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虹 趙欣若[保定學院中文系, 河北 保定 071000]
⊙王淑梅[河北農業大學人文社科學院中文系, 河北 保定 071000]
作 者:蘇虹,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保定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趙欣若,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保定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和外國文學的教學與研究;王淑梅,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碩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
魯迅的短篇小說《幸福的家庭》與后來的《傷逝》,在對知識分子、婚戀、家庭生活等問題上有連續性的思考。作為魯迅唯一的一部愛情小說,又處于《彷徨》小說集的最后一篇的特殊地位,加上主人公手記的形式、懺悔的口吻、濃重的復調色彩①等原因,《傷逝》受到廣大評論者的高度關注。相對講,《幸福的家庭》受關注程度似乎不及《傷逝》,但仔細品味,本篇的感情色彩也非常復雜。在《傷逝》之前已經對知識分子在現實生活中的命運做了探討,即《傷逝》在一定程度上延續了這一主題,都是講述自由結合的夫婦在庸常的日常生活中沉沒的故事。正因如此,《傷逝》和《幸福的家庭》被稱為姊妹篇,不同的是《傷逝》中的悲劇感除了來自庸常的生活的壓力,還來自封建勢力的打擊以及主人公自身性格的因素等,因此悲劇色彩更重;《幸福的家庭》似乎輕松很多,喜劇色彩較濃,有作者對知識分子的調侃和嘲諷,但更多的是“苦澀”。這讓我們感到《幸福的家庭》與20世紀80年代的“新寫實”小說有許多精神維系,魯迅的《幸福的家庭》為后世提供了很好的文本借鑒。本文主要分析小說中兩個重要的意象——“A”和“綠格紙”,以此來探討與“新寫實”的精神契合。“魯迅的小說具有本體性的隱喻性”②,“魯迅小說的情節、人物、描寫甚至細節描寫,無不是對某種人類精神現象的隱喻,具有一種原型的模式意義”③,他不是把所有的東西都說出來,而是言外有義。魯迅把他對主人公的評價都濃縮于具有象征、隱喻色彩的意象上,那就是“A”。小說中“A”共有五處。“A”是對理想與現實關系的整體性的隱喻,它具有三個層面的意蘊。
第一,理想的沉淪。
“A”是主人公構思“幸福的家庭”時,虛構的“幸福的家庭”的所在地。他在腦海中把中國的所有地方一一想到、一一品評:“北京?不行,死氣沉沉……江蘇浙江天天防要開仗;福建更無須說。四川,廣東?都正在打。山東河南之類?——阿阿,要綁票的……上海天津的租界上房租貴;……假如在外國,笑話。云南貴州不知道怎樣,但交通也太不便……。”結果居然無一處可以安置自己的“幸福的家庭”,于是只好定為“A”。但當時的風氣是反對用西洋字母代替地名,這樣做有風險,但哪里好呢?總之,湖南、大連、察哈爾、吉林、黑龍江等地都不行,盡管知道有風險,但終于決定就定為“A”,這是對理想的堅持。因為主人公的邏輯是:幸福的家庭一定是理想的,理想的就不能是現實中有的,因為現實是不理想的,即幸福=理想=非現實。但自己生活在現實中,為了在現實的背景上為理想尋找一個合適的位置,找到二者和諧共處的可能,他只好先虛構一個“A”,然后才能繼續他的構思。這是面對現實的無奈。
