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恨晚·達命

語 傘

散文詩

簡介：語傘，本名巫春玉，生于四川，現(xiàn)居上海。作品散見《詩刊》、《青年文學》、《詩潮》、《詩選刊》、《散文詩》、《散文百家》、《解放軍報》等，入選《中國散文詩精選》、《中國年度散文詩》等多種年度選本及作品集。

1

腹中有水，神秘的海灘頷首低語。

波濤翻卷，我在一枚蒼老的心臟上學習沉默。

扶起此生的所愛、所恨、所欲、所怨……

我用力，將它們在我的腦中搬來搬去。它們橫臥，或者豎立。它們漸飄漸遠了。

我曾經(jīng)討厭足跡，為了擺脫身后那些數(shù)不清的疤痕，我抱著力量的灰燼，越走越急。可是，我的路途卻增加了更多的足跡。

我曾經(jīng)討厭影子，頂著烈日東奔西跑，不愿停下來躲在樹蔭下休息。耗盡漫長的焦慮，我的影子卻更加清晰。

糾結(jié)。

這是舍與不舍的痛。

世上總有堵不完的窟窿，密密麻麻的乞求和還不完的債。

就讓身體里住著的那條駛向大海的小河緩緩流淌，讓它們來得及風餐露宿。

能鎖住的就鎖住。

關(guān)于生存和挽救，世間并不缺少一把小小的鎖，而是缺少很多打開鎖的鑰匙。

2

上天有令，我亡命于天涯。

瘦小的毛孔，在皮膚上根植簡單的歲月，脈絡(luò)的花紋間，布滿了求生者的眼睛。

我看見一個又一個嬰兒，在襁褓中哭出饑餓的草子。

大片大片的綠，裹著黃金奔跑。人類的果實、五谷和不斷作廢的牢騷與諾言，也像連綿不絕的山巒，伸向一個又一個遠方。

俯瞰天地，百鳥和江河溪泉可以隨意言語或者飛翔，森林可以在野獸的咆哮聲中安睡，甚至一堆垃圾，也可以在城市的某個角落找到最終的歸宿。

人，卻太容易哽在成長的細枝末節(jié)中。

因為很多時候，一粒芝麻總是比一塊石頭更讓人難以釋懷。

3

譬如肉體所能觸及的，我所懷抱的溫暖，已足夠在寒冷里酣睡。

但是，當夜幕降臨，我又想把所有的星辰都摘下來，備在心靈黯淡時的實驗室里等待挑選，直到月亮懷著失落的心情躲進云層，我又獨自上演孤獨救火的苦命傳奇。

人類的憂愁不是因為沒有智慧，而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時刻處心積慮，布置燦爛奪目的風景，到頭來，只留下了焦煳的臭味，在空氣里黯然神傷。

兇器是斧頭，我自己就是斧柄。

透明的酒杯一碰撞，大量的夜晚，就裸露出無法愈合的傷口。

失血過多的日子，多么需要星光和湖水去洗滌。

4

和三葉草樸素的理想一樣，人能做到的最大極限是完美自身。

因此，我存在，就是偉大的座右銘。

占有耳朵，傾聽一道脈搏的回聲，邁著熾熱的腳步走向真理的長廊。失敗者從毀滅走向新生。我在現(xiàn)場，我看見無數(shù)的朝露和力量，在太陽的綢袍里此起彼伏。

人類的春天，鳥語花香。

我大膽請出泥土。揮汗如雨。

季節(jié)的陣痛，說天堂，說地獄，說一個健康的村莊擁有自信的田野。

回放一幕幕秋景，豐收大聲喧嘩，萬家燈火已習慣熟悉地表白——

比我們祖先更幸福的，是我們有物養(yǎng)形。

比我們祖先更悲嘆的，是我們物有余，而形不得養(yǎng)。

5

那么，我愿意用親切，撫摸荒郊野嶺外嚴肅的墓碑。

歷史手執(zhí)原野，風聲鶴唳，英雄揮鞭打馬而過。

陳舊的戰(zhàn)爭，一場接著一場。他們把兵器握在掌心，捍衛(wèi)輕薄的尊嚴，為勝利醉倒在地，又為逞能碰得頭破血流。

我發(fā)現(xiàn)無辜的眼神，在回鄉(xiāng)的路上大驚失色。

有時，力挽狂瀾是有害的，那些不斷被談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傳聞，證明該死的還活著。

