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士清
(復旦大學中文系,上海200433)
曾敏之是一位擅長寫文史的雜文作家,他的雜文隨筆寫作己長達50多年。由香港林真文化事業公司(1984年)和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7年)相繼出版的《觀海錄》,曾獲中國作家協會舉辦的全國散文雜文獎。
他在《寫到老,學到老》一文中說:“我對雜文的寫作,起于50年代。50年代初期,因對魯迅翁的崇拜,一度鉆研魯迅,寫過《魯迅在廣州的日子》,也寫過許多論文。后來在暨南大學授課,也曾以魯迅研究作為選修課與學生共同研究,其中魯迅的雜文是必須研讀的部分。這樣一來,令我對雜文著迷了。于是開始動筆寫起雜文來。”①迄今為止,他已結集出版《嶺南隨筆》、《文史品味錄》、《觀海錄》(一、二集)、《文苑春秋》、《曾敏之雜文卷》、《春華集》、《聽濤集》、《綠到窗前》、《人·文紀事》、《望云海》、《溫故知新》、《文林漫步》、《書與史》、《空谷足音》、《舊曲難忘》、《曾敏之文選》等隨筆和雜文,其中明確標名雜文和隨筆面世的只有《曾敏之雜文卷》和《嶺南隨筆》。
曾敏之創作的題材豐富而廣博,涉及我們國家政治生活、文化藝術、社會世態等方方面面,真是繁花似錦,令人目不暇接。
曾敏之以健筆報國為己任,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他都以一顆憂國憂民之心來觀照、關心我們國家政治生活的曲折和演進。他的創作始終在追尋光明,始終堅韌不拔地與黑暗、落后作斗爭。“文革”一結束,他即用雜文、隨筆,猛烈批判“四人幫”和他們的幫兇,挖掘封建主義殘余的根子,享譽文林的《立信·立言·“瓜蔓抄”》、《一言堂考證》、《諱的遺毒》、《比喻有罪》、《封建余音》、《寓偉大于平凡》等,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作。
隨著思想解放的深入和改革開放的推進,他與時俱進,創作題材不斷出新。他寫《王充的實踐觀》,支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觀點。《談〈對賢良策〉》、《變法往事》、《談改革》等都是正面談論改革的代表作。《談〈對賢良策〉》引證董仲舒的話,申論改革之必要。“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當更張而不更張,雖有良工,不能善調也。當更化而不更化,雖有大賢,不能善治也。”②曾敏之的雜文、隨筆圍繞民主與法治、立言與守信、治道與政風、教育與勸學、反腐與倡廉等一系列問題提出了自己的諍言。《談諫》、《陸贄的奏議》、《從“苦筍”到諫言》、《諫與書的效應》、《諍諫以外》、《諍諍諫士如在眼前》等關于諫言的文章,揭露封建統治者多數是好諛、好順,閉塞言路,拒諫飾非的。怎樣才能走出歷史的怪圈,不再重復既往的悲劇?曾敏之在《談諫》的文末寫道:“驗之‘文革’十年血的教訓,就不能不從根本上考慮杜絕以言論入罪的途徑了,確立法治、倡導民主,革除封建積弊,治亂機微,其在斯乎。”③
