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出版市場：職業作家的生成空間*

◎ 高 群

現代教育制度的建立為我國的新式知識分子提供了相對自由獨立而又能安身立命的生存空間，為他們的文學創作和傳播奠定了有力的社會基礎。但推動現代文學的成熟和發展，需要有以稿費、版稅收入支付生活費用的職業作家的出現，而這必須依靠出版業的發展和出版制度的完善。只有在這樣的條件下，新式知識分子才能以自己的精神產品作為勞動報酬，通過自己的著述而獲取生存保證。這是新式知識分子擺脫對政權人身依附的一個基本條件，現代職業作家的出現為現代文學的建構起到了強大的支撐作用。

一、現代出版業和出版制度為現代職業作家提供物質保障

隨著近現代出版業的發展，逐步形成了稿費和版稅制度。從目前發現的資料及相關研究成果看，我國近代稿費制度的雛形見于1878年3月7日《申報》刊登的一則《搜書》啟事：“啟者，本館以刷印各種書籍發售為常。如遠近諸君子，有已成未刊之著作，擬將問世，本館愿出價購稿，代為排印。抑或俟裝訂好后，送書數十或數百部，以申酬謝之意，亦無不可，總視書之易售與否而斟酌焉。”

出價購稿、以書相酬，這實際上是一種支付稿費的形式。因此，申報館的《搜書》啟事，應該是建立在市場基礎之上的近代稿費制度的雛形。而正式的形成應該是1902年《新小說》在創刊號上刊登的《本社征文啟》，它第一次明確制定了稿酬標準:稿酬分為自著和翻譯兩類，自著小說又分為甲乙丙丁四類，稿酬依等第每千字酬金四元、三元、兩元、一元五角；譯本則分為甲乙丙三等，稿酬依等第每千字酬金二元五角、一元六角、一元二角，不過一般詩文(包括雜記、笑話、游戲文章、雜歌謠、燈謎、酒令及楹聯) 不付稿酬。①這可以說是稿酬標準的正式開始。

至于版稅制度的出現，可推至19世紀90年代末。1899年，南洋公學開辦譯書院，嚴復翻譯的《原富》即在這里出版。嚴復明確地與當時任譯書院主任的張元濟提出了譯作版權問題，結果譯書院以2,000銀兩買下《原富》譯稿，并同意在該書售價中抽十之二成予譯者，這是版稅制度之發軔。②到了1901年，上海的《同文滬報》上出現有關于書稿版稅的規定:“提每部售價二成相酬。”③這已是一個非常明確的版稅標準的公示。到五四時期，“以字計酬”、“以版納稅”已相當風行。自然，這大量地促進了“鴛鴦蝴蝶派”等通俗小說的產生，因為稿費收入成了許多“無門可入”的讀書人生活的重要來源。范煙橋就認為：“除了晚清的前輩作者仍在創作外，更平添了不少后繼者，也可以說是新生力量。而舊式文人即使過去不搞這一行，但科舉廢止了，他們的文學造詣可以在小說上得到發揮，特別是稿費制度的建立，刺激了他們的寫作欲望。”④通俗小說風行一時。

稿費、版稅制度同樣也為新文學作家獨立的人格和自由言說提供了物質上的保障，使他們有可能根據自己的生命體驗和藝術趣味去從事創作。而且，這是一個比在學校教書或做報人等職業更具獨立立場和言說姿態的方式。魯迅為何能在章士釗革去他教育部僉事時毫不屈服？茅盾為何能潛下心來構制《蝕》《虹》《子夜》等鴻篇巨著？這背后都有稿費、版稅制度的物質支撐。1924年郭沫若再度從日本移家到上海。此次重返之前，他就先期創作、翻譯了大量的作品，回滬后仍筆耕不輟,因為他已找到了一條以“思想”和“寫作”作為謀生手段、體現自身獨立價值的道路。他說:“開始向商務印書館賣稿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的《喀爾美蘿姑娘》《行路難》《落葉》便連續在《東方雜志》上出現了。在這些作品之外，也還陸續地賣了不少的譯文。屠格涅夫的《處女地》、河上肇的《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霍普特曼的《異端》、約翰沁孤的《戲曲集》、高斯華綏的《爭斗》,都是在這前后一二年間先先后后地化成了面包的。”⑤

這里我們可以看到，由于現代出版業和出版制度的完善，形成了專業作家這一新型職業。既然作家成了一種職業，那必然會逐漸形成“職業”的眼光和心態，也就會開始尋找這個職業在社會中的地位和價值。

