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即使已經(jīng)步入大學,冉小秋依舊保守低調(diào)。其實一切僅源于一點微不足道的自卑。
和這所大學那些花枝招展的女生相比,她來自農(nóng)村,努力學習普通話,偶爾仍露出破綻。衣衫簡樸,一方面不會打扮自己,另一方面也沒有多余的錢。無聊的時候,她不像別的女生那樣去逛街購物,只是上網(wǎng),查資料、看書,不怎么聊天。
一天下午,班級的群里有人喊:“誰玩連連看?”她看著那一行黑色加粗的字體足有五分鐘才鼓起勇氣,回了一句:“我玩。”然后,周游立刻加她為好友,兩個人在QQ游戲里開了個房間,廝殺一片。
這個周游,小秋有印象。典型的城市男孩子,白皙瘦弱,喜歡整潔,衣著細致,看得出來家世很好。總是微笑,帶一點靦腆與真誠,露出淺淺的酒窩。經(jīng)常見他跟學校里的一幫人活躍在一起,他們打保齡球進西餐廳,鉆研限量版球鞋。那樣的生活,在小秋看來,很有些遙不可及。
但是,這些并不能阻止小秋去關(guān)注他。上帝給每一個人愛的自由。
可是,從沒想過,就這么的,在沒有自我介紹的情況下,跟他熟識。網(wǎng)游泛濫的年代,他卻獨獨鐘愛連連看這種摒棄智慧的小游戲。冉小秋突然感激起自己的專業(yè),若不是因為學習計算機,她也不會擁有一臺二手的臺式電腦。自然的,就不能有機會跟周游認識。
周游說,他喜歡連連看只是因為它夠簡單,不需要思索什么,看到一個圖案,去尋找另一個相似的圖案就好了,不需要計算時間、地點或者預料之外的事物出現(xiàn)。冉小秋小心地聽著,欣賞著他的游戲物語,心底一點一點蔓延著他傳過來的好。
【二】
慢慢地,冉小秋也開始發(fā)表意見,她的連連看與少有玩笑的童年。她說得很自然,一種淡淡的懷念,周游在那邊很安靜、禮貌地傾聽。
整整兩個月,他們沉浸在連連看的游戲里面。群空間相冊要求擺放所有同學的照片,冉小秋偷偷去拍了一款大頭貼,上傳過去。她不確定周游會記得她,但她至少要做到,讓他在想知道的時候,可以找到她。
課堂上很少碰面,周游身邊,從來不缺乏人煙。小秋總是想錯開這樣的時光,相見卻不相認。電腦前,游戲里,那些時光,她是喜悅的。
冬天到了,第一場雪很薄。冉小秋沒帶棉服,只穿了件很單薄的外套,走在細小風雪里,看見周游迎面走來。他只有一個人。一直期待著他單槍匹馬的時刻,如今等到,卻心存忐忑。腳步近了,鼓起勇氣抬頭看他,微笑,他說了句:“你好。”
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禮,冉小秋卻覺得自己此生都憶得此景。刺骨的風,細小的雪,周游過來,笑著問候。
比較慶幸的是剛洗了頭發(fā)。對五官對身材對衣著打扮統(tǒng)統(tǒng)不自信的冉小秋唯一自豪的是自己一頭長達腰際的長發(fā),沒有經(jīng)受過任何燙染加工,自然生動。所幸,他看到了。她覺得他肯定會看到。
那天周游請她喝奶茶。沒有任何的提醒與預兆,他說:“要不要喝奶茶?”冉小秋連個矜持的機會也沒有,只能按照心底的意愿,重重點頭。她覺得,她堅持的一種叫自尊的東西,會有一天毀在周游的手里。
【三】
以冉小秋的性格,她根本不會去跟周游表達什么。盡管心底的暗戀翻江倒海幾乎已經(jīng)涌流到周游面前。但她以為,她不說,就不必承受失敗的結(jié)果。
她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跟周游交往著,實際卻絞盡腦汁地思索要以什么樣的方法,才能惹得他注意、他的側(cè)目,而不是,只是單單停留在一起玩連連看的程度。
學校的街舞團隊招收新學員,冉小秋膽怯地舉起手要求加入;樂器班老師問有沒有人要參加培訓,冉小秋站起來問可不可以學習吉他。練街舞會有機會參加聯(lián)誼演出,學吉他僅僅是因為周游說起他中學的時候彈過。冉小秋竭盡所能,她不會跑到他面前請他唱歌吃飯?zhí)瑁膊粫谒笥颜f周末想打臺球的時候舉手說帶我一個。她只能用這種再蹩腳不過的方式,妄圖讓他大吃一驚——原來她會這個,原來她還會那個。
