一個地洞,似乎還蠻不錯。從外面看去,它只露出一個大洞,其實這個洞跟哪里的也不相通,走不了幾步,便碰到堅硬的天然巖石……”(《地洞》)
像這樣的小說還有《一份致某科學院的報告》和《一條狗的研究》,等等。這些小說,都采用了一種與反向的視角來表述作者對于人類和人類社會的觀察,從而有了另外一種角度的捕捉和透視。寫作視角和切入點的普遍性與俗常性,已經不能夠滿足于卡夫卡觀察和思考人類自身的洞察欲望。另外,卡夫卡在這種以人/物變形為特點的小說敘述中加進許多心理描寫,不論是以“我”為敘述視角主觀色彩濃重的小說,還是以“他”為敘述視角全知全能的小說,都有極多且豐富的對人的內心世界和精神狀態的變形描摹和表現。
邏輯變形取決于卡夫卡的奇異思維。卡夫卡在敘述故事的時候,首先考慮的是故事的意義,卡夫卡的小說之所以深刻而奇特,就是因為卡夫卡將小說故事、人物和敘述的著眼點,放在了小說的整體象征和隱喻這個意義上。卡夫卡從故事象征和隱喻的意義入手,去選擇一種獨特的敘述方式,這種敘述方式,在邏輯上往往有著一種不同尋常之處。如在小說《布魯姆菲爾德,一個上了年紀的單身漢》的開篇寫主人公布魯姆菲爾德住在七層樓上,爬樓是布魯姆菲爾德經常想的事情,伴隨著孤獨的生活,布魯姆菲爾德的爬樓舉動成了偷偷的見不得人的事情。這樣的邏輯,在表面上看來是不可思議的。而在人物的心理上則是關于年邁與恐懼的獨特表現。卡夫卡采用微觀的視角切入小說開篇,開篇獨特的邏輯表達成為小說敘述的一個重要部分,帶給讀者奇異之感,這是一個方面。
另外一個方面,如短篇小說《塞壬的沉默》和《考驗》的開篇:“不完善甚至幼稚的方法能夠使人得救,這個故事是一個證明:……”“我是一個仆人,但是我沒事做。”
《塞壬的沉默》講的是奧德賽用蠟塞住耳朵抵抗塞壬歌誘惑的故事,雖然那根本無濟于事,但是此時的塞壬選擇了沉默。《考驗》講的是主人對一個無所事事的仆人的考驗,表現隱秘、無知與生活的關系。這兩個開篇的語言邏輯都是變形的,它們一反常態,從宏觀上囊括小說的意義或內容,前者在開篇明義,后者在開篇概括故事的人物和內容。
卡夫卡多從人類之中的殘忍或另類的“變態”行為著筆,將這種變形大膽表現。如《饑餓藝術家》的開篇就提及饑餓的表演這一奇怪的人類行為,寫的是一個以表演忍耐饑餓為生的人,以及其行為矛盾的生活狀態;《在流放地》的開篇寫的是軍官將用一臺獨特的機器、用一種獨特的方式處決一個士兵的奇異行為,等等。這些小說從人類病態、極端和反常的視角審視人類、人性,到了小說敘述的深處,卡夫卡逐漸完成個體的病態敘述向普遍的病態敘述的轉化,以至形成小說整體象征和隱喻的龐大氛圍。短篇小說《在法的門前》寫的是一個鄉下人想要進入法門的故事。當法門敞開時,卻禁止這個年輕的鄉下人進入;當法門關閉時,卻準許這個垂死的鄉下人進入。故事近似一個悲哀的諷刺寓言。在故事的開篇,人物的行為發生了變形,到故事的結尾,人物行為變形的地位已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人物行為變形整體的象征和隱喻的表現效果。
不論卡夫卡寫哪一種變形狀態,其本質都在寫“人”。卡夫卡的小說是以特殊的“非人”,寫普遍的“常人”。由于卡夫卡小說選材的獨特,使得小說的開篇有了奇異的變形特點。卡夫卡小說開篇在各種變形的引領之下,進入象征和隱喻的整體境界,完成象征和隱喻的整體表現。卡夫卡的變形特點同俄國形式主義理論家維克多·什克洛夫斯基(V.Shklovsky)提出的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理論有所不同。什克洛夫斯基認為藝術的根本目的是用陌生的方式表現熟悉的事物,克服由習慣帶來的麻木感覺。什克洛夫斯基所說的陌生化理論實際是在說一種認知方式和表述方式,是一種由外向內的改造。而卡夫卡的變形特點則是由內向外的延伸。卡夫卡的作品不止于對事物的獨特感受認知和變形表述,更重要的是,卡夫卡將其思想形成了一個獨特的象征和隱喻空間。在這個卡夫卡式的文學空間之內,有對世界的反省、諷刺和控告。
作 者:王海峰,綏化學院學報編輯部執行編輯,黑龍江省作協會員。
編 輯:魏思思 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