文學研究會曾在宣言中稱：“將文藝當作高興時的游戲或失意時的消遣的時候，現在己經過去了。我們相信文學是一種工作，而且又是于人生很切要的一種工作；治文學的人也當以這事為他終身的事業，正同勞工一樣。”⑥這個宣言不僅將文學創作界定為一種獨立的職業，而且強調了這種工作是與“勞農”一樣的，要求治文學者將其作為“終身的事業”。茅盾還進一步指出：“文學到現在也成了一種科學，有他的研究對象，便是人生——現代的人生；有他的研究工具，便是詩(Poetry)、劇本(Drama )、說部(Fiction )。文學者只可把自身來就文學的范圍，不能隨自己的喜悅來支配文學了。”⑦這分析界定了文學的特性、價值和職能，因而從理論高度上強調了該職業的學科獨立性及學科本體意義。因此，職業作家的出現，“為確定文學的本體意義提供了特定的社會階層與理論依據，從而為實現文學觀念的新變創造了有利的條件。”⑧就這個意義而言，現代出版業的發展和出版制度的完善對現代文學的發展功不可沒。

二、現代出版業和出版制度為現代職業作家提供文化資本和社會聲望

相對而言，成為職業作家，依靠自己的知識和能力養活自己，是一條最佳的文學道路，因為它所受到的外來影響和干擾最少，可以為自由創作提供寬松的空間。

1927年魯迅之所以放棄了廣州大學文學系主任兼教務主任的職位和500元月薪的高收入來到上海，開始了他一生中專事寫作的自由文人生涯，就是因為這個時期他越來越感到：“一做教員，未免有顧忌；教授有教授的架子，不能暢所欲言。”⑨“教書和寫東西是勢不兩立的，或者死心塌地地教書，或者發狂變死地寫東西，一個人走不了方向不同的兩條路。”⑩因此，他才毅然決然地放棄了教書，成為了一位職業作家。

但問題在于，魯迅以前自己說過，他能夠靜下心來寫作，甚至做不出時決不硬做，是因為“那時別有收入，不靠賣文為活的緣故” 。但為什么現在卻要拋棄“別的收入”而“靠賣文為活”了呢？這里就揭示了新式知識分子成為現代職業作家的基本條件：必須具備一定的社會聲望和文化資本，而這些社會聲望和文化資本可以給現代職業作家帶來賴以生存的比較穩定的物質生活。

以魯迅為例，正是由于他已積累了相當的文化資本和社會聲望，在上海期間才能迅速轉化為商業利潤，從而保證他職業作家的身份和尊嚴。?魯迅在上海期間選擇抽取版稅作為“賣文”的主要形式，這說明他對自己的文化資本即作品的市場效應具有充分自信。在上海期間，他通過北新書局、商務印書館、神州國光社、現代書局、大江書鋪等出版機構，有效地將自己擁有的文化資本轉化成了“商業利潤”，在這樣的前提條件下，才能夠保證魯迅“論時事不留面子，砭錮弊常取類型”。?因此，魯迅在上海《申報》自由談專版上所作的雜文是他著作中最有光采的部分之一。正如有學者評論：魯迅“從公務員到自由撰稿人，他完全依靠自己掙來足夠的錢，超越了‘官’的威勢，擺脫了‘商’的羈絆。”“能夠自食其力、自行其是、自得其樂，堅持了他的自由思考和獨立人格。”?

那么，現代職業作家是如何獲得這份文化資本和社會聲望的呢？大學教授的身份也許可以提供一部分的資源。但更主要的是由于出版業的發展和出版制度的完善，他們原先的文學創作通過報刊或出版機構的廣泛傳播，已經得到了市場和讀者群的接受和認同，才能夠讓他們“振臂一呼，應者云集”。

三、結論

綜上所述，正是由于現代出版業的發展和出版制度的完善，新式知識分子憑著自己的知識和能力不僅獲取生存保證，而且得到了相應的社會地位和聲望，從而形成了獨立的知識分子話語空間。在這樣的獨立空間里，現代文學的建構才成為可能。

注釋：

①劉德隆.晚清小說繁榮的兩個重要條件[J].(日)清末小說，1990年13號.

②張敏.從稿費制度的實行看晚清上海文化市場的發育[J].史林，2001.2.

③陳明遠.文化人與錢[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55.

④魏紹昌編.鴛鴦蝴蝶派研究資料[M]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269.

⑤郭沫若.沫若文集(第七卷)[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197.

⑥參見《小說月報》第12卷第1號附錄《文學研究會宣言》。

⑦茅盾.茅盾全集（第18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61.

⑧欒梅健.二十世紀文學發生論[M].廣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23.

⑨魯迅.魯迅選集（第3集）[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268.

⑩魯迅.魯迅選集（第3集）[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223.

?魯迅.魯迅選集（第4集）[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254.

?陳明遠.魯迅生活的經濟背景（上）[J].社會科學論壇，2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