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白
大概是2002年,韓東從成都返回南京,曾參與創辦的“橡皮網”到了南京也就變成了“他們網”。現在回頭看,那應該是文學在網絡上的最后一股暖流。
“他們網”延續著“他們”文學團體的血脈,以韓東為首匯聚了一批有寫作和閱讀興趣的人。如果中國當代存在文學傳統一說的話,那么從朦朧詩到民間寫作,這里有一條清晰可見的脈絡可以追尋。而這股脈絡中,“他們”堅持的時間算長的,從1985年一本民刊的誕生,到2002年的“他們網”出來,可以看成在新技術、新觀念下一群文學狂徒的心未死的一件事實。問題是,這里無需什么堅持,用興趣就可以發現事情誕生、發展的軌跡。韓東那一年參與文學網站,并隨之參與幾場紛爭,但這些好像并不真實發生的,至少沒有對他產生什么影響,因為次年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扎根》問世了。
《扎根》里樸實無華的寫作,成了韓東對知青記憶的第一次長篇大論地打撈。我以為韓東這樣一次爆發是有備而來的,包括多年的中短篇小說操練,對小說技藝的捶打,到心智年齡的成熟以及詩人特有的敏感神經,讓在看似粗糙的語言中找到了一種溫柔細膩的長篇小說樣式。
即便《扎根》沒有為韓東贏來諸多榮譽,韓東就此轉向長篇小說創作也應該是一種必然。短篇小說不是沒有讀者,而是缺乏市場賣點,對于以寫作為生的作家來說,寫短篇小說不免為一種奢侈。長篇小說發表在文學期刊上,然后出單行本,這樣可以賺兩次錢。當然這是對于未暢銷的純文學作家來說的,郭敬明們不存在此顧慮。
《扎根》之后的《我和你》體現了韓東的曲折妥協,對于他來說不得不考量的是要面對市場,市場需要話題,有自身固定的邏輯,除非你是少數的這方面天才和幸運兒,否則它嚴格的邏輯不會允許你任意妄為。此時所謂個人產物的純文學不免要受到這方面的左右。當然,對于一名優秀的“適應者”這些不應該存在問題,這也不是不能產生偉大作品的理由。韓東對于市場和暢銷的思考,在《我和你》中不難發現,首先愛情主題,細膩而通俗的寫法,甚至還有性愛描寫,不過這些在我看來都是在必然的文學需要下進行的。不能說《我和你》里是韓東學習和妥協的見證,但真誠的讀者可以發現他對此的思考以及自己的回應。
在《我和你》里韓東用一段逼真得幾乎觸摸得到疼痛的愛情故事,徹底而決絕地顛覆了愛情這個千百年來讓無數人蕩氣回腸的玩意兒。愛情存在嗎?她圣潔嗎?她偉大嗎?她不可代替嗎?她于生活是必不可少之物嗎?韓東用一部長篇的容量給了這個世界一種自己的答案。那個任性、可愛集天使與魔鬼于一身的女主人公“苗苗”注定要躋身文學史的人物長廊中,她的一舉一動充滿的誘惑力,誘惑那些動蕩和對情愛尚存美好追求的男人們。
去年出版的《知青變形記》里,韓東已經真正墜入完全虛構的快感體驗中,用一種職業的、規范的虛構故事方式去構筑自己的那片星空。毫無疑問,星空之下是人的生活,個人在時代洪流中的微小身影以及他們周遭的那些無比荒誕卻又不用過多解釋的“不得不”,這些在精巧布局以及熟練語言掌控能力下的自然而然地生長,像上帝造物時的一株大樹,他讓大樹的生命像原本的生命一樣生長,盤根錯節,卻按部就班,不差半步,不容得讀者著急或者耐煩,一切自然有它的生命。“羅曉飛”被安排當上知青,再被安排跟“紹娜”談不明不白的戀愛,然后被誣蔑干下無人性的強奸母牛一案,為免逃一死,他再次被安排接替無辜冤死的“范為國”繼續他人的人生……在這條被安排的人生道路上,“羅曉飛”隨后更是踏上這條原本就無多少自我意識和選擇的道路,被動送死,被動異想天開,被動求饒,被動真正變形成另外一個人———一個農民,這荒誕的人生有多少是自己意料之中和自我選擇的呢?“羅曉飛”也許并不是一個奇遇,即便是他那富于戲劇性的遭遇中,扒掉必要的夸張外衣,他就是我們每一個生活中人。韓東也有意不賦予主人公“羅曉飛”過多的人物性格,磨去其尖銳個性的一面,使其順利化身變形成為生活中的我們每一個有可能的人。
