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住著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從前有座山——我們每個人講或聽這故事時都嬉皮笑臉。
從前有座山,山下有座城,城里住著一群人,人人心里原本都有座山,地震了,山崩了,城毀了,城建了,山下有城,城里有人,人人心里不再有座山——這是電影《觀音山》要表達的主旨。導(dǎo)演李玉在拍這電影、觀眾在看這電影時,心情都沉重而壓抑。
電影有兩條線索,明線是范冰冰、陳柏霖為代表的年輕人遭遇的成長煩惱;暗線是張艾嘉為代表的中年人遭遇的中年危機。在兩代人的碰撞過程中,彼此發(fā)現(xiàn)煩惱只是“為賦新詩強說愁”,危機也只不過是“天涼好個秋”。
青春,放逐只為回歸
電影明線講述的是一場青春“非常3+1”游戲。
范冰冰負責(zé)自毀,陳柏霖負責(zé)叛逆,肥龍負責(zé)隨波逐流,三個年輕人負責(zé)放逐自己;而年老的張艾嘉則負責(zé)見證逝去的青春,負責(zé)讓別人的青春歸位。
范冰冰在酒吧用啤酒瓶砸自己腦袋、強吻女混混的方式逼退滋事者;在醫(yī)院以爆飲白酒的方式逼酗酒的老爸戒酒;用和陳柏霖臥軌殉情的方式測試自己在對方心里的位置——她很勇敢,行為方式很青春,敢于用自己的身體為武器作戰(zhàn);她很悲哀,除了青春一無所有,只能用自殘的方式找尋存在感。她對家庭灰心喪氣,卻始終無法舍棄;她只期望一份靠得住的愛情,但她的愛情卻貌合神離。女青年的青春被抉擇主導(dǎo),剪不斷、理還亂。
陳柏霖對老爸再婚耿耿于懷,大鬧父親婚禮表達不滿,只因為在母親彌留的那一天父親沒有出現(xiàn);敢和酒吧萍水相逢的女子糾纏卻不敢和女友纏綿,只因為“男人只有擁有了很多東西后才能擁有心愛的女人”這可憐的大男子主義自尊作祟。要反抗父親的權(quán)威,又要兼顧事業(yè)與愛情,男青年的青春總是跟著荷爾蒙飛,不斷搶地盤。
肥龍除了一身肥肉外,一無所有。在范冰冰和陳柏霖這兩個青春偶像的夾縫中,用自己肥碩、青春但不偶像的外貌,中和了電影“青春偶像”的基因:和陳柏霖、范冰冰一起租房;和陳柏霖、范冰冰一起扒火車;和陳柏霖、范冰冰一起蹦迪……他做什么都和陳柏霖、范冰冰一起,他似乎沒有信仰,沒有堅持,沒有自己,要不是那句“杰克遜都死了,還買什么單”的點睛臺詞,沒有人會認為他有自己的精神寄托和堅持。
三個年輕人高考結(jié)束后,或因為生計所迫,或因為家庭糾葛,或因為哥們兒義氣離開家。他們做什么都風(fēng)風(fēng)火火,豁出去,敢做敢當(dāng):在酒吧斗毆,和老爸吵架;偷錢還債,偷車兜風(fēng)。他們知道不應(yīng)該走父母走的老路,但是卻不知道自己該走哪條路。
在和房東張艾嘉的相處過程中,張艾嘉不理解年輕人為什么可以在電腦面前一坐就是一天;年輕人不明白張艾嘉為什么要每天一大早就起床唱京戲。兩代人有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這種不同會讓人產(chǎn)生隔閡,甚至醞釀沖突。但是通過交流,隔閡慢慢化解——張艾嘉用教年輕人唱京戲為條件要他們教她上網(wǎng),雖然他們對京戲并不感冒;年輕人則用帶張艾嘉去蹦迪的方式讓她走出心理陰影,雖然她并不接受蹦迪。
兩代人雖然并不能接受彼此的生存方式,但是一起生活卻可以求同存異。從三個年輕人身上,張艾嘉看到兒子的影子,重新感受到家庭的溫馨。從張艾嘉深陷喪子之痛的漩渦不能自拔中,年輕人也逐漸體會到親情的可貴;從老和尚憑一己之力一磚一瓦重建觀音廟的過程,他們慢慢感受到信仰的強大,于是三個人從青春叛逆與放逐的迷惘處境中回歸。
信仰,坍塌之后重建
電影暗線講述的是信仰在坍塌之后重建的過程。
“杰克遜死都死了,還買什么單?”這代表的是年輕人尋找信仰時的迷惘。三人正版青春期,處于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們痛苦,是因為找不到人生的方向;更痛苦的是,他們找不到可以信賴的人做燈塔和路標(biāo)。肥龍在得知杰克遜死后嚎啕大哭:“杰克遜都死了,還買什么單?”是因為這一代人信仰缺失,只能把信仰和個人崇拜相混淆。然而信仰總是那么不食人間煙火,而個人崇拜卻總是如此弱不禁風(fēng)。
觀音像都毀了,還信什么佛?這代表的是上一代人信仰坍塌后重建過程的痛苦。地震帶走了張艾嘉的兒子,也摧毀了觀音廟。子女是香火延續(xù)的象征,觀音廟則是信仰存在的符號。膝下無子,看家庭變空巢,這種世俗意義上的疼痛看得見感受得到;而信仰缺失,精神層面上空虛則是慢性毒藥。
