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熱鬧的北京圖書訂貨會會場旁邊有一座名字夸張的酒店,趕場的記者們坐滿了酒店里的一個臨時新聞發布廳。比預定時間晚了15分鐘,賈平凹出現了。他站在門口,望了一眼滿屋的記者,然后長長地嘆了口氣,一步一步走上前臺。記者們呼地圍上去,拍照、寒暄、要求簽名。賈平凹垂著眼皮,毫無表情,一半是配合一半是對大場面的習以為常。
他的身后有一幅巨大的海報,上面印刷著他的照片和新作《古爐》的書影。左側的大屏幕上播放著賈平凹寫作、回鄉和在各地體驗生活的片段,畫外音是他自己的旁白。固執的陜西腔、名士化的生活方式,如博物館收集的古玩收藏都成了賈平凹的符號。這一切都被他糅雜在64萬字的新書中,然后被拿到隔壁的圖書訂貨會上進行販賣。
《古爐》,想把文革當主角來寫
“一直想寫。但是具體咋寫,就不知道該怎么個弄法。”賈平凹垂著眼皮對記者說。讓這一代中國作家如此糾結的題材大多是“文革”。
作為親歷者,這代作家對文革更是無法回避。從作家的良心出發,那場史無前例的浩劫有太多可以書寫的角度。但是,他們又都清楚,這個題材有著怎樣的難度。它還不可以隨意被評判,隨時有觸雷的風險。
賈平凹選擇了一個名叫古爐的村莊。這個以燒“瓷貨”為生的古老村落樹木繁茂、人丁興旺。同時,那里的人們窮困、保守、粗鄙。“文革”像微風一樣一點點滲透,它撩起了村里人們的是非口角、鄰里矛盾。最終在革命的召喚和名義下,一個平靜的村莊最終成為了武斗的現場。派系爭奪和血腥對決荒誕上演、荒誕落幕。
“文革剛結束時候的傷痕文學就是對文革的控訴腔。那是個必然階段,后來有一些作家寫文革是把文革當作背景來寫的。我想把文革本身當主角來寫。”賈平凹對記者說。
所以,他選擇了以一種極其緩慢的筆調,不厭其煩地描述著細節和場景。他描述了文革來臨前一直到高潮的一年半時間。無論那些細節與文革有無關聯,他都細致地描述。他讓數十個人物輪番登場,幾乎沒有主角與配角之分,把一個貧窮山村令人厭倦的生活本身翻模到小說中。“我就是想寫明白文革在基層能開展起來的土壤到底是什么。”賈平凹說。
這部小說算是了卻賈平凹的一樁心愿。小時候,他父親被人用槍押送回家時對他的哭訴和跟隨造反派刷大字報的場景都還歷歷在目。對他來說,這本書中的很多場景都有著真實的原型。最終,這部64萬字的小說毫無意外地又一次被稱為“民族史詩”。賈平凹在細節設置上用了點心機和小聰明。這個村莊以瓷器著稱,而瓷器的英文也是china。他自己承認,“寫的是這個村子,其實寫的是中國。”
半年多以前,《當代》雜志的主編潘凱雄拿到了用環保袋裝著的六大本手稿。那時他就知道這本書有著怎樣的閱讀難度。他問賈平凹想沒想過讀者的感受?賈平凹慢悠悠地說,“這是我想要的一種寫法。我就是賣蘿卜的,你想吃蘿卜再來找我。想吃別的我這也沒有。”
緩慢的行文和對細節的專注是賈平凹的一種嘗試,既是一種藝術手法也是一種策略,它讓作家既直面了歷史又規避了風險。至于市場,他已經不再在乎。對現在的賈平凹來說,寫作更像是一種保持身份符號的需要。他的生活來源其實已經轉移到書畫。他對記者坦言,“寫寫字就比一部長篇掙的多得多。”但是,直接問他潤格的價碼,他也會躲閃,“也分人,有的就拒絕了。”
三十年過去了,賈平凹已經逐漸從一個直面當下知識分子精神從而引發爭議的青年作家,變成了一個向歷史回望的名士。
成敗皆《廢都》
“我也就是這兩年才開始寫歷史的事情。以前我的作品一直都很關注當下的。”賈平凹抽著中華煙說,“老了么,就不能總是蹦啊跳啊做年輕人的動作。”
賈平凹的文學青年時代是從1980年代開始的。那時他從農村跳入城市,橫亙在二者的鴻溝之間,敏感地觀察到了這中間的尖銳沖突。伴隨著文革結束之后的反思大潮,賈平凹開始以故鄉為根基寫出一系列中短篇小說。之后不久,批評家將這些“商州系列”作品歸入“尋根文學”的脈絡。在他自己看來,是“欲以商州這塊地方,來體驗,研究、分析,解剖中國農村的歷史發展,社會變革,生活變化”。在此之后,賈平凹開始進入一條中國式專業作家的道路。
1987年,第一部長篇小說《浮躁》問世。作品的名字就是小說的主旨,以主人公金狗務農、進城、回鄉等諸多命運起落勾勒變革時代農村與城市的浮躁氣息。彼時是中國當代文學最盛的年代。賈平凹的才華和難以割舍的故鄉情懷迅速被陜西的文化系統看重,由此開始,他幾乎成為陜西寫作和文化的代言。