有人說《知青變形記》的韓東也發生了一次“變形”,以往那個飽含“反動”的韓東不見了,對此判斷我不以為然,因為以往那個懂得解構、知曉虛妄之壞、身體力行“小敘事”的韓東依然存在于新作的字里行間。不知道韓東是不是有意在瓦解一個近來被用濫了的詞,即“史詩”,屁大點的古裝戲都可以被冠以史詩的今天,可以斷定,幾乎所有產生于當代的心懷史詩之心寫就的“史詩”,都只能是“失實”的假古董,韓東不屑那些道貌岸然的宏大敘事,而是用個人的瑣碎不見形的數次看似隨遇而安,構建了一個時代下的個體悲劇命運。
作為以創作小說為主的作家,韓東近年來發力平均,對他而言沒有爆發或者沉寂之說,在質量上也應該說,所有對之有所期待的人沒有失望。一種事實是,近些年的漢語小說正處于要么顛沛流離、要么被生生閹割、要么趨于媚俗的動蕩之中,這對于我們這個光怪陸離每天都在發生詭異、隱秘、荒誕之事的國度來說,太不相稱了,這個時代的文學大火應該燒得更旺盛和熱烈才對,其他行當可以縮水、減產、被削弱,但文學在這個時代應該是盛產偉大作品的時候。韓東無疑是給這場文學大火加把柴火的那個人,他無意去更改和樹立,但卻用一己之力為之在助燃和影響著火焰的態勢以及方向。
如果沒有《我和你》就不會有后來的《小城好漢之英特邁往》———這是一句廢話,但從他們內在聯系上似乎我們也能發現一種必然的聯系。《我和你》是一部寫盡了男女之事的耗心血的作品,在我的視線之內,中國作家除了上海的張旻,韓東是唯一一個能在自身的骨肉中找到打通這種人類樸實情感的作家。而《我和你》的消耗和折磨,必然會導致作家在此后的創作中調轉方向,哪怕就此不提男女情事也是可以想象的。《小城好漢》集中描寫小城中的少年成長故事,少年英雄有了又一種文學樣式的解釋。或許也不是,所謂的英雄并不存在,他們只是那個大時代下的卑微小人物。平民的悲歡離合有看頭嗎?韓東這一次用細膩的語言和好看的故事給了一種自己的說法。
關于《小城好漢》還值得一說的是,這是一個表面講述“好漢”卻是為普通人樹碑立傳的故事,作為上世紀80年代著名詩人的韓東,曾經在《有關大雁塔》一詩中,成功地解構一種英雄形象,這一回到了“好漢”這里,韓東仍是要解構一代人心中的好漢形象。或者說,韓東用一部長篇小說的形式,將一代人心中的故事用瓦解的手段重新梳理了一番。在韓東這部蓄謀已久了的《小城好漢》中,作者無意為以往概念化的那種好漢立傳,也沒有一心為讀者提供傳奇的談資,他不動聲色又暗中較勁般地把出現在江蘇北部肆意張揚的好漢形象作了終極解構:“朱紅軍”死在決絕自殺未遂之后的槍決中。更具嘲諷意味的是,“朱紅軍”的父親當年就是頭戴黑墨鏡、大口罩的槍決執行員。
人生可以再一、再二,但沒多少機會給你再三、再四。個人悲觀而狹隘的理解,韓東在小說的題材上,在創作了大量中短篇小說和三部長篇之后,已經接近窮盡的局面。對于一個以虛構為創作手段的人來說,題材窮盡似乎并不應該存在,但一個事實是韓東在以往的創作中太依賴那種至少在生命中有過痕跡的事物了,這對于創作者來說不得不說是一種雙刃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