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芳[廣東金融學院財經傳媒系, 廣州 510521]
作 者:李春芳,中文碩士,廣東金融學院財經傳媒系講師,主要研究中國古代文學。
湯顯祖的《牡丹亭》①中,南安太守杜寶夫妻為了將獨生女兒杜麗娘培養成符合封建禮教要求的淑女加才女,以便嫁得乘龍快婿光宗耀祖,刻意請來“鴻門腐儒”陳最良以《詩經》為教材,對其進行婦德教育。不料杜麗娘“為詩章,講動情腸”(《九·肅苑》),得了相思病。陳最良竟然又用《毛詩》②醫病,令人匪夷所思。在這荒誕不經的詩教場景描述中寄托了湯顯祖的人文詩教情懷。
《詩經》被尊為“六經”之首,《詩》教是中國傳統“經教”的重要內容。明代,除了沿襲傳統詩教理念外,更是把《詩經》當女教教材,對婦女進行女德教育。
在選擇教材方面,杜寶認為:
男、女《四書》,他都成誦了。則看些經旨罷。《易經》以道陰陽,義理深奧;《書》以道政事,與婦女沒相干;《春秋》、《禮記》,又是孤經;則《詩經》開首便是后妃之德,四個字兒順口,且是學生家傳,習《詩》罷。其余書史盡有,則可惜他是個女兒。(《五·延師》)
他考慮到了女兒的學識基礎和女性身份。《大學》《中庸》《論語》與《孟子》等男《四書》,宣揚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禮記·大學》)的大道理。女《四書》,是自東漢至晚明女教讀物合刊,包括東漢班昭所著的《女誡》、唐德宗時宋若莘、宋若昭姐妹的《女論語》、明成祖徐皇后的《內訓》,以及明末學者王相母親劉氏的《女范捷錄》。女《四書》內容主要包括“卑弱”、“曲從”、“事夫”、“孝行”和“守節”等,涉及女子為人處世、言行舉止的各個方面,主要闡發儒家“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三綱”和“仁、義、禮、智、信”的“五常”之道,主張“男尊女卑”,實施“三從四德”的教育。“三從”語出《大戴禮記·本命篇》:“婦人伏于人也,是故無專制之義,有三從之道:在家從父,適人從夫,夫死從子,無所敢自遂也”。“四德”語出《周禮·天宮》:“掌婦學之法,以教九御婦德、婦言、婦容、婦功。”以培養婦女終身為賢女、孝婦、貞妻、慈母為目的,“有賢女然后有賢婦,有賢婦然后有賢母,有賢母然后有賢子孫”(《教女遺規》)。男女《四書》,杜麗娘皆以成誦,所以首選“經”教。“經”教自古便是男人必受的課業,但對于不必治國安邦的女子來說,除了宣揚“后妃之德”的《詩經》,其他“經”教都不適宜,《詩經》成為女德教育的首選教本。
為了完成杜寶“拘束身心”(《十六·詰病》)和“圣人”“收其放心”(《九·肅苑》)的使命,陳最良按照詩教傳統,以禮說詩,援詩說禮對杜麗娘進行“閨訓”。
1.宣揚“后妃之德”。陳最良對《周南·關雎》的講解與傳統詩教一脈相承:“興者起也。起那下頭窈窕淑女,是幽閑女子,有那等君子好好的來求他。”關于《關雎》的題旨,《毛詩序》曰:“《關雎》,后妃之德也”,“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鄭玄箋“后妃不嫉妒”,“能為君子和好眾妾之怨者”,她希望得到一位“淑女”作為君子的賢內助。班昭《女誡》說:“夫婦之道,參配陰陽,通達神明,信天地之宏義,人倫之大節也。是以《禮》貴男女之際,《詩》著《關雎》之義。”③《關雎》成為“女德”的教材,“后妃”或“淑女”成為后世女性的楷模。
2.傳授“閨門風雅”。陳最良將《詩經》大意歸納為:
(末)論《六經》,《詩經》最葩,閨門內許多風雅:有指證,姜產哇;不嫉妒,后妃賢達。更有那詠雞鳴,傷燕羽,泣江皋,思漢廣,洗凈鉛華。有風有化,宜室宜家。(旦)這經文偌多?(末)《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沒多些,只“無邪”兩字,付與兒家。(《第七出·閨塾》)
“無邪”是孔子評價《詩經》的“權威”之說,“《詩》正而葩”④,是韓愈《進學解》對《詩經》的評價,“正”即是“無邪”。陳最良以“無邪”之《詩》對杜麗娘進行女德教育,希望她中規中矩,謹守婦道。
“閨門風雅”的第一個要求是生育子嗣。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孟子·離婁上》)。“姜產哇”,出自《大雅·生民》。原詩主要謳歌周始祖后稷的豐功偉績,只有首段提到姜的神奇受孕。不料卻被當做女教規范,教育女性把繁育后代作為頭等大事。
“閨門風雅”的第二個要求是“不嫉妒”,好使夫家妻妾成群,多子多孫。“泣江皋”出自《召南·江有汜》。清陳奐評“媵有賢行,能絕嫡之嫉妒之原,故美之”⑤。“媵婚制”要求貴族夫人為了夫家子孫繁茂,不要嫉妒,允許丈夫納妾,媵妾也要“勤而無怨”,即“不嫉妒,后妃賢達”之意。