總之,曾敏之眼觀世情,耳聽民音,觀和聽的是中國擺脫“文革”災難、實行改革開放的現實,是中國歷史轉折民族振興的世態。他批極左,破陳規,揭陋習,斥惡行,刀刀見血;喚睿智,促改革,謀良策,頌善政,筆筆含情。他含的是憂國憂民之情。旅美女作家聶華苓在新加坡演講中曾說:“中國作家太過憂國憂民,以致所寫的內容無法突破時空、國情,達到反映人類共性的極致……這是受‘文以載道’的影響。”就聶華苓的看法,曾敏之寫了《“文以載道”與憂國憂民》一文,表達了自已的看法。他說“‘文以載道’,是中國傳統的文論,以唐代的韓愈提倡最為有力,因而獲得蘇東坡對他的‘文起八代之衰’的評價,對后世影響深遠。中國現代作家,自‘五四’以來,就因國弱民困,備受帝國主義侵凌,所以長期以來反帝反封建成為文學的主要內容,按實質說,也仍然是‘文以載道’。”1949年后亦然,“只是‘道’的內容有所不同就是了。”現在是不是可以自由抒寫閑適、抒寫性靈,尋求文學的純粹的藝術美了呢?他引證了王蒙與外國記者的一段對話,指出“可見,中國的作家是不能不重視‘文以載道’的。如果中國的改革不能取得進展,甚至失敗,那么中國的歷史就有倒退的可能,作家能袖手旁觀,能吟風弄月,專抒寫閑情逸致的消閑小品嗎?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憂國憂民’是中國知識分子迫于時代、形勢所共有的情操,為聶華苓稱道的‘傷痕文學’,也是這種情操的反映。”曾敏之說:“看來,‘憂國憂民’不是壞事,如為風花雪月,流連光景而寫作,就有脫離人生,逃避現實的不良傾向,是不可取的。”
雖然,曾敏之服膺于“文以載道”憂國憂民的文學觀念,但他所寫雜文隨筆,題材并不局限于現實政事政情,而是筆涉人生百態,包括親情友情鄉情、文化藝術、歷史人物、文人軼事、琴棋書畫、人生哲理等題材。如《曾敏之雜文卷》涉及社會民情的作品就有《“悅口”的藝術》、《嗜好與閑情》;文化史學方面的有《審美與景觀》、《史筆的標準》;人生哲理的有《貧富觀》、《談安貧樂道》、《談中庸》;興學勸學的有《自學熱贊》、《興學一議》、《何妨“炳燭學”》、《嚴師出高徒》等。《曾敏之文選》、《觀海錄》、《文史叢談》、《舊曲難忘》等著作中這方面的題材就更多。比如《友誼篇》、《親情與骨肉》、《友誼船與造謠風》、《談家書》等;文學藝術方面的有《談雅集》、《談波瀾》、《藝術的升華》、《武俠風》等;琴棋書畫方面的如《思古幽情聽古琴》、《奕棋的藝術》、《硯池拾趣》、《筆的歷史》、《墨談》等;人生、哲理方面的《談浮名》、《逆境》、《知足篇》、《名利船》、《死生亦大矣》、《談偽飾》、《良知三題》等。神州五號衛星上天,他寫《星空趣談》,筆述《詩經》、《楚辭》、《史記》、《呂氏春秋》、杜甫和蘇軾的詩文等對天象的探問和猜想,展示了他們的智慧與悟性。他的《綠到窗前》、《人文紀事》、《文史叢談》、《文林慢步》和《舊曲難忘》等著作,涉及寫古今文史人物的學術觀念、創作成就、精神情操、生活軼事等就有150多篇,現代名家就包括柳亞子、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郁達夫、陳寅恪、老舍、田漢、歐陽予倩、趙樸初、柯靈、白先勇等等。而涉及文學藝術方面的數量就更多了。