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本是嘔心瀝血的活,一點點榨干自己的懶惰舒適和麻木,對自我對世界不斷地拷問,不留任何余地,何況是面對不堪回首的歷史?所以,寫《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的張純如自殺了,也許她真的難以面對那令人發指的暴行,她對人性徹底的絕望,所以她要棄絕人世,獨自遠行;所以本書作者哈金說:“我曾經放棄過兩次,寫不動了,可后來又不甘心,又重新做起?!碧y了,對苦難有痛感但同時又能超越于苦難,擁有此等心靈才能寫出來吧。哈金大約是有這樣的心靈的,所以他說不甘心,要重新做起,放棄是因為難以忍受,重做則是因為“這是民族經驗,我寫的是民族的苦難和恥辱。”
中國人太善于忘記,總喜歡避重就輕,于是一切崇高、一切苦難在中國人這里就會慢慢地消解,趨近于無。漫長的幾千年總是“一治一亂”兩個時代的更迭,你方唱罷我登場,末了還是一樣的把戲。不去正視,不去總結,不從慘痛中獲取民族的不足,盡在榮光里陶醉,到底也不算是一個優秀的民族,輕的好玩的舒適的自然需要,怕就怕習慣了之后就忘記了還有重的一面,而這似乎已經忘掉了。哈金是一個勇者,說他是一個優秀的思想者,毋寧說他是一個思想著的記憶者,他從眾人快要忘卻的紙堆中尋出南京、金陵大學、難民營以及魏特琳等。寫什么對于寫作而言是第一位的。
然而怎么講也一樣重要,哈金說:“直到改到第32遍才找到這個角度?!彼昧恕犊滓壹骸返膶懛?,讓一個陷落在南京金陵學院工作的中國人安玲作為講述者,這樣既有親歷者的翔實,亦有旁觀的清醒客觀。
一本書只需要兩個晚上就看完了,然而我不知道需要多少天才能消除書所帶給我的痛楚。文學是歷久彌新的,隔70多年之后再去看待那一段記憶,傷痛依舊難免。余華在序言中說:“身體的傷疤可以愈合,記憶的隱隱作痛卻會曠日持久。”寫作者一定抑制沉浸在寫作的痛楚里,在寫作的3年多時間里,哈金一直生活在70年前南京的氣氛中,“自己很沮喪,但這是工作的條件,沒有選擇,常常哭完了還得寫下去?!?然而你看他的文字,卻又是那般的安靜,這是一種干凈到極致的力量。在敘述這樣一個人神共憤的歷史事件時,哈金抑制住自己的情感,充滿理性和客觀,余華說哈金的寫作“有著紀錄片般的真實感”。
就是在這種紀錄片一樣的描寫中我們確認當初在那座城市發生的一切,傷痛并且詛咒,緬懷而且譴責,歷史是需要反思的,亦是需要銘記的。銘記的方式絕不僅是一串數字和歷史書上的那幾行文字,而是萬千生靈,每一個被書寫者和未被書寫者,他們的慘烈和痛楚,他們的悲憫和努力。文字的節制是一種巨大的力量,它不僅需要情感的淡化,也需要語言的簡練干凈,更需要作者內心的強大和超越。
哈金一如既往的出色,尤其在駕馭這樣一個宏大歷史事件的時候,他依然從容,顯得游刃有余。驚心動魄的對抗,中國人的窩里斗;悲天呼地的哀號,慘遭蹂躪的悲??;人性的剖示和那個無所不在的“圣母”魏特琳,在她身上不僅昭示為一種超越國籍、種族、宗教、歷史、政治派別的人性之愛,也展現出一個血肉之軀所能承載的人之常情與在生死面前的極限,她的快樂和悲苦,她的努力和無奈。這本書無比深刻地寫出了人類災難時刻下復雜人性的廝殺與個體命運的無助。這本書無關噱頭,而是一部正直的、良心的記錄。也許你會覺得這本書中的記錄太過平淡膚淺樸實無華,可就是剝掉了那些包含著民族、政治的外殼,我們才窺探見歷史深處的原貌與本質。
令人發指的暴行讓人不寒而栗,而命運的冷酷無情亦會使人徒呼奈何,然而這一切似乎都不是上帝安排的,而是人自己制造出來的。書的封面上站在繩索上的那一只鳥,不知道這打結的繩索是否能夠承受,也許遠處已經有黑洞洞的槍口瞄準了這只鳥。
(編輯 雷虎 leihu757@163.c0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