“那部小說還是有五十年代的那種寫作方法。在那之后,就基本不再那么寫了。”多年之后,賈平凹這樣回憶當時的狀態。
賈平凹逐漸成為“陜軍作家”的領袖人物之一,此時他不會知道幾年之后會經歷怎樣一場風波。那場喧囂打擊了賈平凹也成就了賈平凹,讓他的知名度迅速擴大,同時也讓他在低谷之后明白該如何讓中國主流文學系統再次認可。
1993年,《廢都》在《十月》雜志連載,不久出版單行本。1989年之后,隨著中國社會的再次轉型,知識分子中彌漫著迷茫和頹廢的氣氛。作為一個正值壯年、尚未丟失敏銳的作家,賈平凹把這一切寫入了小說。他以更加恣意的語言不加掩飾地寫出了知識分子混沌的生活。“那時候人們不愿意承認這些,所以很多人不高興。”賈平凹對記者回憶。但是更讓人們不高興的是其中的情色描寫。批評者稱之為“誨淫誨盜”,贊譽者說它“頗得紅樓金瓶之神韻”。文學討論開始轉向道德批判。就在報端的口誅筆伐之后不久,《廢都》以色情為由被全面查禁。賈平凹迅速從媒體話語中消失。
“我連累了不少人啊。好幾個報社老總提前退休,就因為報道提到了我。”賈平凹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
在那之后他還在寫,但外界已經無法看到他的名字。他到鄉下躲清閑,也按照作協要求去各處看看,以期寫出一部能讓自己挽回名譽的新作。
“天空晴朗”后生活愜意
“在《廢都》之后,我也開始反思一些寫法,比如性的描寫是不是不能太那個。”賈平凹對記者說。
在官方督促、輿論壓力和自我反省之間,作家開始變得“成熟”和“聰明”。一些不溫不火的作品陸續出版表示著作者回歸文壇的可能。相對重要的作品《高老莊》并未有太大反響。這部裝幀精美的小說尚沒有褪掉《廢都》中的氣質,但也隱隱有些急于轉變文風的嘗試。過渡一直持續到2005年《秦腔》出版。
這部長篇以一個陜南村鎮為焦點,表現了改革開放中鄉村的價值觀念、人際關系和傳統格局的巨大變化。在宣傳語中它已經開始被稱為“一卷中國當代鄉村的史詩”。出版之后,被陜西的一些批評家稱為“賈平凹對二十一世紀初的一次總結”。
三年后,《秦腔》獲得茅盾文學獎。在此之前很多年,這個中國官方對長篇小說的最高獎項一次次從賈平凹頭頂飄走。在他看來這“既因為自己作品還不成熟,也有《廢都》的影響”。茅盾文學獎的垂青終于暗示著官方對于賈平凹的再度認可。在得知獲獎之后,賈平凹曾對朋友說了四個字“天空晴朗”。
此時的賈平凹已經不只是一個單純的作家。以他的年齡、資歷,他開始擔任省市文聯和作協的領導。在媒體的報道中,字畫和收藏已經和他的寫作同樣重要。
在經歷了1990年代的巨大挫折之后,賈平凹再度被認可為陜西文化的符號。以“農裔作家”自稱并且將作品深植于農村的賈平凹開始被媒體稱為“書法家、畫家、作家、收藏家于一身的大家”。一向以尖銳著稱的批評家林賢治認為,賈平凹已經喪失了批判性,“一個名士化了的人,怎么可能存在對抗?”
就在獲得矛盾文學獎之后一年,曾經引發軒然大波的《廢都》再度公開出版。雖然文中仍保留了那些耐人尋味的空格,但畢竟正式解禁。“我自己也呼吁了很長時間。你不呼吁誰給你出啊。與其外面出的都是亂七八糟的版本,還不如正式出版。”賈平凹對記者感慨。他不愿用“平反”這個詞語,但也承認“這是一件喜事”。
經歷諸多起落,賈平凹再度成為陜西文化界的旗幟。他擔任著省市文聯和作協的主席或者名譽主席,兼任《美文》雜志的主編,同時接受了幾家大學的客座邀請;有人還為他建造了賈平凹藝術館。他去各地出差,只要放出風聲就會有各方接待,風光的同時也讓他時有無奈。他盡可能推掉一些活動但也總有“抹不下臉”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在這之中的周旋,樂趣和無奈哪個更大。
現在的賈平凹,每天早晨由太太將他送到工作室。早晨8點左右開始寫作,中午11點開始用一個小時時間畫畫、會客。午睡之后繼續寫作持續到傍晚,然后接待各方賓客。他給自己定下規矩,每年到北京、上海各一次,以免和當下脫節,另外去農村一次看看最基層的生活。
臨近年底,他到北京參加《古爐》的宣傳活動都需要抽出時間。因為他是兩個黨委的黨組成員,年底正值各種報告和總結的時候。他對記者說,“我還要在會上做批評和自我批評。”★
(實習生曾帥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