可見曾敏之雜文隨筆創作題材之繁富,涉獵之寬廣。對此,王玉樹在《曾敏之與文學情緣釋義》一文中曾評論道:“曾敏之的這些隨筆的確多姿多彩,令人目不暇接……可見曾敏之也是一位風雅之士。”④曾敏之在《“文以載道”與憂國憂民》一文中說過,白居易把詩歌的藝術感染力歸納為“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也就是主張表現技巧與思想內容的統一,所以他得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補察時政,泄導人情”的結論,也仍然是“文以載道”的主張。實際上即使寫社會世態,曾敏之也仍然循著有益于世道人心這條路在走。
曾敏之好學,早年認真研究過契訶夫小說、特別是魯迅雜文的技巧,所以他的寫作一貫注意內容與形式的統一。他在上世紀80年代初寫的《〈香港作家小說選〉序》一文中指出“,很長時間來,已形成一種偏向,就是避談文學技巧,偏重內容。其實,作家選定了題材之后,就必須尋找適合于表現題材的形式。內容固然決定形式,形式反過來也會影響內容,這種辯證關系,是不可割裂的。”“詩的情味、意境,得靠表現,表現是形式,還用語言、聲韻、節奏把它表現出來,因此必須重視表現的藝術。”詩如此,文也不例外。所以曾敏之雜文與隨筆的寫作,也十分注意藝術技巧,其精彩之作,可謂內容與形式的完美結合。
首先是取材與構思的技巧。曾敏之對寫古今人物情有獨鐘,他的特寫和紀事性散文寫人,雜文隨筆也寫人。他根據隨筆有較大自由揮灑空間的特點,在取材上或截取一個閃光點,突現所寫的人物。《老舍自傳及其他》、《馮友蘭教授的善言》、《關田共一章》就是這類作品。或是撒點連線,連寫兩篇或多篇,一篇展示一個側面,借讀者的聯想串珠成鏈,使人物的精神風采骨立于讀者面前。寫王國維、魯迅、楊度、柳亞子、郭沫若、茅盾、郁達夫等,都是這樣的筆墨。
曾敏之的雜文開門見山,明快暢順,但又巧于構思,手法靈活,結構緊湊,邏輯嚴密,有的文章寫得姿態盤轉、曲徑通幽,如《談青史》、《談浮名》、《司馬光論才德》、《畫梅瑣記》等。《畫梅瑣記》從謝起筆,又回到謝的節操,隨后表明自已認同龔自珍的理想,畫梅向往自然天趣,即是朱熹的境界——“故山風雪深寒夜,只有梅花獨自香”了。⑤至此,文章戛然收筆,既豐盈暢順,又曲盡其美。
第二是廣采博取,形象生動。這是曾敏之雜文隨筆達至內容形式完美結合的一個很重要的手段。他特別善于用歷史掌故為材料,來議論說理,使文章生動而有說服力,如《在毀譽的背后》、《從胡林翼說起》、《言與行》、《古訓今談》、《名利船》等。《從胡林翼說起》寫的是要人們勇于面對新事物,勇于吸取新知,而思想保守者卻不然,⑥這個令人失笑的故事,將害怕新事物者的形象畢現于眼前。《言與行》寫的是為政要務實,發指示、頒號令靠不住,躬行實踐,才有效果。這篇千字不到的短文,引了清代唐甄所著《權實》中兩個相互對比的歷史故事來申論證明。《古訓今談》說的是江山穩固,在德不在險,行德政,得民心才能做到。這個觀點也是通過吳起與魏武侯船中對話來展示的。《名利船》一文,箭指當今有些“大款”以利求名現象。廣采博取和歷史故事的引用,不僅使文章內容充實而有文化底蘊,也益增了知識性、形象性和說服力。
