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的時光（八首）

潘云貴

歲月的抖動

那些魚群刺開了網線

在日落之前重返川流之中

柿子一樣明亮的光

在山間停靠

木樨草與婆婆丁的葉尖

垂落下相同的露水，和灶臺上

盛放的油水一樣貧窮

我經過爐火微弱的年代

一塊一塊的石英，在風聲里

擦出淬火的愛情

母親在落難的河邊

獨自哭泣，清澈的憂傷蕩漾到黑夜中

父親用剛剛砍下的枝條

燃放起暫時溫暖的火焰

一只蟲從那截沒有點著的樹枝里

清楚看到了自己與歲月的距離

它站在年輪中，使勁抖了抖翅膀

被時間撥快的村莊

把一輪明月轉暈，那些光亮甩下來

魚群一個躍身，湖面結出的水晶

又碎了

白馬飛奔，尋找書生

那個薄命的女子面對著紅塵

呆呆地歌唱：命途多舛

何故錯認了君郎

南山以北，谷香、菊花和一身豪腸

兌換了一個朝代

沒有誰說出今晚的白露和秋分

何時爬上了瓦梁

九月的鄉野，野菜、蘆花還在遍地長

我親愛的村莊，帶著古老的前身

站在城市的身后，那些莊稼、雜草和骨頭

還在徹夜模擬編鐘的聲響

把時間撥得越來越快

光芒在黑夜里藏得很深

月光積累了太多的影子

在四月花瓣盛開的出口

列隊站立，我們手挽手

展開一次風中的飛行

一定要漫無目的

像一株滿天星那樣

在大地上形成天空的形狀

鷹的圣徒在今夜安息

一只螞蟻可以運走

石頭的孤獨

黑夜一定要黑到盡頭去

所有途中的車馬都需要停下

都需要放下自己的表情

路線，和目的

誰的燈也別亮起

光芒在此時

把自己藏得很深

風中的時光

你一直坐在麥垛上

陪幾只烏鴉哼了幾句，又停下來

這個秋天的眉毛

就要在黃昏里點著

那個偷走打火機的男孩，就躲在

離你不遠的河邊，吸煙，一口一口

你慢慢等，慢慢守

他逃跑的姿勢，類似四月的

一株紅木棉

很快在風里剪成了碎紙花

輕輕地飄揚，那些時光

長著翅膀，模仿蝙蝠

飛行在原野上

我們把落日，當做一只

即將被黑夜收走的風箏

春天的故事

我要減緩呼吸的重量

慢慢地減緩，那些低飛的柳絮

和杜鵑的叫聲一樣輕

我愛的人，悄悄來到我的目光里

柔軟地紅著

這個春天，十分安靜

喜鵲和燕子在陽光撒落的地上撿著

麻雀在冬天沒吃完的糧食

我親愛的奶奶，從村北的山上下來

坐在我為她準備的蒲團上，講地下

泉水一樣流出的故事

燃燒的紙人

這天，你提燈去看她

夜色里小南風吹到了田野上

月光翻滾，她站在大海之上

突然想起

那個曾經陪她靜坐的紙人

在你到來后

悄悄燒著了自己

一些人在清晨遺忘

打開清晨的身體，總有一些野花

清醒著，她們在煮沸的鳥鳴里

朗讀村莊發生的故事

紅日溫潤，像一枚柔軟的松果

泡在淺淺的溪流上

那些蜜蜂的針腳縫著飽滿的露水

在一只蝴蝶的頂撞下，滑落

原野上，布谷在運輸

澄黃的麥粒，偶爾會有一些

砸在芒上

那條去往山間的道上

許多野山楂，發出甜甜的香味

清香當中，誤入桃源的人

在林子里盡情地忘記

那些落在凡間的

時辰和肉身

野菊花

除了我，沒有誰

會注意到那朵野菊花瘦小，薄弱，沒有芳香

花葉上殘留黑色的泥巴

像一個老女人

被大風奪去衣襟和鞋子

赤腳站在遼闊的秋色里

原野上有金黃的麥子，和夕陽

掙脫開時間的蒼涼

用自己的光芒

點燃黑夜的燈盞

那朵野菊花卻始終

沉默地開在寒霜里

就像母親，四十多年來

只在一片土地上靜靜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