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 飛
弋舟的小說首先讓我聯想到長頸鹿。太長的脖子似乎并不是利于生存的武器,相反,除了一種傲然挺拔的姿態,剩下的是一種讓人哀傷的美。《我主持圓通寺一個下午》,彌漫著鬼狐之氣的曖昧濃霧中,那被警察所無視的脆弱而奢侈的長脖子便悄然飄進了讀者的心中。我無法想象沒有被作品所打動的評論文字,于是我便不加掩飾對于弋舟作品的喜愛,它讓我感到親切,讓我在閱讀中變得柔軟、謙卑,殘酷的競爭和鋼鐵的世界中,讓人柔軟的小說如黃金。“請告訴我黃金何以獲得最高價值?因為黃金不同尋常,沒有用處,閃閃發光,光澤柔和。”[1]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道,《黃金》中毛萍對于黃金狂熱的愛不正是因為絕望和無用的美嗎?
《我們的底牌》是弋舟最近出版的小說集,11篇作品如金子般圓潤閃光,色彩斑斕。對于弋舟小說的閱讀經驗,我僅限于這本小說集,所以,我對他小說的探討也僅僅基于這部小說集的文本展開。
先從我最喜歡的一篇作品談起吧,《橋》。這個故事也許有背景,但它的美妙卻來自純粹的虛構。在這篇絕望的作品中,主人公是位青年軍官,他毫無英雄氣,多愁善感,軟弱無力,沉于幻想,游離在現實之外;而他成功的父親卻希望通過殘酷的戰爭迫使他“成熟”,能像真正的男人一樣有所作為;更荒謬的是,戰爭中他一直是被保護的對象,結果卻偶然間卷入了戰斗的核心,成為決定勝負的關鍵。美與現實的碰撞是弋舟喜愛的主題,結局自然是美令人傷感的破碎。故事似乎沒有新意,但我認為整部小說集中《橋》最具藝術價值,最自然而完整。一個簡單、乏味的故事,被弋舟講述得溫暖、柔和,滿溢著詩意,由此可見弋舟的功底。故事最震撼的是,青年團長明知道水下有一座現成的橋,可以讓自己的部隊快速通過,可他寧愿費時費力地重新建造一座橋,僅僅因為從水下之橋通過不夠美麗和高雅。元熙先生對他說:“當我通過它到達彼岸時,必定拖泥帶水,沾上邪穢之氣,所以我從來不會走它,我寧可多走幾百里路,從另一座正大光明的橋上走過去。你會覺得目的大于一切嗎?其實手段已經在最初決定了目的。”戰爭需要為了勝利不擇手段,而元熙和青年團長卻用失敗去實踐一種態度,這種奢侈決然的姿態顯得不合時宜,恍如夢回春秋時期。當故事最后團長選擇發起沖鋒時,結局已經注定,毀滅和戰斗本身成為目的,而他沒臉的尸體卻呈現出一種惆悵的表情。一篇光潔如玉的作品,其語言和節奏之美,完全值得朗讀一遍。
再看看《我主持圓通寺一個下午》,又一篇我所鐘愛的作品。作品中的“我”一開始就表現出一種孤獨的超然姿態,他從沙塵天氣中抽離出來,在山頂打量著一座城市。獨化上山與這位孤獨者聊天,狹小的空間中兩個人開始探討藝術,而“我”憑空要將一首詩兌現成一篇小說。因為獨化年輕時一張照片,一個故事便涌現了出來,虛構開始流浪。小說中獨化、“我”與虛構的故事之間相互交織,講述與探討之間互相推進,形成一種間隔感。虛構是一種力量,它聚集回憶和經驗,并將其擴展和豐富。作品中虛構的那個故事很曖昧,一個飄然獨立的故事悄悄切中讀者隱秘的情感深處,于是我們記住了徐未,記住了那個“長而無當”的脖子,記住了宿命般脆弱的美。作家必須善于用語言捕捉到很多曖昧隱秘的經驗,這正是弋舟的長項,也證明了作者對于小說命定的歸屬。其實,這篇作品根本算不上完整,里面有很多瑕疵,比如作者最后刻意拔高作品的滄桑感,顯得不夠節制和濫觴,一部完整的作品不需要作者強調其時空感和意義價值。但是我對這部作品情有獨鐘,我喜歡語言中彌漫的那種情緒,那種超然物外、沉迷憂傷的態度,那種散漫,那種無所事事,以及對于虛構的熱愛;我喜歡小說敘述的腔調和語氣,這是基于現代小說以來的閱讀體驗。布羅茨基說,詩首先是音響(味道),對于小說也許一樣。
