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林[河南司法警官職業學院, 鄭州 450002]
作 者:王慧林,碩士,河南司法警官職業學院講師。
《剪燈新話》對文言小說影響巨大,產生了“剪燈”系列小說,這其中受影響最大的就是《剪燈余話》,或者可以這樣說,《剪燈新話》和《剪燈余話》共同促進了“剪燈”系列小說在后世的發展?!都魺粲嘣挕繁M管在題材和構思上模仿《剪燈新話》,卻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二人際遇的不同使“剪燈二話”在相同的題材中表現出較大的差異。比如,同寫戰亂中的愛情,瞿佑重在敘述戰亂給人們帶來的災難,而李昌祺卻把戰亂當做一種使人格升華的手段。瞿佑敢于大膽表現人的自然欲望,尊“情”;李昌祺則是用“情”來立“教化”,為世人樹立楷模,唯“理”。本文主要是探討二人情愛觀之不同。
《剪燈新話》的作者瞿佑學博才贍,少年時曾被元末明初的著名文學家楊維楨稱為“千里駒”。他一生交友頗廣,對他影響最大的莫過于凌云翰、楊維楨。楊維楨詩名擅一時,寫詩主張“詩本性情?!娭疇?,未有不以情而出也”(《郯韶詩序》《東維子集》卷7)。以此,常被指作是“以淫詞穢語裂仁義,反名實,濁亂先圣之道”的“文妖”(王彝《王登士集·文妖》)。楊維楨的性情說給瞿佑以極大的影響,表現在小說中即是:“世間萬事幻泡耳,往往有情不能死?!雹贄罹S楨放蕩佻達的性格對瞿佑也頗有影響,因此瞿佑作品中多“倚紅偎翠語”,格調也顯得“風情麗逸”。文學作品乃人之心聲,《剪燈新話》中的愛情婚姻題材的作品,如《金鳳釵記》《聯芳樓記》《渭塘奇遇記》等,都反映了瞿佑尊情的文學觀。
《剪燈新話》中的一些作品對男女艷情寫得非常大膽,對人的自然欲求絲毫不加掩飾。如《渭塘奇遇記》寫世族子王生“貌穎寒玉,神凝秋水,姿狀甚美,眾以奇俊王家郎稱之”。一日,王生在酒肆沽酒而飲。酒肆主的女兒見王生奇俊,“頻于座下窺之,或出半面,或露全體,去而復來,終莫能舍。生亦留神注意,彼此目成久之”。王生夢當夜潛入女室,女“執手入室,極其歡謔”。至此,無夕不夢焉。瞿佑借助于夢境成全這對相愛的青年男女,文中卻絲毫不見禮法對女子的影響。酒肆女之行為,能和擬話本小說《崔待詔生死冤家》里的璩秀秀相媲美,為愛情而主動出擊,果敢行動,毫無一絲忸怩之態。
如果說《渭塘奇遇記》的戀情需要作者借助于夢境來實現,那《聯芳樓記》中,作者則撕開這層溫情脈脈的面紗,赤裸裸地表現人之欲求。蘇州薛姓富商女蘭英、惠英姐妹“聰明俊秀,能為詩賦”。看見商販鄭生在船上洗澡,便投下一雙荔枝表愛慕之情。是夜,二女從樓上垂下一竹兜吊鄭生上樓。“即見,喜不能言,相攜入寢,盡繾綣之意。”在這里“愛、良言、溫情或超絕神圣的形象存在與否,卻不是首要的、第一性的……肉體的瞬間即永恒的歡情,才是首要的、第一性的”②。而《金鳳釵記》中的興娘更是膽大,相思而亡后,又魂附妹妹,追逐鄭生。半夜叩鄭生之門,并欲“挽生就寢”。生因“其父待之甚厚”,辭之再三。女憤而佯怒曰:“吾父以子侄之禮待汝,置汝門下,汝乃于深夜誘我至此,將欲何為?我將訴之于父,訟汝于官,必不舍汝矣?!鄙坏靡讯头?。這些女子為追求自由的婚姻愛情,已拋下閨閣女子應有的害羞,大膽行動,主動示愛,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甚至化為鬼魂,也決不放棄?!耙混`咬住”,永不放松?!八齻円呀洅昝摿硕Y教桎梏,不在生活于貞節、父權、夫權的陰影下,她們只為自己而活,只為自由而活,只為享受短促卻又美妙的生命而活,顯示出了極強的個性意識?!雹圻@些作品說明瞿佑敢于正視并表現人的自然欲望,這是對當時統治者所提倡“理”的一種嘲弄與抗衡?!都魺粜略挕分械脑S多篇幅都表現了瞿佑這種思想,如羅愛愛下嫁前曾是妓女,翠翠也曾失身于李將軍,但作者并沒有因為她們的“失身”行為而有所貶斥或譴責。