如果接下來的情節,主人公能夠一如既往、放棄束縛自己的現實、自由想象、完全虛構的話,可能會描摹出一個理想化的“幸福的家庭”。但無奈現實已經把主人公重重包圍,現實對他的影響無處不在。就在虛構故事時,現實的影響也以“文學作品細節真實”的形式潛入故事中。“小說的主人公在虛構自己的作品時,實際上在兩個方向上努力著,他既想構制一個理想的幸福家庭,而又在具體的描繪中遵循細節真實性的原則。”④這就使主人公被迫停下思維的步伐,而憑著已有的生活經驗去虛構理想生活的細節。他苦心孤詣地尋找故事的發生地、主人公的合適的身份、“龍虎斗”到底是什么、吃飯時應該怎樣謙讓等等,這就造成情節的延宕和停滯,虛構的理想不斷地被攪亂、被擊碎,連綴不到一起。致使“理想”無處容身。魯迅生動地表明這兩者是不能統一在一起的,要么完全虛構,要么放棄理想回歸現實,這是一個必須要做出的選擇。所以當主人公試圖調和二者時,二者便發生了沖撞。現實固然是粗糙的、平庸的、瑣碎的,但“現實卻可以一步步把‘理想’扭曲,使之畸形化,從而使‘理想’不情愿地放棄自身的本質,成為可笑的東西”⑤。不是理想脫離了現實,而是現實太不理想,即使在想象中也沒能逃離現實的可笑,現實不如主人公想象的那樣理想,因而主人公可笑。如果說在選擇“A”時還有對現實的反抗,那么到最后徹底被那一堆“A”所包圍時,我們不難看到“新寫實”小說中人物的影子——理想的沉淪。因而作者在調侃和些微諷刺的語調中消解了生活中的詩意,使生活完全呈現蒼白、無聊的面目。
第二,墮入庸常。
“A”的另一重要含義主要體現在那底下三株,中間兩株,上面一株堆成“A”字型的六株白菜上。主人公的構思總是被一次次打斷,這些干擾因素來自妻子與小販的斤斤計較、討價還價、金錢匱乏、床底下的劈柴、五五二十五的算計、低矮狹窄局促的房間、妻子的斥罵、孩子的啼哭等等,他終于忍耐不住,回頭看時,“在他背后的書架的旁邊,已經出現了一座白菜堆,下層三株,中層兩株,頂上一株,向他疊成一個很大的A字”。“A”字型白菜堆代表了世俗生活中無處不在的瑣碎、庸常的小事,象征著我們的日常生活。“A”本身單調、尖銳、金字塔式地給人以壓力感,每個家庭的男人、女人都會天天面對這些瑣碎、平凡、單調而又難以描摹的“A”字型生活的有形無形的壓力。生活就充斥著諸多的“A”字,由庸常瑣屑的諸多“A”組成。這里的主人公已經成了某種小知識分子市民的代表,是另一個版本的子君和涓生,他們的家庭生活也成了眾多家庭的縮影。“新寫實”小說創作方法以寫實為主要特征,但特別注重現實生活原生態的還原,熱衷于對生活本真狀態的關注,而且關注的是人們窘迫的物質生活現狀以及與之相適應的性格和生理狀態。魯迅高度關注主人公的現實生活,《幸福的家庭》描寫的就是凡俗人生、瑣細小事,關注的就是小人物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的煩惱和欲望。尤其以意識流動的方式細致入微地展示了物質生活的窘迫,這與“新寫實”小說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且魯迅著意描寫了在這種生活壓力下,主婦精神氣質的蛻變:五年前可愛天真的臉,通紅的嘴唇,掛著眼淚的笑窩的溫柔多情變成了現在的腰骨筆直,兩手叉腰,怒氣沖沖,兩眼陰凄凄的打罵孩子的瑣碎、庸俗的“潑婦”。像“新寫實”作家一樣,魯迅在作品中突出了追求物欲、淡化理想、趨于平庸而消解崇高的趨向,盡管主人公有所掙扎,試圖在理想(崇高)與現實(物欲)中尋求平衡,但終于向現實繳械。正像“新寫實”小說中的情節那樣,磨難之下一律是墮落,這大概也是主人公的未來。
第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新寫實”作家“大多描寫各類小人物的生存困境,表現他們的物質性和精神的煩惱,揭示人的各種尷尬處境”⑥。而放棄對人生終極價值的判斷,放棄對人生意義的追問。《幸福的家庭》主人公無職無權只有靠點“潤筆”度日,被日常瑣事所包圍所淹沒,連安置一張書桌的地方也沒有,失去了自由選擇的起碼空間,甚至連想象的自由也失去了(構思時不斷被那些聲音、數字、木柴、白菜等所打斷),主人公沉痛地感到“幸福的家庭的房子要寬綽。有一間堆積房,白菜之類都到那邊去。主人的書房另一間,靠壁滿排著書架,那旁邊自然決沒有什么白菜堆”,“主婦來談文藝了,也就先敲門。——這可以放心,她必不至于捧著白菜的”。這兩個補充說明多么滑稽可笑,又是多么辛酸無奈,這是主人公由生活空間的狹小感到的精神空間受到擠壓的精神煩惱,而這種煩惱和“新寫實”小說中那些莊建非、印家厚、趙勝天們的煩惱是一致的。是一己的、“小寫的人”的煩惱而非傳統的現實主義人物具有的崇高和博大。