《天上的眼睛》讓人有些不適,如一個巨大的泥沼,讓人窒息、難受,沒有同情和詩意,沒有復仇和悲壯。當“我”在布料市場被黃老板的南方朋友毆打,被他們用拖鞋打臉出血,被保安冤枉,作者見證者般克制的態度顯得殘酷和壓抑,像天上的眼睛一樣飄渺而冰冷,甚至我懷疑作者在刻意渲染這讓人悲憤的一幕畫面,以達到驚悚的效果。主人公曾經有尊嚴的生活因為下崗而消失,他不會像有些聰明人那樣去追求成功,也不甘于閉上眼睛而沉淪于麻木,一個無力的人卻睜著雪亮的眼睛,在巨變的時代中顯得惶恐和絕望,只有在悲傷、苦難和受罪中他才感到親人般的溫暖。一切都是如此的不同,身份、年齡、成敗把人們分割成決然不同的世界,只有受罪是唯一的,只有承受是真實的。最后,那個征服我們的竟然是被鄙夷的弱者,而非強者。
整部小說集各有特色,從中可以看出作者的文體意識和文本自覺,在此我難以一一分析。盡管有各種試驗和突破,但小說集中的故事的主人公大多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行動的無力者,他們缺乏主動行動的能力,恍如流魂,沉迷自我,與世界格格不入。他的所有小說都在寫不同處境、不同命運、不同生活方式下的夢中人。詩人不行動,只做夢,海德格爾如是說道。
弋舟在小說中執著地去描寫那些被欺凌和被侮辱者,展現那些無力者、絕望者和不正常者,這并不是一種刻意為之的另類。“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2]文學不僅是一種表達,更是一種精神;小說不僅是講述故事,更是一種藝術。在一個強調成功學、強調競爭的世界里,弋舟固執于他的柔軟,固守文學的基本要求。如果從人道主義的立場打量,我們也許可以說弋舟的小說中充滿了同情和悲憫,但同情中總是暗藏著一種優越感,如同施舍,事實上弋舟的小說世界中有一種巨大的慈悲,是從神性而來的超越比較的愛。
“富足和好運者可以沉默不語,/沒誰想知道他們的究竟。/但貧困者卻需要表白,/需要說出,/他們必須歌唱。/上帝親自來到并待了很久,/直到這些被割切的人使他憂傷。”[3]成功的人不需要表達,快樂的人不需要傾述,有權勢者不需要歌唱,而來自耶利米的哀歌才令人震撼。弋舟曾十分欣賞村上春樹在獲耶路撒冷獎時說過的一句話:假如這里有堅固的高墻和撞墻破碎的雞蛋,我總是站在雞蛋一邊。村上春樹的這句話從表面上看很蠱惑人心,也很成問題,但它的鮮明和直接卻受到當代作家的推崇,因為我們許多作家在寫作中迷失了方向,喪失了基本的態度和尊嚴,我們的文學墮落為成功技巧和消遣讀物。作家并不是某一類人的代言人,不能簡單地站在某類人一邊,也不是通過文學讓人們去關注、同情和可憐那些受難者。恰恰是,苦難中充滿了意義和力量,有成功者身上被遮蔽的真實。弋舟在小說中寫出無力者在世界中的哀慟和卑微,更寫出了他們身上的詩意以及尊嚴。弋舟小說中的詩意是克制的,常常有種“天地不仁”的殘酷感,因為我們在他的作品中看不到安慰,看不到人們習以為常的詩情畫意,甚至連血淋淋的犧牲都沒有,可光正悄然在暗夜中閃現。
