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 霞
易卜生在中國的理解接受,除了在精神領域胡適所建構的“易卜生主義”所帶來的深遠影響外,還應包括易卜生的作品在中國文學創作方面所帶來的或明顯或潛在的影響。其代表作《玩偶之家》所引發出來的對婦女獨立、婚姻、家庭問題的思考,推動了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發展,同時,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時期的作家們有關“娜拉走后怎樣”問題的探討,也賦予了易卜生主義更加深刻更具中國社會現實性的內涵。《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和《傷逝》中的子君都是追求個性解放的文學形象。
第一,娜拉與子君的具體比較。娜拉和子君兩個人物形象有著各自不同的生活背景,一個生活在19世紀后期的挪威,當時的挪威已經擺脫了丹麥在政治和經濟上的控制和壓迫,民族解放運動日益高漲,資本主義也開始萌芽;而另一個卻生活在20世紀初期的中國,正遭受著帝國主義的侵略和壓迫,人民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社會環境、民族意識的不同決定著她們性格上的差異,但追求幸福與自由的人類共同要求在她們身上也形成了許多共同的表現。
子君的思想,比起娜拉來更顯得單純和幼稚。在她的想象中,自由幸福的愛情生活就像一幅充滿了詩情的油畫,是那樣地五彩斑斕,讓人神往。因此,她勇敢地走出了封建家庭,用自己全部的熱情澆灌屬于她和涓生的愛情之花。但是,嚴酷的現實卻恰恰與子君的生活美夢相反,當嚴冬的寒流枯萎了她生命之花時,她才得以清醒,最終懷著對新生活的愛和對殘酷現實的恨而死去。如果說冷酷的現實容不得子君美好的夢幻,那么在子君過分簡單的思想里,還沒有做好使這個夢成為現實的必要準備。因此,子君個人追求的失敗就顯得尤為可悲。
在《玩偶之家》和《傷逝》中,在娜拉和子君身上,都潛藏著一種強烈的自我意識,當這種意識受到抑制不能生發時,它便會對阻礙其發展的客觀環境產生強有力的反擊,在子君和娜拉那里這種反擊就表現為對家庭或社會的叛逆。這種叛逆性格,正是子君與娜拉性格上都共同擁有的。娜拉在父親生病,丈夫病危急需借錢治病的時候,假冒父親之名借來巨款為丈夫治病,使家庭度過難關,為的就是證明她對家庭、對生活享有的權力和應盡的責任是同他丈夫一樣的。然而,當娜拉盼望的奇跡沒有發生,相反海爾茂因她冒名借錢的事大發雷霆,甚至責罵娜拉是個賤胚子,斷送了他的名譽的時候,娜拉頓然明白了她自己的真實地位。在丈夫眼里,她則是一個“泥娃娃老婆”,丈夫海爾茂對她所謂的愛情,在本質上是把滿足個人利益作為潛在前提的感情上的玩賞取樂和消遣。而一旦危及到個人的根本利益時,他就本能地將先前所謂的“愛情”拋棄。所以,娜拉毅然選擇了從虛偽的家庭中出走,這種出走正是娜拉個性解放意識徹底覺醒的表現。
同樣,在子君的思想里,追求個性解放的意識也是極為強烈的,而且遭受的來自家庭、社會的阻礙也更大。對于子君這樣出身于傳統封建家庭,從小受倫理道德熏染的少女來說,如果沒有對自由愛情生活的執著追求,子君是萬萬不可能說出這樣堅決而又徹底的話來的。這種戰士般的勇氣,使人不能不感受到她性格中那種追求自我,勇于反叛的精神氣質。正是這種叛逆的氣質才使得子君這一人物形象更加豐滿和鮮明,讓人不覺深受感染、為之一振。所以,正是相同的對自我意識所向往生活的執著追求,才使得子君和娜拉從不同的社會環境走上了共同的叛逆道路——離家出走。