但瞿佑畢竟是孔孟思想熏陶下的一個文人,他不可能完全擺脫儒家倫理綱常的藩籬。因此,一方面表現人對自然欲望的渴求,另一方面又把追求自然欲望的行為加以規訓,納入正常的軌道。《渭塘奇遇記》的結尾,王生與酒肆主的女兒訂婚,明媒正娶,結為正式的夫婦,“效于飛而還,終生偕老”?!堵摲紭怯洝分醒κ隙m大膽地追求鄭生,卻也沒有逃脫“理”的束縛,知鉆墻逾越之丑,求鄭生托人前去提親,三媒六禮,走完一個正式的婚姻議程,披上一層合法的外衣。美好的愛情是她們的追求,但符合“理”所要求的婚姻也是她們的愿望,此中顯示出瞿佑思想之矛盾,既表現人對欲望的追求,又要使人之行為的結果不違背“理”的規范。為此,就先讓他們私自相許,再父母議親,納入合法性的軌道中,從而使“風流與禮防共筑”④。這與《聊齋志異》中的《紅玉》有很大差別,狐女紅玉愛慕相如,隔墻相約,并主動示愛,半夜幽會時,被思想守舊的馮父聽到,立即遭到他的謾罵,紅玉憤而離去。后又告相如她乃狐女,并籌劃與相如另娶新婦。當相如陷入困境時,她伸手援助,哺育相如的幼兒,并多方奔走,進行營救。在其幫助下,相如得以免除災難,經歷一番苦難的相如和紅玉重新牽手,紅玉操持家務,而相如專心科舉,終如所愿。紅玉追求愛情時,要求的是過程而非結果,只求曾經擁有,不在乎天長地久,根本不受“理”之約束,敢愛敢恨,有自己獨立的人格。
也許有人會說,人狐殊途,人生活于世俗之中,受禮法的限制,而狐毫無道德倫理的觀念,也不受此約束。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生活于縹緲仙境中的仙女也應該無道德倫理的觀念,也不受此約束。但《鑒湖夜泛記》中的織女卻要求處士成令言為她“正名節”又作何說呢?織女乃天上仙女,難道也受人間禮法的限制嗎?實際上,《剪燈新話》所追求的乃是情欲和禮法的融合,即“風流與禮防共筑”。
《剪燈余話》雖也寫“情”,但與《剪燈新話》則不同。其實,從張光啟為《剪燈余話》所作的序中就可以看出二者的差別。在序中張稱李昌祺“暇中因覽錢塘瞿氏所述《剪燈新話》,公惜其措詞美而風教少關,于是搜尋古今神異之事,人倫節義之實,著為詩文,纂集成卷,名曰《剪燈余話》,蓋欲超乎瞿氏之所作也”⑤?!坝貊氖稀保诤艽蟪潭壬鲜菍Α都魺粜略挕啡鄙俚赖抡f教的不以為然。因此,《剪燈余話》通過“情”重建“理”,用“理”來束縛“情”。
《剪燈余話》里婚姻愛情作品中的主人公也追求自由美好的愛情,卻很少像《剪燈新話》中的女主人公那樣大膽行動,主動出擊,逾越“理”的束縛。他們有時也“風流”,但前提是有過“父母之命”,盡管這個“父母之命”只是個意向而沒有形成正式的禮聘。如《連理樹記》:上官守愚之子粹與賈虛中之女蓬萊,“同讀書學畫,深相愛重。賈妻戲之曰:‘使蓬萊他日得佳婿如粹舍足矣?!瘹w以告,守愚曰:‘吾意正然?!裁窖宰h,各已許諾。”上官子與賈女是在合法性前提的掩蓋下而進行不合“理”的行為,他們出格的行為有“父母之命”為其保駕護航。更甚的是,即使逾越了“理”,李昌祺還要加以補過,如《鸞鸞傳》即是如此,李昌祺讓再嫁的鸞鸞以處子之身與柳穎結婚。《賈云華還魂記》中也加了這樣一條“光明的尾巴”,由于賈、魏二人私下結合,于“理”有虧,為了調和“情”與“理”的矛盾,作者先讓賈云華死去,然后再借尸還魂,以真正的處子之身與魏鵬成婚,用虛幻的和諧解決了“情”與“理”之間的矛盾沖突,由這些細節可見出作者之良苦用心。張光啟在《剪燈余話》序中寫道:“吁!是編之作,雖非本于經傳之旨,然其善可法,惡可戒,表節義,礪風俗,敦尚人倫之事多有之,未必無補于世也?!边@正道出李昌祺之心聲,《剪燈余話》中“敦尚人倫”之事很多。
