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帶上媽媽踏上回鄉之路。飛機可以一直飛到新疆伊寧,但那里只是回鄉的起點。
從伊寧市出發,向西南行,才是真正的回鄉之路。這也是清乾隆二十年,清軍大兵壓境之下,準噶爾部達瓦齊退守的路線。
達瓦齊和他的前輩噶爾丹相比可能不太出名。噶爾丹死后,準噶爾各部貴族為了爭奪汗位,進行了將近十年的爭斗殘殺,勝出的達瓦齊失去了人和,被其他部落首領告了御狀。
那時,乾隆厲兵秣馬廣積糧草已經多日,正好乘此機會興兵討伐,平定準噶爾,清理西北邊防。平叛大軍行軍三月,跋涉千里,于1755年5月兵不血刃抵達伊寧,伊犁河畔萬民歡騰。達瓦齊率領親兵近萬人向伊犁西南退守。
伊犁西南,是“天馬”的故鄉昭蘇草原。
“天馬”本名烏孫馬,漢武帝賜名“天馬”。如今,烏孫馬早已默默無聞,伊犁挽馬則享譽全國。培育出伊犁挽馬的地方,就是我出生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四師77團。
達瓦齊的退守之路,也恰恰是我的回鄉之路。他騎馬,我坐車。我很想找一匹馬來體驗一下,可惜現在,連把馬當做翅膀的哈薩克牧民來往伊犁,也都是高高興興地坐車了。
從伊犁河谷向西南,海拔漸漸升高。去過新疆的人,很多都去過伊犁的那拉提大草原,但很少有人再向西南行至昭蘇草原。在我看來,新疆處處有芳草,此處碧野最多情。
這片碧野,也因著“天馬”而慢慢熱鬧起來一些。昭蘇從2009年開始在草原上舉辦“天馬節”,我們去的時候正好是天馬節期間。
賽馬場得從公路再往草原深處拐進去。草原太大了,無論再多的人,再多的馬,都似乎只是點綴。但也只有在那時,看到草原上的馬,才覺得是真正的草原。
在馬的腳下,是草原的家族:酥油草、肥羊草、雞腳草、山茅草、野燕麥、苜蓿草……在一片綠野中,我徹底想不起來我小時候是否有能夠分清這些草的本事。這里還是花的海洋,有吹不響的喇叭花、搖不響的銅鈴花、拍不響的手掌花。然而最炫目的,卻是兵團成立之后才開始種植的油菜花。金燦燦的油菜花,大片大片地,鑲在草原上,像是屯墾戍邊的綬帶,雖然是人工的,卻已經和這片草原結合得那么美麗。
從賽馬場出來,沿公路往西,就是77團。該地名為“闊克托別”,哈薩克語意為“綠色的山包”。再往西,就是76團,團部所在地吐爾根布拉克鎮,蒙語意為“清清的河流”。
76團是個邊境團場。在中哈邊界線的中方一側,矗立著格登山。這里,就是達瓦齊選擇的最后的退守之地。我外公家,曾經就在山腳下的格登連(一連)。
我和媽媽坐在車里,看著窗外,慢慢地激動起來。我8歲之前殘缺的記憶也被媽媽的敘述慢慢地補全??墒菋寢尩挠洃泤s被眼前的存在迅速地模糊,如果不是已經回來過幾次的小叔叔在一旁做導游,她已經很難找到回我們家的那條路了。
“團場的變化挺大的,現在的路真好。”媽媽說。當初我爸爸騎自行車把我媽從76團接到77團結婚還真是費了不少時間呢,如今眨眼間的工夫,我媽還沒數清一路上路過幾個連隊,就到了76團團部。
在那里,表姐一聽我還從來沒有去過格登碑,立刻聯系車帶我們上山。司機剛從山上下來,送走一撥客人,卻還是很開心地送我們上山。在他看來,來這里不去看格登碑就像去北京不去看天安門一樣,怎么可以?
從團場到格登山沒多遠,出了團部就很少能見到人。這次回鄉前,我一直思謀著把我們家原來的院子買下來,將來回來住??墒沁@個想法被所有家人反對批評:我們好不容易才搬回內地,你還想回去!回去有什么好的,那么荒的地方?
在半山腰經過松拜邊防站,上山的人需要登記一下。司機沖著熟識的登記員揮揮手,一打方向盤就過去了。60年代時這里還要給居民發“邊境禁區居民證”,蘇聯解體之后邊境上氣氛漸漸不一樣了。邊境團場原來那種“家庭是哨所,人人是哨兵,走路是巡邏,勞動是放哨”已經基本成為歷史。
媽媽記得70年代末她第一次上格登山的時候,是聽其他人說那里可以看見蘇聯人。她和幾個朋友坐著拖拉機上去的。只記得那里有個碑亭,還有一個邊防軍的望遠鏡,大家搶著看對面蘇聯人的房子,還能看到他們曬的被子。
現在這里已經成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和旅游景點。重修后的碑亭像是城市里某個公園的牌樓,那塊經歷200多年風吹雨打的“平定準噶爾勒銘格登山碑”碑體已經斑駁。
據記載,清軍長驅追至格登山,決定智取。因為“以兵取則傷彼必眾,彼眾皆我眾,多傷非所以體上慈邊”,于是派3位蒙古族勇士帶領22名蒙古族士兵,利用服飾、語言等有利條件,夜襲達瓦齊宿營地。經此一役,達瓦齊部七千余人投降,達瓦齊雖沖破重圍逃往南疆,但最終被俘。
叛亂的達瓦齊,被乾隆赦免,封為親王,配宗室之女。這種寬大為懷,或許卻是對達瓦齊最大的不慈悲。他被剝奪了回鄉的權利,“居之京都,直至病故”。
站在碑亭邊,無論是對面的哈薩克集體農莊,還是這邊的草場農田,那種安逸悠然的氣氛,讓人很難想象這里當年的金戈鐵馬。
從山上下來,我和媽媽又去了自家從前的院子。院子不知道現在是誰的,但是連大門都倒了一半。媽媽去雜草叢生的院子里轉了一圈,扭頭就走。我追上問她怎么不拍一張照片留念,她說,都破敗成這個樣子了,有什么好照的!
我們家曾經是團里最有“文化氣息”的一個活動場所。爸爸不僅費時費力從大門口鋪了一條人字形磚頭小路,還用小榆樹圍起一個小花園。這個小花園成了我媽媽不會過日子的鐵證。“這么大個院子,不多種點菜,種花有什么用?。 笨删褪窃谶@個院子里,父母做了很多沒有用、但是給我留下最美好童年記憶的事情??墒乾F在,都破敗了嗎?
我突然不想買回這個院子了。團里幾乎沒有我認識的童年伙伴,父母的朋友們不是回了老家,就是在伊犁或者烏魯木齊。兵團新房越建越好,但如果只有房子,沒有一起可以分享的人,這還會是我魂牽夢繞的故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