主人公最后面對無窮無盡的“A”的壓力,也會變成“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池莉:《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的人。曹文軒在《二十世紀末文學現象研究》中曾說“‘雞毛’這一意象倒可以作為新寫實主義的總體象征”⑦。雞毛——雞毛蒜皮,生活就是這樣一地雞毛,生活庸碌就庸碌在沒有大事,全部都是絡繹不絕、接踵而至的“雞毛”,所以我們在“新寫實”小說中見到的都是一些灰色的、單調的、不規則的碎片:入托、上下班、夫妻吵架、借錢、給孩子把尿等等,如果說“新寫實”小說會從“一斤豆腐餿了”寫起,之后幾乎所有的事情的分量也不過“一斤餿豆腐”的話,《幸福的家庭》充斥的也不過就是一堆木柴和白菜。而這些看似很輕的東西卻最能磨損人的毅力和理想,因為這些不是一時的而是連綿不斷的,“他看見眼前浮出一朵扁圓的烏花,橙黃心,從左眼的左角漂到右,消失了;接著一朵明綠花,墨綠色的心;接著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的向他疊成一個很大的A字”,主人公面對生活中無數的不能承受之輕、無數“A”的圍剿,自己無處可逃。
《幸福的家庭》中另一個重要意象是“綠格紙”。主人公決定要寫“幸福的家庭”這個題目時,他抽出一張“綠格紙”,毫不遲疑,寫下一行題目“幸福的家庭”,“綠格紙”是幸福的載體,是代表主人公理想的事物,其組成有兩個關鍵詞,一是“綠”一是“格”。即在主人公意識中幸福(理想)包含了“綠”和“格”兩個方面的含義。王富仁在評價魯迅小說《肥皂》時,曾經對其中涉及的十一處提到肥皂的“綠”、結合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做了解析,⑧是十分有見地的。我認為此處的“綠”有一些欲望特征但不十分明顯,至少代表年輕、生機、活力。“格”是簡單的直線條,代表簡單、平等、和諧。主人公潛意識中的幸福家庭應該是年輕姣好的妻子、成員簡單、沒有過多的拖累,他們平等、自由、和諧。但“綠格紙”代表的浪漫理想與現實矛盾,致使“幸福的家庭”無法組建,所以“綠格紙”上的“幸福”始終沒有內容。理想與現實互相搏斗沖撞,結果現實得勝,理想遭到重創,所以,當主人公的腦子被一串的阿拉伯數字和椏椏杈杈的木柴塞得滿滿時,他只好憤然地抓起“綠格紙”在上面打起了“算草”,“綠格紙”帶上了絕妙的諷刺意味。后來,主人公的幸福構思再次被孩子的哭鬧打斷,“綠格紙”被揉了幾揉,做了給孩子擦鼻涕的紙。最后,“綠格紙”被用力擲在紙簍中。象征了虛幻的“理想”在現實中被徹底拋棄和“理想”最終淪落。“綠格紙”暗示了主人公如何一步步放棄理想、向現實屈服的心路歷程。
有不少評論者注意到魯迅小說對后世的影響,就《幸福的家庭》而言,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被認為是意識流小說的早期代表,其實魯迅是用“意識流”的手法描寫了凡俗人生,從精神氣質上可以說是“新寫實”的鼻祖。
① 嚴家炎:《調小說:魯迅的突出貢獻》,《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1年第3期,第1—20頁。
②③ 錢理群:《與魯迅相遇——北大演講錄之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版,第128頁,第130頁。
④⑤⑧ 王富仁:《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吶喊〉〈彷徨〉綜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81頁,第389頁,第288頁。
⑥ 王慶生:《中國當代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37頁。
⑦ 曹文軒:《二十世紀末文學現象研究》,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1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