第三是辯證分析,科學求實。曾敏之是一個充滿激情的詩人,但他又是一個具有科學精神的作家。他崇敬魯迅,認為魯迅知人論事具有科學精神,他在《魯迅與章太炎》一文中說,魯迅《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一文,對“章太炎一生作了持平而獨到的論斷,可謂這正懂得了章太炎,既不為師誼所蔽,也不隨世俗所非,能從客觀真實出發,以實事求是精神進行分析。所以這篇文章不僅文情并茂,辯明是非也極有力。”⑦曾敏之師法魯迅,在他的創作中,無論論人或述事,他都實事求是、辯證分析。他對唐代散文大家韓愈散文創作的貢獻,以及韓愈在文章中提出的有些理論觀點也是贊同的,但是他不為賢者諱,寫《韓愈其人》,揭其人品弱點,批評他的言行不一。曾敏之對郭沫若的革命活動、詩文、戲劇創作和甲骨文研究成就是積極肯定的,但對他在《李白與杜甫》的著作中抑杜則寫了《抑杜之非》一文,提出了批評。
曾敏之頌揚實事求是精神。1985年,鄧小平接受美國的《時代周刊》采訪,就中國和世界大局闡述了他的看法。就這次答問,曾敏之寫了《“睥睨天地之間”的政治家》,給予崇高的評價:“誠懇、坦率、睿智”,“構成了鄧小平不愧為‘世界大政治家’的形象”。“我想,只要不抱偏見,凡是看到這一段敘述的人,都會十分感動,都會為鄧小平的勇于承認錯誤,勇于承擔歷史責任而欽佩他的崇高品德。他不是矯揉造作,而是出于一個對人民、對國家盡忠職守的公仆者的由衷之言”。⑧
曾敏之認為知人論世,不能“隔著門縫看人,把人看扁了”。他在《為有黃花晚節香》一文中以楊度為例,闡明人生是變化發展的,從早年楊度的“復雜”可以斷定他非善類,但“誰也料不到就是這個楊度,在上海白色恐怖年代,竟然參加了中國共產黨,掩護了革命活動,受到周恩來的器重”,寫下了歷史的新篇。所以“作文看結穴,為人重晚節。”⑨他在《白璧無瑕自古稀》一文中,全面地評價了臧克家在詩歌創作上的成就和地位,解讀了臧克家的一首七言絕句詩:“黃金足赤從來少,白璧無瑕自古稀。魔道分明濃劃線,是非不許半毫移”。臧老與姚老之間曾有誤會,都因為緊跟引起。曾敏之認為臧老此詩有反思自己并非完人之意。曾敏之肯定“從30年代以迄40年代……他的詩創作是經得起歷史考驗的”。⑩《賈誼有才難自用》一文中談賈誼,以同情之筆抒寫了賈誼的“懷才不遇”,并舉了蘇東坡“獨具慧眼”的看法:“蘇東坡認為賈誼缺少忍與待的修養,沒有遠大的目光,他也如古之賢才不能施展抱負,未必都歸罪于君主,其實是自陷于無為。”?曾敏之認為蘇軾的判斷是正確的。他的《翻案雜談》,更是兩點論的精彩演繹。
曾敏之的雜文,論述深入,舉證有力。《談懷舊·代序》、《欣聞重修清史稿》、《談奸雄》、《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談曹操的“唯才是舉”》、《數典忘祖的謬論》等作品都有這個特點。《數典忘祖的謬論》一文,針對“香港應維持現狀”的觀點,曾敏之除據理駁斥外,還找出了他父親告誡學生的、言志抒情的詩:“山河百戰歸民主,鏟除崎嶇大道平”、“百載沉疴終自起,首之仰處即光明”,在解釋了這首詩后指出“對香港的主權問題……不允許玩弄與祖國分裂或獨立陰謀,也不允許沒有‘真正能代表中國’的謬論蠱惑人心。這位論客真是太沒有‘骨氣’,既有違父教,也遺羞中國人了。”?