《芙蓉屏記》里,崔英赴任途中遭劫,與妻王氏失散。幾經周折,在高御史的幫助下,崔英得以重新赴任,當恩公高御史欲為他做媒重娶時,則謝曰:“糟糠之妻,同貧賤久矣?!瓌e娶之言,非所愿也?!备吖澰唬骸白阆赂哒x如此,天必有以相佑?!边@是贊揚男子之高誼的?!都魺粲嘣挕分械呐右彩墙韼讲蛔岉毭?,歌頌女子誠信的也不少。如:《秋千會記》,述哥失里本許配給拜住,后拜住之父獲罪而被朝廷革職入獄,家道突變,“闔室染疾,盡為一空,獨拜住在”。述哥失里的母親遂嫌貧愛富而悔婚,將其另許豪門。述哥失里不肯,說:“結親即結義,一與訂盟,終不可改。兒非不見諸姊妹家榮盛,心亦慕之,但寸絲為定,鬼神難欺,豈可以其貧賤棄之乎?”最后,在送婚途中自縊于花轎中。
《瓊奴傳》寫瓊奴十四歲便“德、容、言、功四者皆備”,經養父做主,與徐苕郎詩詞聯姻而訂婚。后遭誣陷,徐家役遼東,沈家則戍嶺南。咫尺千里,婚事擱淺。因養父病故,家業蕭條,瓊奴母女寄身茅店,賣酒為生。有吳指揮者,見瓊奴美艷,立逼為妾。其母害怕欲許之,瓊奴堅決不允,曰:“徐門遭禍,本自兒身,脫別從人,背之不義。且人之異于禽獸者,以其有誠信也,棄舊好而結新歡,是忘誠信,茍忘誠信,殆犬彘之不若;兒有死而已,其肯為之乎?”后自沉墓側。以上這幾篇也都是寫情的小說,但與《剪燈新話》寫情小說的主旨明顯不同?!都魺粜略挕分卦诒憩F人對自然欲望的渴求,以“情”勝。《剪燈余話》則重在呼喚“誠信”、“高誼”的復歸,以“理”勝?!都魺粲嘣挕芬矊憽扒椤?,但在這里情是工具、手段,而非目的。作者寫情之目的,是想通過“情”重建倫理道德之規范,為世人樹立一個典型、楷模,達到以“情”而立“教化”之目的。
《鸞鸞傳》即是如此,它敘述戰亂中的一個愛情悲劇,但作者并不是控訴戰亂帶來的災難,重點揭示的是主人公在戰亂中以身殉情的倫理精神。戰亂逼迫主人公死亡,卻也升華其人格,讓她們成為烈女節婦,被人稱頌。戰亂在此是一種手段,通過它而顯示作者“敦尚人倫節義之風”的創作目的?!尔[鸞傳》中有一個細節,應該特別值得我們注意。按照封建倫理規范,寡婦不可再嫁,否則于理有虧。于是李昌祺特意安排鸞鸞的前夫繆某是天閹,不能行人道,鸞鸞再嫁柳穎時仍是處子之身。也許在他的潛意識里,沒有失身之人,就于節行無大虧,就沒有偏離封建倫理綱常的范疇,也就無損于鸞鸞作為一個烈女的形象。由這個細節可看出李昌祺“敦尚人倫節義之風”的良苦用心。
愛情婚姻題材的作品在“剪燈二話”中占有相當大的比重,但由于時代思潮及個人在時代思潮中的角色的不同,“剪燈二話”體現了由揚情到崇理這樣一個時代軌跡的轉變過程。勃蘭克斯也曾經說過:“在文學表現的所有感情中,愛情最引人注意。而且,一般來說,給讀者留下的印象最深。了解人們對愛情的看法及表現方式,對理解一個時代的精神是個重要的因素。從一個時代對愛情的觀念中我們可以得出一把尺子,可以用它極其精確地量出該時代整個感情生活的強度、性質?!雹迯摹凹魺舳挕睂Α扒椤?、“理”觀念的不同處理中,可看出二人不同的時代精神。
