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珍珍
1915年龐德翻譯的中國古典詩歌《神州集》一經出版,立即引起轟動。我們知道,詩歌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體裁,有其獨特的詩學和翻譯理論。我國古代常用“詩無達詁”來形容詩歌賞析,借以說明詩歌的閱讀與欣賞應超越單純的訓詁文字、詮釋詞語的范疇,而應跨入語義學與美學領域,用心靈捕捉詩的意象和境界。忠實于詩的意境似乎是比忠實于表面文字更屬深層的忠實。這種譯者將自己對生活的體驗融入原詩之中,馳騁想象,在心靈的回味與頓悟中豁然貫通,從而獲得美的享受的過程,可以稱之為“創意翻譯”。這種詩歌翻譯的方法有別于以學術研究為目的的詩歌翻譯,而是以表達美感經驗,將譯者對中國詩的主觀感受以優美的英文呈現于英語世界的詩歌愛好者為目的。龐德特殊的翻譯其實是采用了“創意英譯”這種翻譯策略。
《神州集》第一次把當時歐美讀者和譯者最感震動的體裁“愁苦”突出地表現出來。本文所要探討的則是怨婦之愁,是“打起黃鶯兒 / 莫教枝上啼 / 啼時驚妾夢 / 不得到遼西”的中國傳統式閨怨版。龐德創意英譯李白的《長干行》(The River-Merchant’s Wife: A Letter)則是此類英譯體裁中的精品之作。在這首詩中,龐德完全保留并且同樣優美地表現了原詩的意境:一位年輕商婦對愛情的甜蜜回憶,別離相思的痛苦,可相見的盼望和憧憬的心情。
對于首句“妾發初覆額”,龐德是這么處理的“While my hair was still cut straight across my forehead…”。通常來說,古代中國女子在十五歲之前都是剪齊額短發的,女子滿十五歲即把頭發綰起來,戴上簪子,稱為“及笄”、“加笄”或是“笄年”。龐德譯時已跨越了文本翻譯的邊界而進入了文化翻譯,所選取的“留發”意象不僅生動逼真,而且準確無誤,譯文讀者完全可以在腦中描繪出一位中國古代十四歲女子的發型裝束。
對于“愿同塵與灰”一句,一些譯者所采用的直白式的告言讓熟知中國文化底蘊的人們不禁汗然:“Learning that no dust could eve seal our love, ……”,典型的西方愛情“宣言書”。這種對愛情的歌詠在英美詩歌中并不罕見,如:約翰·多恩的“So let us melt, and make no noise / No tear – floods, nor sigh – tempests more / ’Twere profanation of our joys / To tell the laity our love”。羅伯特·彭斯更是將愛人比作一朵紅紅的玫瑰,“As fair art thou,my bonnie lass / So deep in luve am I / And I will luve thee still, my dear / Till a’ the seas gang dry”。如將這種西化的愛情詩不加消化,便移入中國式的意境著實有些生硬,原本以婉轉含蓄著稱的中國古詩意象大打折扣,其中的文化誤導卻是不容忽視的。龐德的譯文是這樣處理的:“I desired my dust to be mingled with yours”。考慮到中國歷史上不論帝王將相,還是平頭百姓,均有夫妻合葬的傳統,他站在中國文化的立場上,含蓄而傳神地表達了那位少婦對愛情地忠貞不渝,極具傳統的東方文化色彩,意象的融合自然而流暢。
對于“八月蝴蝶黃 / 雙飛西園草”中的“雙飛”蝴蝶這種具有中國特色的意象,我們知道,蝴蝶雙飛在中國文化中是有著特別意義的,古代即有梁祝化蝶,比翼雙飛的傳說。龐德用了“paired butterflies”,其中“paired”一詞由動詞加后綴“-ed”構成前置形容詞,修飾“butterflies”;而“paired”是指事物本身即具有“成雙成對”的特征。漢語中是絕對不會有這種構詞法的,龐德卻巧妙地將英語詞法中的派生現象恰如其分地用到中國古典文化意境上來,這在創意翻譯中尤為可貴!
龐譯《長干行》在意象傳遞上極具傳神的魅力,但仍有不足之處,現提出與大家商榷。原詩中“兩小無嫌猜”一句,龐德譯為“Two small people, without dislike or suspicion.”鐘玲女士在著作《美國詩與中國夢 - 美國現代詩里的中國文化模式》中認為,“two small people”的“遣詞可謂出奇制勝地可愛”,且“without dislike or suspicion”則“用詞準確,全不含糊”。對于這兩處分析,筆者均無異議,但鐘女士卻忽略了龐文在此已悄悄地將譯文從第一人稱轉為了第三人稱,將那位少婦的主觀自我陳述轉為了第三者的客觀觀察的結果。那位女子因等候遠方的丈夫遲遲未歸心中既焦慮不安,同時又堅定不移地相信丈夫終有歸日,為此她早已不去在意兩人之前是否有過“嫌猜”,而是主觀地認為“無嫌猜”。而譯文一旦用了“two small people”作主語,則給讀者一種旁觀者經過長久以來對兩人生活的密切觀察之后,作出“此夫婦的確‘無嫌猜’”客觀綜合評價的感覺,原文中女子“一廂情愿”的意味被沖淡了。因此,筆者認為揚其人之長,而避其之短,建議將此句譯為“We two small people, without dislike or suspicion”,僅供參考。
龐德的《神州集》通過他本人的翻譯實踐向人們證明了翻譯是文學創作的工具,是用第二種語言作一首新詩;他的英譯《長干行》從創意英譯角度來看,在意象的選取上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欣賞譯詩的方法。文學批評中的“讀者反映論”亦可以應用于譯詩的賞析:讀者的閱讀視角、欣賞效果不應被拘囿在一個狹窄、單一的層面上,“多視角”賞析才是關鍵,而創意翻譯在其中則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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