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集·只有細心的人才會聆聽

李少君

鄰 海

海是客廳，一大片的碧藍絢麗風景

就在窗外，抬頭就能隨時看到

海更像鄰居，每天打過招呼后

我才低下頭，讀書，做家務，處理公事

抑或，靜靜地站著凝望一會

有一段我們更加親密，每天

總感覺很長時間沒看海，就像忘了親吻

所以無論多晚，都惦記著

推開窗戶看看海，就像每天再忙

也要吻過后才互道晚安入睡

多少年過去了，海還在那里

而你卻已經不見。我還是會經常敞開門窗

對賓客說，你們曾用山水招待過我

我呢，就用這湛藍之美招待你們吧

高處的燈光

詩人住在高高的坡上

孤零零的一棟樓，窗口的燈

一直要亮到凌晨兩點……

他也許是這個小城里唯一的詩人

很多人都看得到那盞燈

久而久之成了很多人的習慣

不時要看看他窗口的燈光。一日不亮

就會擔心他病倒，就會去敲門

這已經成為小城的公開的秘密

大家都在內心惦記著詩人窗口的燈光

偶有外地人好奇地問起

他們就宣稱，這是本地的大事

春夜的辯證法

每臨春天，萬物在蓬勃生長的同時

也在悄悄地揚棄掉落一些細小瑣碎之物

比如飛絮，比如青果

這些大都發生在春夜，如此零星散亂

只有細心的人才會聆聽

只有孤獨的人才會對此冥思苦想

四合院

一座四合院，浮在秋天的花影里

夜晚，桂花香會浸入熟睡者的夢鄉

周圍，全是熟悉的親人

——父母，姐姐，妹妹

都在靜靜地安睡

那曾經是我作為一個游子

漂泊在異鄉時最大的夢想

河 季

河流也有自己的豐水季或枯水季

有自己的高漲季和低迷季

我在這條河邊生活了十多年

已把它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

水深時，它像豐滿妖嬈的婦人

水面開闊，水流洶涌激蕩

熱情地漫過灘涂、莊稼和沃土

兩岸草木茂盛，幽深厚密

可以藏下任何動物野獸

水淺時，如清純嫵媚的少女

水清見底，水流怯生生的

緩慢而矜持地遲疑著向前試探

似乎對流向有些迷茫

被不由自主地帶向了浩浩蕩蕩的大海

媽媽打手機

接到媽媽手機時，我正在開車

有些火急火燎，有些手忙腳亂

70歲的媽媽第一次用手機

說給遠在天涯海角的兒子打一個試試

我急忙問，媽媽，沒什么事吧

媽媽說沒事，就試試手機

我說好的，就這樣啊。小車正在拐彎

我剛想放下手機，媽媽又說

沒事，沒事，你要注意身體，不要太胖

我支吾說好的好的，沒事了吧

小車匯入滾滾車流，我有些應接不暇

媽媽又說，沒什么事，我們都挺好的

你爸爸也很好，你不用老回來

其實我回去得并不多，但車流在加速

我趕緊說，知道了，你也注意身體

媽媽又說，我身體還不錯，你爸爸也很穩定

你要照顧好自己，不用為我們操心

我語氣加快，好，好，我會的

媽媽遲遲疑疑說，沒什么事了

再忙也要注意身體啊……

前面警察出現，我立馬掐掉手機

鼻子一酸，兩行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旅行者

山巖邊的青苔，高原的黃土

還有海灘上的泥沙……

這些，都是他旅游鞋上的內容

但從他臉上已看不出什么來了

人到中年，他放低身段，獨來獨往

經常將車隨便停在路邊樹下

全然不顧他人的眼光，攤開餐布

飲茶，喝粥，或抿一口酒，然后一走了之

她 們

清早起來就鋪桌疊布的阿嬌

是一個慵懶瘦高的女孩

她的小乳房在寬松的服務衫里

自然而隨意地晃蕩著

坐在收銀臺前睡眼朦朧的小玉

白襯衫中間的兩粒紐扣沒有扣好

隱約露出些潔白的肉體

讓人心動遐想，但還不至于起歪心

這些懵懵懂懂的女孩子啊

她們渾然不知自己的美

但她們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的弱

晚上從不一個人出門上街

總是三三兩兩，勾肩搭背

在城市的夜色中顯得單薄

海上小調

海風吹著船，船上很多床

船就是一張大床

在波浪之中搖晃

海浪聲如同催眠曲

深夜坐船的人難以入眠

深夜坐船的人

無論怎么看都像是一群逃難者

感覺是被從陸地上放逐

在茫茫大海上，心神不寧

眼睛總是搜尋著點點漁火

抑或一盞燈、一個島嶼和海岸線

凡是深夜流落過的人都知道

寧要一張安穩的床

不要一條動蕩的船

境 界

我們坐在靜謐的果園里，口含葡萄

面對著白鷗掠起又落下的湖面

秋陽使人微醺，就這樣地

我在鳥聲中小寐，又在鳥鳴中醒來

海棠樹和巖上野花映襯著美麗面容

你們邊喝茶邊刻意低聲，呢喃和著鶯歌燕語

我心中動情卻假裝還在睡眠

不忍破壞你們一心要當詩人的溫柔好意

后來三個人共同回憶起一個熟悉的朋友

懷念他的質樸、厚道又別具情趣

談論的間歇，我們又低頭沉思

這世界上究竟有幾個人愛著我們？

在那一瞬間，我們深切地感悟到

這平常的山水因此有了境界

安 靜

臨近黃昏的靜寂時刻

街邊，落葉打著卷

秋風溫柔地撫摸著每一張面孔

油污的摩托車修理鋪前

樹下，一個青年工人坐在小凳上發短信

一條狗靜靜地趴在他腳邊

全世界，都為他安靜下來

摩的司機

摩的司機是一位血氣方剛的小伙子

他的車后正好坐上了妖嬈多姿的妙齡女郎

在車流里左閃右突，橫沖直撞

女郎低低的驚叫讓他心里很受用

但在接過嬌嫩玉手遞過來的五元車錢時

他滿臉的青春痘都充血，漲得通紅

探親記

春日的和風溫煦，清晨的陽光溫柔

長沙往西30公里是我們的目的地

下了省際公路，還要繞過一小座青山

在一片水田與另一片水田之間行走

田里的禾苗剛插，水里的蝌蚪還小

最顯農家匠心是水田的一角再挖個小池塘

一汪清水里養著幾條草魚、鰱魚和鯽魚

一面鏡子里反映著天上的美麗

我們覺得一切似曾相識又好像從未見過

對面農舍的小狗一聽到腳步聲

就沖上山坡沖著我們狂吠

下面的狗一叫，上面的狗也叫

叫聲中，五六家散落各處的農舍漸漸清晰

狗叫聲此起彼伏，空氣也顯得有些異樣

我們的后背微微滲出了細汗

路邊的樹陰給了我們三分鐘的清涼

正午的雞叫又加重了悶熱難耐

進退兩難中迎面而來兩頭低頭走路的水牛

牛背后還跟著一位老人和他的孫女

牛眼看人，我們也認出這小學同學的父親

老人邀請去家里喝茶，像楊柳吹來清風

“真的連茶都不喝一杯？”

“不了，我們還要趕去白若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