“閨門風雅”的第三個要求是“宜室宜家”。要求女性具備使家族興旺發達的一切美德。“詠雞鳴”出自《齊風·雞鳴》。清方玉潤認為是“賢婦警夫早朝”⑥。此詩拿來教育女性恪盡職守、當好賢內助。“傷燕羽”出自《邶風·燕燕》,重心在于惜別和抒發手足親情,其中提到“仲氏”的美德,卻被拿來教育女性要溫良恭謙讓。“思漢廣”出自《周南·漢廣》。鄭箋說:“紂時淫風于天下,維漢江之域先受文王之教化”。陳最良用此詩教育女性恪守婦道、端莊、賢淑、貞潔。“宜室宜家”出自《周南·桃夭》。朱熹解:“宜者,和順之意。室,謂夫婦所居;家,謂一門之內。嘆其女子之賢,知其有以宜其室家。”⑦“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國人”(《禮記·大學》)。此詩作為女教典范,要求女性做個賢妻良母好媳婦,為家族以至國家做出貢獻。
陳最良以詩教為女教,歸納禮教、理教、女教大意,闡述“無邪”圣意。然而杜麗娘卻不領情,“這經文若多”透露出強烈的不滿與反抗,“因詩章說動情腸”,懷春思人,“病”入膏肓,更宣告了理教說教的失敗。
小姐,望聞問切,我且問你病癥因何?(貼)師父問什么!只因你講《毛詩》,這病便是“君子好逑”上來的。(末)是那一位君子?(貼)知他是那一位君子。(末)這般說,《毛詩》病用《毛詩》去醫。那頭一卷就有女科圣惠方在里。(貼)師父,可記的《毛詩》上方兒?(末)便依他處方。小姐害了“君子”的病,用的史君子。《毛詩》“:既見君子,云胡不瘳?”這病有了君子抽一抽,就抽好了。(旦羞介)哎也!(貼)還有甚藥?(末)酸梅十個。《詩》云“:有梅,其實七兮”,又說“:其實三兮。”三個打七個,是十個。此方單醫男女過時思酸之病。(旦歡介)(貼)還有呢?(末)天南星三個。(貼)可少?(末)再添些。《詩》云:“三星在天。”專醫男女及時之病。(貼)還有呢?(末)俺看小姐一肚子火,你可抹凈一個大馬桶,待我用梔子仁、當歸,瀉下他火來。這也是依方“:之子于歸,言秣其馬。”(貼)師父,這馬不同那“其馬”。(末)一樣髀秋窟洞下。(旦)好個傷風切藥陳先生。(貼)做的按月通經陳媽媽。(《十八·診祟》)
藥方皆出自《毛詩》。“既見君子,云胡不瘳?”出自《鄭風·風雨》“,《風雨》,思君子也”(《毛詩序》)。在“風雨如晦”的早晨,相思成疾的女子,突然“既見君子”,心病全消,喜不自勝。“瘳”,疾病痊愈。陳最良利用“瘳”、“抽”諧音,“這病有了君子抽一抽,就抽好了”,由情及欲,更發揮到極致。“有梅”出自《召南·有梅》,《毛詩序》曰“:《有梅》,男女及時也。”陳奐說“:梅由盛而衰,猶男女之年齒也。梅、媒聲同,故詩人見梅而起興”⑧。龔橙說“《有梅》,急婿也”⑨。“急婿”正是杜麗娘之病源。“三星在天”出自《唐風·綢繆》,指婚禮舉行的時間在傍晚,朱熹認為這是一對新婚夫婦“喜之甚而相慶之詞也”⑩。良宵一刻值千金,歡天喜地的“洞房花燭夜”是“專醫男女及時之病”的良方,也是醫治杜麗娘心病的良方。“之子于歸,言秣其馬”出自《周南·漢廣》“,漢有游女,不可求思”的小伙,癡情地幻想有朝一日喂飽馬兒,好接“游女”做新娘,但回到現實卻跌落幻滅的深淵。陳最良說“俺看小姐一肚子火”,杜麗娘的心火與《漢廣》里的小伙同一個病根,那就是,愛而不得,瞻望弗及的無限悵惘之情,陳最良要用此藥方“瀉下他火來”。
陳最良“《毛詩》醫病”,簡直是“胡言亂語”,不料無意間流露出的情教功能卻歪打正著,引起了杜麗娘強烈的共鳴,她的“羞介”“、喜介”的表情說明了用藥直達病灶。杜麗娘說“好個傷風切藥陳先生”“,傷風”說他不合理教時宜,“切藥”說此藥切中病癥。
對于杜麗娘的病,陳最良開出如下藥方:
陳最良隨心所欲地解《詩》,既是他迂腐性格的反映,也是明代詩教情理之爭的反映,同時寄托了湯顯祖的人文詩教情懷。
明初,朱元璋極力推崇程朱理學,“激薄俗而勵綱常”的社會教化滲透到日常習俗各個領域以及從貴族到平民婦女的各個階層。明代女教空前發達,女教書籍近五十種。在此背景下,明朝統治者把被歷代儒者“圣賢化”的《詩經》作為“女教”教義。“采古人之教,《周南》《召南》之文,為《女訓》十二篇”(《女訓·自序》)。明仁孝文許皇后自稱:“吾幼承父母之教,誦《詩》《書》之典”(《內訓·原序》);端淑卿“幼從父宦邸,日讀《毛詩》《烈女傳》《女范》諸篇”?;葉小鸞“兒時能誦《毛詩》《楚辭》”?。陳最良用《詩經》對杜麗娘進行閨訓正是那個時代以詩教為女教的真實反映。