第二,自我的覺醒與環境的鑄就。雖然共同擁有追求個性解放的意識,娜拉和子君的性格中更包含著眾多不同點,這是由她們所生活的社會環境,人們思想的解放程度所決定的。娜拉生活在西方資本主義社會,人們生活相對富足,思想解放也達到了一定的水平,這為娜拉提供了一個相對寬松的生活環境。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生活著的娜拉完全是一名典型的西方女性,具有西方女性所共有的坦率、熱情、大方的性格特征。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向林丹太太炫耀自己的美貌和家庭的幸福,同時也能夠在生活的悲劇降臨之時,把自己內心的想法坦誠地告訴給丈夫海爾茂然后毅然出走。總的來說,娜拉的性格是直露、外向型的。而對子君來說,從小生活在閉關鎖國的封建舊中國,封閉型的思想文化和傳統的民族意識在她身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她完全具有傳統東方女性的共同性格特征:含蓄內向、保守封閉。當國門被打開,西方追求個性解放的先進思想傳入后,子君受其影響,為了追求自主的愛情雖敢于打破傳統封建道德的束縛在眾目睽睽之下與涓生走到了一起,但更多的時候卻是羞澀與惶恐的,這說明了子君雖在行動上選擇了叛逆,但在內心深處仍遵從著傳統觀念的要求,言行上仍有傳統婦女馴良、羞澀特性的體現。出生封建家庭的子君,從小受的是傳統倫理道德的教育,雖后來接受了一些新思想,但仍不足以抵制在頭腦中已根深蒂固的封建禮教約束。當她與涓生的愛情生活面臨困境,涓生明確地告訴她應該分開了的時候,子君仍是沉默著,最后也是悄悄地離開了涓生。很明顯,子君和娜拉不同的生活環境造就了她們性格上的差異,這種差異是極具代表性的。
必須承認,在娜拉和子君的思想里,都存在著強烈執著的個性意識追求,她們都稱得上是勇于叛逆的新女性。但是我們還應該看到,子君和娜拉所追求的目標又是有著一定區別的。娜拉追求美好的愛情生活,但她更重于自己作為一個獨立的“人”存在的地位與尊嚴。她的一切追求都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之上的。而在子君那里,她生活的最高目標是為了純粹的愛,美好的愛情生活是比其它一切都重要的。我們說娜拉是熱愛生活的女性,但她的熱愛是建立在熱愛自己的基礎之上的,她對丈夫,對社會所要求的不僅僅是幸福,有錢或者無憂無慮,而且包括著對自己平等地位的承認。她答應替林丹太太幫忙,是為了證明自己在丈夫那里的地位;阮克醫生在她家里進進出出達八年之久,與其說是為了友誼,倒不如說是為了滿足娜拉的虛榮心。在這里,生活面相對狹窄的娜拉無疑是把阮克醫生當作了表明其與社會發生聯系的標志。至于娜拉冒名借錢為丈夫看病,而且一直瞞著丈夫用自己省下的零用錢和抄寫掙來的錢來還債,就更是娜拉為了證明自己可以和丈夫一樣承擔家庭和社會責任的表現。這種表現是娜拉有意而為,是她獲得內心快樂和滿足的源泉。這正說明了蘊藏在娜拉心底的獨立意識是非常強烈的,這種獨立意識散見于娜拉的種種言行當中,不時地傳遞出娜拉內心深處渴求平等獨立的呼聲。所以,當丈夫海爾茂面對娜拉冒名借錢的事實暴露出其虛偽、自私的本來面目之后,盡管海爾茂苦苦哀求、百般討好,娜拉還是毫不猶豫地邁出了家門。娜拉之所以會有如此堅決的出走,根本原因就在于娜拉一直追求的不是附屬于他人的幸福生活,而是以平等獨立的“我”的存在為前提的生活,當這個前提被否定時,其它的一切都顯得不那么重要了。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獨立平等的價值在娜拉思想觀念中是占據了至高無上的地位。
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傳入中國以后在五四時期帶來了巨大的影響,特別是作品結尾女主人公娜拉的出走更成為了人們心目中追求個性解放的典范。然而,就在眾人為娜拉出走的一片叫好聲中,魯迅卻力排眾數地發出了有關“娜拉走后怎樣”的疑問。《傷逝》不僅指涉《玩偶之家》,更是對娜拉出走后留下的空白的填補和具體化。可以說魯迅通過《傷逝》傳達了他對個性解放的理解,豐富了易卜生主義的內涵,打破了文學領域在吸納國外文學作品時一味照搬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