第四,詩史相契,融通古今。這里的“詩”是泛指文學,“史”是指史實史跡。文學史跡相交相契而又古今融通。他自己也說,“把積累下來的文物資料搜集成冊,其中有讀書筆記,借古以鑒今”。?檢視他總的創作,談史涉古的題材(包括詩詞),大約不少于十之二三;現實題材的作品,引經據典涉及古文史者,大概也十之有五吧?《女排英杰功成身退》一文,說的是孫晉芳一代女排功臣有多人因年齡關系要退下球場的事,就題材而言,真是現實得不能再現實了,但他也兩引古典詩文,用得又極其貼切。一是說年齡不饒人,一定時候退下是必然的:“在人生各個領域,包括叱咤風云的名將,千嬌百媚的美人,那怕有千鈞的智勇,有絕代的風華,也免不了‘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的遲暮”。一說功成身退正當其時,龔自珍詩云:“我勸錢塘江上賈,收帆應趁好風時”。?他的引證切人切事,切題切意,因而憑添論證的權威性,也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
曾敏之為什么這么“好古”,這么“縱橫古今”于筆下,甚至“內化為作者的一種思維方式”?誠然,這由于他積學備用的努力,使得那經史典籍、東方智慧、浩瀚詩篇溶積于他的腦海中,成了他隨時可以開掘探寶的礦藏。但是更重要的是,曾敏之有古今融通的文史觀。在他看來,社會是人組成的,歷史是人創造的。人的欲望和情感雖因人而異,但卻是古今相通相承的。人作為社會群體,是要治理的。人治或是法治,治理的方式可以不同,但古今都是“治”,治要以人為本也是不移的定律。歷史發展雖有階段性的不同,但歷史卻是割不斷的,“抽刀斷水流更流”,今人的足跡中有著歷史的面影,古今是融通的。所以古人的經驗智慧能涵育今人,古人的詩情能美化和凈化今人的心靈。明鏡在前,政治要善治,人呢?也要在砥礪中成為大寫的“人”。曾敏之就是抱著這樣的文史觀和崇高的追求而談古論今,乃至樂此不疲的。
這里的“銳利沉雄”,指的是他雜文和隨筆的風格。他的雜文短小精悍,尖銳潑辣。尖銳,這首先是他以一雙銳利的眼睛,審視著我們國家的社會生活,抓住各種不良社會現象,快速反映,使雜文真正成為魯迅所說的是“感應的神經、攻守的手足”。他能一下洞穿現象而看到問題的本質,如《數典忘祖的謬論》一文,透過奇談怪論一下就抓到了其背后是妄想香港殖民地長期化。二是他觸及的問題尖銳。比如《封建余音》對“萬歲”之呼的批評,《文禍難忘》對封建主義的批判。三是在追根究底的深刻中顯露出他的尖銳鋒芒。
曾敏之對國家謀之以忠,對人民竭誠關懷。這是他做人的原則,也是他為文的出發點。他敢言,敢于直言。他的許多雜文,寫的雖然一事一物,但視野宏闊、縱橫古今,揮灑自如、氣韻豐沛,在凜然正氣和滔滔的議論中,透出了沉雄的氣勢。如《斥“一勞永逸”論》,不僅駁論文章如此,寫事物、人物的如《“錢”與是非》、《寂寞張九齡》、《張岱夢斷故國》,寫人生的如《談寂寞》、《談“浮名”》、《友誼篇》、《盛唐氣象》、《名碑紀事》等文章,都有一股沉雄剛健的氣勢。
曾敏之在《觀海錄·序》中寫道:“置身于茫茫塵海之中,常常有感而發,見于文字,但因未能洗盡鉛華,歸于恬淡,所聞所感,也就難免仍有或褒或貶的陋習,也難掩飾愛憎的情感。我們倒服膺于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的兩句警語:‘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所謂‘意溢’兩字的形容,是深得我心的,從我的小品,隨筆的字里行間可以參證”。他在《散文二題》一文中又說:“散文之美,最重要在可抒發真摯感情”。散文“所以能感人,就由乎真情流露。”正因為有這樣的認識,曾敏之自覺地將自己的情感傾注于筆端。