觀音和杰克遜是兩代人的精神寄托,兩代人有著截然不同的信仰。汶川地震摧毀了觀音山上的觀音像,老一代人信仰無處藏身;杰克遜的生命戛然而止,讓年輕人的青春也無處安放。
觀音山上觀音像的倒塌,是因為汶川地震這自然不可抗力。地震之后,我們可以重修觀音廟,再塑觀音像,物質(zhì)建筑的重建可以一蹴而就。然而對觀音的信仰,對杰克遜的崇拜,這種基于精神、文化層面上的認同卻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災(zāi)難的后心靈修復(fù),精神信仰的重建難度遠超過建羅馬城。
電影中,張艾嘉的兩次自殺是兩處高潮。第一次是因為不堪忍受喪子之痛后割脈——因為信仰缺失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第二次因為重修觀音廟后跳江——因為信仰重建,心靈也得到了解脫,也找到了自殺的理由。信仰坍塌時,活不下去;信仰重建后,不活下去。這是個悖論。青春殘酷,中年也殘酷;信仰坍塌痛苦,信仰重建也痛苦。
以張艾嘉為代表的中年人,她們的信仰坍塌后重建,是一件相對容易的事情。但對于三個年輕人,信仰只是一場猜火車游戲,可以猜到火車行走的方向,卻不能猜到火車的目的地。電影中穿梭于隧道中的火車,雖然光影忽明忽暗,但卻有自己的方向;坐在火車車廂中的青年,四周被垃圾環(huán)繞,對前途充滿迷惘。
品質(zhì),文藝不是擋箭牌
電影的定位是“有誠意的文藝片”,但是“誠意”和“文藝”這兩張標(biāo)簽卻有充當(dāng)擋箭牌,為假冒偽劣保駕護航的嫌疑。
電影要表現(xiàn)很多深邃的主題,試圖把青春、成長、信仰、家庭、愛情、親情等所有主題都融為一體,但是很遺憾這碗炸醬面沒有攪勻,只是面條和作料的簡單堆積。辣油浮在水上,胡椒漂在油上,蔥花點綴在胡椒里,而碗里的面條卻不施粉黛,不進油鹽。
因為中國鮮有文藝片,所以電影似乎要特地為文藝而文藝,對文藝進行重新定義。
文藝就是要手動攝影。用搖晃的鏡頭試圖營造青春搖晃的意境,這本無可厚非。但如果把所有觀眾都搖晃得七葷八素,讓他們看電影時膽戰(zhàn)心驚如身臨地震,那電影就從“誠意”升級為“惡意”,文藝就變成了不接地氣。
文藝片就是節(jié)奏拖沓得讓人想快進。很多人看這電影是因為看了電影三十秒驚艷的片花后,意猶未盡;看完后才發(fā)現(xiàn),九十分鐘的電影內(nèi)容,其實三十秒的片花就已完全表達清楚。這片花好比長篇小說的故事梗概,看完長篇小說后才發(fā)現(xiàn),這故事梗概遠比小說精彩。
文藝片就是要“無招勝有招”。 演員不化妝,全部素顏;對白不雕琢,如話家長;音響全部用原聲,魚龍混雜;剪切不精細,拖沓冗長——電影完全看不到電影技法,真實得如同DV愛好者第一次拍DV。考慮到李玉是拍紀(jì)錄片出身,拍電影時犯了拍紀(jì)錄片時“忠于事實”的職業(yè)病,而一時忘記了電影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藝術(shù)品,本想原諒她,但是想到她已經(jīng)拍攝過《紅顏》、《蘋果》兩部作品,第三部作品比前兩部還有“處女作”遺風(fēng)就火冒三丈。
文藝片就是要用火車做象征。但同樣是火車,姜文在《太陽照常升起》中的火車是幸福的,冒著白煙跑在開滿鮮花的鐵軌上,唯美;《讓子彈飛》中的火車是快意的,白馬拉著火車跑在群山環(huán)繞的峽谷,意境。然而這回輪到李玉在《觀音山》中開火車了:敞篷火車載著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穿過連綿不絕的隧道,露天的車廂里三個年輕人歇斯底里怒吼,如兩岸猿聲啼不住,悲摧。
我們對藝術(shù)片始終心懷敬意,因為它們往往能跳出窠臼,給我們帶來意想不到的敘事方式或者影像風(fēng)格。但藝術(shù)片請不要把這敬意當(dāng)驢肝肺,以藝術(shù)片之名粗制濫造,卻還以為自己在引領(lǐng)風(fēng)潮——我們除夕必看春晚,不是因為春晚文藝,而是因為除夕除了看春晚沒別的;你把文藝片拍得像春晚,那我下次再撞見時就愛理不理。因為盡管不是人人都文藝,但人人心里對文藝都有標(biāo)桿,我們對中國文藝片心懷期待,對文藝片我們也有心中的“觀音山”。而文藝片導(dǎo)演也應(yīng)該有自己心中的“觀音山”,為自己的信仰拍文藝片。而不能指鹿為馬,隨便拍部《觀音山》就對我們?nèi)氯拢亨担乃嚻瑏砜矗?/p>
(編輯 雷虎 leihu757@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