瞿佑生于元末,朱明王朝立國之時,他已經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是在元末天下大亂到朱元璋統一全國的過程中度過。戰亂中人們的悲歡離合對他的刺激,促使他拿起如椽之筆去記錄戰亂中人們的悲慘生活和他們對自由幸福生活的向往。元末自由、寬松的社會環境,文人們放蕩佻達的性格,又形成他唯情的文學觀。但他在寫情的同時,有時不免要加上“一條光明的尾巴”,這既與他所受的儒家文化的影響有關,也與朱元璋立國之初的一些文化政策有關。
洪武年間《實錄》中的一段話,頗令人深思:“初,元世祖自朔漠起,盡以胡俗變易中國之制,士庶或辮發椎髻,深胡帽,無復中國衣冠之舊。甚至易其姓名為胡名,習胡語。俗化既久,恬不知怪。上久厭之,至是盡令復舊,衣冠一如唐制,市民皆以發束頂。其辮發椎髻、胡服胡言胡姓,一切禁止。于是百年之胡俗,盡復中國之舊?!边@段話實際上是朱元璋恢復漢族文化的記錄,也是他倡導儒家道德規范之先聲。上有所倡,下必應之。瞿佑不可免俗,作品中也帶有回復之傾向。
李昌祺生于廬陵的一個“詩禮之家”,這時朱明王朝已站穩了腳跟,文化統治更加嚴酷,“程朱理學”、八股取士等一系列的文化政策相繼建立,李昌祺正是這些文化政策培養起來的新生代。他以八股起家,曾預修《永樂大典》,先后任禮部郎中、廣西左布政使、河南布政使等職,所交游者多為方面大員,《剪燈余話》的序也多由翰林學士所書,長期的官宦生活已磨平了他本不甚分明的棱角,所以《剪燈余話》中的“情”總要用“理”來加以限制、匡正。雖“情”、“理”俱擅,但“情”卻是重建儒家道德規范的工具。
總而言之,“剪燈二話”里的愛情作品既反映了當時的時代特色,又表現了作者的思想狀況。但因為作者之時代背景、生活經歷、所受教育的不同造成了他們對愛情作品中“情”與“理”的不同處理,也造成二人一個“尊情”,一個“唯理”的截然不同的情愛觀。
① 桂衡:《剪燈新話序》。
② 劉小楓:《拯救與逍遙》,三聯書店2003年10月版,第417頁。
③ 孫遜:《中國古代小說與宗教》,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7月版,第234頁。
④ 楊義:《中國古典小說史論》,人民出版社1997年8月版,第325頁。
⑤ 張光啟:《剪燈余話序》,見《剪燈新話矽卜二種》,周夷校注,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128頁。
⑥ 勃蘭克斯:《十九世紀法國文學主流》(第三冊),《法國的反動》,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7月版,第221頁。
[1] 瞿佑等.剪燈新話[M].周楞伽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 葛兆光.中國思想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
[3] 楊義.中國古典小說史論.楊義文存[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4] 史小軍.復古與新變——明代文人心態史[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5] 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史論[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