曾敏之是充滿激情的詩人,他在為文時,往往以古詩詞來抒發感情。他悼念師友的祭文中有詩,人文紀事文中有詩,游記中有詩,雜文隨筆中也有詩。可以說,曾敏之的散文十之五六是由詩入文的。曾敏之創造了一種獨特的亦詩亦文的文體,使散文具有了詩味詩趣。他的以詩入文大體上有三種手法:一是以詩來解讀人,如《老舍與詩詞》、《張恨水的詩》、《瞿秋白的軼詩》、《陳獨秀的題聯明志》、《張學良詩頌鄭成功》等等。二是他自已賦詩或抒感或寄慨,常能畫龍點睛,增添雜文隨筆的藝術感染力。三是引古典詩詞入文。《談“波瀾”》一文,他就引用了郭沫若、杜甫、陸機、王維、李白、元好問、龔自珍和魯迅等八個人的經典詩句。曾敏之在暨大教授寫作課時,曾對聽課的學生說,學習就要多學多記,好比到銀行存款,將來用時就可提取。曾敏之引用,常常不查資料信手拈來,他的積學備用,確非一日之功。第二要引用得恰到好處,也就是前面所提到的,要切人切事、切題切意,這方面曾敏之是巧手、高手。第三,所引詩詞和經典是珍珠,你必須用絲線將它串起來,說白一點就是引者的解讀或表述的語言要與之匹配,這樣才能為之增色,文氣才會順暢。
曾敏之在散文語言方面至少有兩副筆墨,一副是寫抒情散文的,另一副是寫雜文隨筆的。抒情散文的語言已在前文論述,這里專述他雜文隨筆的語言。簡而言之,他的語言簡煉、準確、精警、生動、甚至富麗。他運用語言的技巧多種多樣,這里只說他表達的準確性。先說他為袁鷹所著《風云測記》繁體字版寫的序。曾敏之在文章的開頭就指出,袁鷹作為《人民日報》副刊編輯,歷經風云歲月,且處于漩渦中心,目睹耳聞歷史的真跡足音,“如今‘老來回首’有‘值得回味的地方’”,因而他不吐不快。接著曾敏之從所寫為真、盡言責、顯良知、具膽識、有文采,是時代的產物等方面,把這部著作寫出了袁鷹有什么樣的品格,有什么意義等問題一一評說,邏輯嚴密,褒揚適度,行文如行云流水;語言凝煉得幾乎到了多一字則蕪,少一字則缺的地步;排句、短語疊出,駢散交織,鏗鏘有力。
曾敏之善于引用文史典籍、鄉諺俚俗語言來準確甚至精確地表達自己的意念、認識、判斷和所寫人物的狀貌、形態、心理、德性和事物的性質。《“錢”與是非》,一開頭就連引兩句俚俗:“錢可使鬼”、“錢可通神”。接著說“這是從古諺流傳下來的錢經”,是有根據的。“前者出自晉代魯褒寫的《錢神論》”,“后者先見于唐代張固寫的《幽閑鼓吹》,再有是《水滸》描述林沖受冤被害逼上梁山,令他慨嘆:‘有錢可以通神,此語不差,端的有這般苦況!’”世有“詩經”有“佛經”有“圣經”,當然也可以有“錢經”了。這里不是把錢的魔力和神力話盡說透了嗎?《談奸雄》在指出奸雄當是指奸人的魁首,權詐欺世的野心家之后,引東漢學者王符在《潛夫論》中說的“奸雄所以常飛揚”,“潔士所以常隱翳”,把奸雄與潔士區別開來,勾畫出了奸雄的形象,然后引征曹操寫給楊彪的信細加分析,令曹操奸詐之相被揭露無遺。
曾敏之引經據典的優點已如上述,要說不足處,就是有時引證過多,有引證代替自己的闡述的傾向,有一些材料在多篇文章中出現,有重復之嫌。
曾敏之的雜文隨筆,頗獲當今文壇嘉譽,它不僅是我們國家和民族的文化財富,也是思想和精神財富,值得我們珍惜和研究。
①曾敏之:《文史叢談》,香港明窗出版社2004年版,第159頁。
②⑥⑧?《當代雜文選粹——曾敏之卷》,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57頁,第47頁,第137頁,第19頁。
③⑦⑨? 曾敏之:《觀海錄》,香港林真文化事業公司1984年版,第8頁,第230頁,第148頁,第110頁。
④曾敏之:《溫故知新》,香港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94年版,第52-53頁。
⑤曾敏之:《舊曲難忘》,香港文匯出版社2005年版,第158頁。
⑩?曾敏之:《文史叢談》,香港明窗出版社2004年版,第194頁,第10頁。
?曾敏之:《人文記事》,香港明窗出版社2002年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