明代中期,王陽明“心學”提出“心即理”,與程朱理學“性即理”針鋒相對,提倡個性尊嚴、尊重人性、人欲,與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欲”相抗。文學詩歌領域尊情論更是盛極一時。萬時華在《詩經偶箋·自序》中說:“今之君子知《詩》之為‘經’,不知《詩》之為‘詩’,一蔽也。”?鐘惺在《詩經備考·自序》中說:詩“皆發于情之不能已”?。馮夢龍《情史序》說“六經皆以情教也”?。陳繼儒《批點牡丹亭題詞》說:“夫乾坤首載乎《易》,《鄭》《衛》不刪于《詩》,非情也乎哉!”?湯顯祖公然以“主情”自任,認為“世總為情,情生詩歌”(《耳伯麻姑游詩序》),“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牡丹亭題詞》)。認為只要是真實的情至之語,皆為天下之至文。這正是陳最良解《詩》無意間流露出《詩經》情教功能的源頭活水。
《牡丹亭》脫胎于白話小說《杜麗娘慕色還魂》,小說原來并沒有陳最良這個人物,也沒有講讀《詩經》的內容。這個“鴻門腐儒”形象是湯顯祖的獨創,寄托了他對傳統儒教的否定和傳統詩教的反諷。
陳最良,年近六十,“自幼習儒,十二歲進學,超增補廩。觀場一十五次,不幸前任宗師,考居劣等停廩。兼且兩年失館,衣食單薄”(《四·腐嘆》),至今仍然只是“儒學生員”。圣賢書的浸淫,并沒有造就棟梁之才,反而讓他變得更加迂腐。他一拿起《詩經》就必講“后妃之德”與思“無邪”;連做雙鞋子都要“依《孟子》上樣兒,做個‘不知足而為屨’”(《七·閨塾》)。他的綽號“陳絕糧”,暗藏玄機,諷刺犀利。有一次,孔子“在陳絕糧”(《論語·衛靈公》)。陳,春秋時國名。
歷代儒生繼承孔子詩教“斷章取義”傳統,并無限夸大《毛詩》功能。從孔子“邇之事父,遠之事君”(《陽貨》第十七),到《毛詩序》“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清代今文經學家皮錫瑞《經學歷史》載,漢代儒生甚至以《毛詩》當諫書。既然《毛詩》無所不能,陳最良為什么不可以用《毛詩》來閨訓,甚至來醫病?陳最良用《詩》的荒謬,正是湯顯祖對歷代儒教、詩教的否定。他以荒誕對荒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諷刺的矛頭所向是極鮮明的。陳最良解《詩》無意間流露出的對《詩經》文學、抒情內涵的解讀,正是《詩經》本身不可遏制的強大的文學審美、抒情功能的再現,也是湯顯祖“尚情”思想的反映,更是中晚明思想解放、人性高揚的人文詩教情懷的表露。
① (明)湯顯祖.牡丹亭[M].徐朔方箋校.湯顯祖詩文集(卷三)[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② (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等正義,黃侃經文句讀.毛詩正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③ (南朝)范曄.列女傳第七十四·曹世叔妻[A].后漢書(卷八十四)[C].北京:中華書局,2007:819.
④ (唐)韓愈.韓昌黎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95.
⑤⑧ (清)陳奐.詩毛氏傳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32,30.
⑥ (清)方玉潤著.李先耕點校.詩經原始[M].北京:中華書局,1986:228.
⑦⑩ (宋)朱熹.詩集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5,70.
⑨ (清)龔橙.詩本誼[A].續修四庫全書·七三·經部·詩類[C].影印刻本.清同治十年:281.
? (明)鐘惺.名媛詩歸[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39冊)[C].濟南:齊魯書社,1997:344.
? (清)錢謙益編著.列朝詩集小傳·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757.
? (明)萬時華.詩經偶箋[A].續修四庫全書·61·經部·詩類[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143.
? (明)鐘惺.詩經備考[A].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67·詩類[C].濟南:齊魯書社,1997:67.
?(明)馮夢龍.《情史》敘一[A].高宏鈞.馮夢龍集箋注(卷四)[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133.
? (明)陳繼儒.批點牡丹亭題詞[A].徐朔方箋校.湯顯祖詩文集·附錄[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5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