讀過弋舟小說的人大多驚嘆于他的語言,過于密集的意象和比喻,精煉如格言的句子,如散文詩般的想象力,以及對細微情感的掌控力,都將他的才華展露無遺。他小說的文字很干凈,也很輕盈,雖然他的作品有強烈的精神追求,但這并沒有使他的語言充滿強加的負擔。也許弋舟很自信這些優勢,常常表現出“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語言自虐傾向,這也使得他小說的語言顯得過于華麗。我們可以隨處找到一些漂亮的句子,一些新鮮的比喻。從弋舟的敘述,我們可以想象作者對于生活的觀察、體驗,對于語言自由度的釋放達到了怎樣的程度。小說對于弋舟不僅是一種表達,而是他已活在了小說中,讓自己的生命因虛構和想象而豐厚。“最終的信仰是信仰一個虛構。你知道除了虛構之外別無他物。知道是一種虛構而你又心甘情愿地信仰它,這是何等微妙的真理。”[4]“想象力愿意成為一種沉湎。”[5]虛構和想象力的重要性,以及文學體驗的重要意義在于,文學語言極大地拓展了人類的經驗世界,從分散、支離、僵化的世界中發現意想不到的奇妙聯系,邊界延伸到偉大的地平線。
當然,我還遺漏了弋舟小說中一種寶貴的特質,那就是他詭異地挖掘出了生活中潛藏的幽默。他不愿用一種撕心裂肺般的悲壯方式去處理故事,而是用一種“可笑”的語調去描寫小人物的處境和悲傷,如《時代醫生》、《把我們掛在單杠上》、《我們的底牌》等作品。能幽默是一種品質,我們的時代實在太缺乏真正幽默的人(幽默也可能趨向油滑)。弋舟的小說讀后也許不會哭泣,但會讓人感到悲涼,一種月光如水般的傷感。
我無法從中國當代文學的版圖上來考察弋舟的位置,我也不知道在橫向比較中他的成就處于何種地位,但他的小說有起碼的藝術追求,在自覺繼承現代小說以來的“教養”。我們可以認為弋舟的小說有些做作,結構上有些渙散,在很大程度上使他的小說顯得刻意和不完整,這對于中短篇小說來說是危險的。但做作至少是一種姿態,是一種有精神追求的自我體現。《橋》的價值就在于作者做作得不著痕跡,流暢自然而不去刻意拔高或者濫觴情感,相比而言,《錦瑟》就顯得做作痕跡較濃。弋舟是位才子作家,他的才氣在作品中充斥著、彌漫著,幾乎有些迫不及待地躍入讀者的眼中。才華是一個作家最值得夸耀的地方,但弋舟的才華實在太露,甚至有些讓人應接不暇,奢侈得有用力過猛之嫌。如果能夠“克服”掉才華,讓才華不是一種阻礙,而是一種必須,也許弋舟的小說就會趨于“平衡”。意象的寶貴和難得就在于必須精準,必須徹骨,否則繁雜的意象就會失去力量。
我們先不用去對弋舟小說的成就下判斷,他已自覺投身于文學的寶貴傳統之中,我們去追蹤或者觸摸他的小說世界,會發現作者用文字的軟與世界的硬相對抗時的驕傲。作為一位有抱負的虛構者,弋舟正處于寫小說的黃金年齡,他自覺地向著更高的文學標準努力邁進,而最關鍵的是他的小說有尊嚴,來自小說內部的尊嚴。《我們的底牌》作品集中弋舟做出了積極的探索和實驗,力求每一篇作品都有所突破,這樣的作家必然值得期待。作家只可能對自己負責,所有的評論和外在肯定都不會是真正作家的動力,但我相信,弋舟的創作不久將會面臨一個重要的瓶頸期。希望弋舟兄不要倒在自己的才華之下。
注釋:
[1]《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尼采著,孫周興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4月版93 頁(略改)。
[2]《馬太福音》5 章4 節,和合本。
[3]《里爾克詩選·聲音》,陳敬蓉譯,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年9月版176 頁(略改)。
[4][5]《最高虛構筆記·徐緩篇》,斯蒂文斯著,張棗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3月版251、2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