有時，添磚加瓦是有害的，那些不斷被復(fù)制的新的罪惡，又筑了一層美麗的禁錮。

我無法抵擋的眼睛，只能任憑這一瞬間潰堤的沖動，撰寫留存千古的訓(xùn)誡。

6

善良的手指是屬于父母的。一輩子起早貪黑，抓魚蝦，割青草，收集兒女眼里閃爍的燈盞；待到兒女長大了，生出森林一樣密的眷戀，沙子一樣多的理由，父母又揮手目送自己眼里的燈盞遠走他方。

星辰很快就會變成昨夜的星辰。

當我們也為人父母的時候，經(jīng)歷過春天的溫暖和泥濘，再撿起疲憊的風風雨雨，站在水邊，放還一群渴望游歷的魚——

看著魚兒們用水的喉嚨歌唱，從湖泊到海洋。

他們的歡騰湮沒憂患，他們的鐘聲在光芒上敲響，他們把我們相忘于江湖。

我們還牽掛什么？

我們知魚樂。

我們在寂靜中沉睡，在沉睡中蘇醒。就讓我們與時間的箭鏃對坐。

7

伯牙鼓琴，子期聽音。

世人都渴望額上能長出第三只金眼，在茫茫人海中張開熱情的雙臂。

滿庭芬芳，知己難尋。

我仍在追逐。我。我們。雪中圍坐。舉杯長嘆：

那些不得不丟棄的遙遠的舊感情。一首歌或者一條路所喚醒的快要枯死的回憶。我們對曾經(jīng)的純真再一次心馳神往，惋惜昔日已狠狠地拋下了我們周圍的一切。

攜帶著流動的行李，我不斷從心靈的住宅口出發(fā)。

車站、碼頭、機場，我像流水一樣嫻熟地轉(zhuǎn)彎，與不同的身影擦肩而過，也遇到了很多難以辨認的感情。

因為巨大的災(zāi)難，我從友善的掌心和別人的墳?zāi)股戏凑粘龌钪男腋＃灰驗榧毿〉哪嗌痴`入眼球，我又忍辱負重，驟然滑向黑暗而幽深的城堡。

于是，我和我們相互多余，又不可或缺。

最后的平靜說：“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歷史曾相視而笑，莫逆于心。

8

都會過去。

都已經(jīng)過去。

血泊上的花朵，露出人類的臍帶，死亡正從黎明的酒香中醉生。

長舌的人躲在大地的口腔里，攪動著空氣中所有凝固的灰塵。

寬恕骯臟的唾液吧！

攻擊別人往往是掩飾自己的錯誤。

人類已習慣為自己的漏洞填補結(jié)局牽強的故事，情節(jié)里那些同時冒出的矛和盾，讓精心締造的圖畫，最終又被羞恥和無助一一碾過。

9

人的身上都藏著無數(shù)塊脫離實際的磁鐵，沉重，卻又穩(wěn)穩(wěn)地吸附在我們心理的墻壁，堅硬的內(nèi)核阻礙了我們眼珠正常的蠕動。

所以，我們常常重蹈傾盡所有苦學屠龍的偏途，體驗世間無龍可屠的滑稽劇情，自認我有屠龍術(shù)，可翻流云起舞。

但，事實并不能使我們?nèi)缭浮?/p>

我為軀體忙碌，軀體為我所累，我絞盡一生的腦汁，只為拌一道口味適合自己的菜肴。

饑餓才是最好的美食啊！

最珍貴的雨，一定是在久旱之后。

10

四面八方都被點亮了，我的肋骨間，插著旗幟和進行曲。

一只蠟燭悄然熄滅，淚水長眠不起。

我陷入過杞人憂天的泥潭，臆想過無數(shù)種自己死亡的場景，為有無前生和來世戴過疑惑的帽子，也為此生的缺陷坐過不平衡的蹺蹺板……

現(xiàn)在，我讓自己尸體般安定。

狂風只能吹斷大樹的腰椎，但不能吹斷小草的思想。

如何去尋找生命的密碼？

已知的十字路口。一部分方向，在一夜之間就白了頭；一部分方向，從黎明開始拔節(jié)，曾叩響無數(shù)個蔥蘢的黃昏。

未知的轉(zhuǎn)彎，是八千里路云和月。

省去一切無奈何。

為可奈何的江山，空出一張郵票，來去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