可是,到了街舞訓練場地,所有人都穿著嘻哈服只有她穿著平常的衣服;教吉他的老師瞪大眼睛問她為什么沒有帶自己的吉他。冉小秋覺得很委屈,她以為自己夠努力,不過可惜,還是相差太多太多。
她跟周游依舊在網(wǎng)上聊天,偶爾他還會像第一次問她要不要喝奶茶一樣,以同樣的口氣問不同的話。他有一輛摩托,他的生日禮物,可惜從沒有一次瘋狂飚過,他問她愿不愿意。她很受寵若驚,自然就沒有了選擇,只能點頭。
那個落日黃昏,經(jīng)典得讓冉小秋想到永恒。周游的米黃色外衣格外柔和,冉小秋僵硬地抱著他的腰,幸福得不知如何是好。車子停在海邊,她聽到他全部的郁悶。他說他不知道是厭倦了還是習慣了,總覺得生活充滿虛假。那些接近他說喜歡他的女孩子,攬著他肩膀說兄弟的男孩子,像一個怪圈,纏繞著他脫離不開。
“可是你不一樣。”他突然轉(zhuǎn)頭,看著冉小秋,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
本來,還可以繼續(xù)說下去,這也是小秋所期待的。但是偏偏,他就是沒有,只說了這么一句,便不再開口。
就像是故事里期待的高潮,等到了,不過一個懸念。
但冉小秋,卻決定為了這個懸念,堅持下去。
【四】
到底是準備了吉他,一只被淘汰的二手貨,便宜得讓冉小秋欣然接受。
已經(jīng)有很多女生知道了周游喜歡玩連連看,她們比冉小秋熱情主動,開好了房間邀請周游去玩,不知道密碼的冉小秋進不去房間。玩不玩連連看都不是重點,她在意的是跟他在一起的時間。
破舊的吉他雖然外表不好看,但是彈奏時音準很正,培訓老師教給小秋一點,她認真練一天。在音樂教室里,一坐就是一個下午,有時候會順著窗口看到一群男女中間的周游,像她第一次見到他一樣,順服溫和,神情悠揚,仿佛紳士。他不知道有個女孩,處心積慮想要引起他注意,為了一曲吉他,手指磨出了泡。
小秋想起某個中午,因為手指痛沒有完成筆記,等到做好的時候,食堂已經(jīng)沒有東西賣。忐忑地走到學校對面的餐廳,巨大的落地玻璃里,有周游的側(cè)影。冉小秋有意無意制造了這場邂逅,但結(jié)果只是她點完了飯店的外賣,裝好了以后離開。她不是沒有故意向周游那里望上幾眼,她也確定他肯定看見她了。但是,他保持原有的姿態(tài),跟他那張飯桌上所有眉飛色舞的人一樣,沉浸在屬于他們的世界里。在那里,沒有冉小秋哪怕是一個眼神的存在。
小秋想起最初玩連連看的那段時光,周游安靜地聽她講她的小時候,干凈的天空,夜幕純正的裊裊炊煙。他認真地評價她:“你是一個難得的女孩子,堅強堅持,而且有自己的品質(zhì)。”不知道這算不算錯覺,冉小秋總覺得這是他的欣賞。
可惜,這一切,終究只能是這樣。周游有他的世界,他自己都說了,分不清他對那個世界到底是厭倦還是習慣。但不管分辨結(jié)果如何,都改變不了的是,他不會為了什么輕易就舍棄他的世界。說到底,冉小秋自嘲,是她沒那個本事。
很久很久以后,冉小秋成了一家電腦公司的金牌推手。她可以有足夠的信心擺脫自卑,但那把破舊的吉他被她一直帶著。每次彈起它,她都會想到,他曾經(jīng)在某個日落黃昏對她說:“可是你不一樣。”冉小秋一直想知道答案,到底她哪里不一樣,他看穿了她的不一樣,是不是表示他們會有機會發(fā)展。她期待著,一直期待著,直到畢業(yè),直到工作后,都不曉得,在他心里,她到底是個什么分量。
其實,冉小秋并不需要追究那么多。她跟周游,根本就是兩個世界。從前是,現(xiàn)在也是。當年斯文有禮的男孩,如今不過是個輾轉(zhuǎn)街頭、高不成低不就的待業(yè)青年。家庭的風光不再,他也難覓體面的職業(yè)。從前,她仰望他;現(xiàn)在,是他仰望她。
而他當年,不敢坦誠接受她,不過是因為,他擔心,他的那些朋友們,會取笑他。一個少年最純粹的愛,竟敵不過對世俗的依賴。等到最后,依賴都失去,他才驚覺,自己錯失了一個最難得的女孩。
(編輯 鄭儒鳳Zrf911@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