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
《鐵木前傳》中,情感與倫理的變化不僅僅體現為傅老剛和黎老東之間的友情失落,還表現為六兒、九兒基于不同人生態度的情感選擇。
[關鍵詞]
《鐵木前傳》;鄉村發現;童年敘事
《鐵木前傳》中,對主導性敘事意圖所產生的最大枝蔓莫過于小滿兒的出現。她是孫犁繼雙眉、俗兒之后,塑造的第三個“問題女人”,然而其性格的內在張力遠遠超出前二者,是孫犁筆下最豐滿亦最具闡釋空間的女性形象。小說的多義性在某種意義上便源于人們對這一形象的多維度理解。
小滿兒同樣作為“外來者”進入黎村的社會生活,她的“進入”在傅老剛和九兒退出黎村再次返回之前。這是一個不無意味的敘事設置,表明在作者看來,小滿兒的故事和關于鐵、木友誼的故事具有同等重要性;同時也表明當傅老剛再次進入之前,黎村因小滿兒的先期進入而形成了鄉村社會生活的變貌。然而,一旦進入文本敘事的運作,圍繞有關小滿兒的一切,幾乎造成了對主導性敘事的遮蔽。
進入黎村的小滿兒,其已婚身份和具有“驚艷”效果的美貌形成一對本源性的矛盾。因是已婚婦女,她與六兒之間的戀情不能見容于鄉村道德規范,被看作是“鬼混”。二人的“鬼混”關系在鄉村倫理規約下,或表現為已婚婦女對未婚男青年的“勾引”,或被看作男青年對人妻的”霸占”。無論于情理還是法理,他們都應該是被譴責的對象。
然而,作者一開始便有意懸置對筆底人物另類婚戀的道德評判,表現出情感態度和道德評判上的寬容,亦即小滿兒身上潛在具有的“無恥性”被作者刻意懸置,有意讓她成為有待深入發現的人物。
黎村各色男青年對小滿兒的“趨奉”將其逼向“無恥”的道德死角。這不僅表現為六兒和她之間那種志趣相投的愛戀,還體現在其他人因對其美貌的垂涎而無法遏抑的性想像上。
“碾米事件”中,平時怯懦、膽小的大壯被小滿兒的美麗召喚出驚人的勇氣,眾目睽暌之下借口幫助推碾而與這個涉嫌“無恥”的女人有了牽連,導致大壯女人和小滿兒姐姐之間發生一場“惡斗”。
其后,又因“鴿子事件”引發與楊卯兒的沖突,但小滿兒咄咄逼人的憤怒斥責,在對方心里所激起的并不是還擊的欲望,相反,“傾聽著她的斥責,就像知罪的宗教徒接受天譴一般”。這一切都源于小滿兒的美貌和某種超離“無恥”的品性。
值得注意的是,無論“碾米事件”還是“鴿子事件”,男人們那有悖常理的行為和心理反應并不僅僅為了反襯小滿兒的美麗。小說由此分別導引出大壯的婚姻狀況以及楊卯兒的故事。大壯對小滿兒的勇敢趨奉一方面源自小滿兒外表之美,但更為內在的卻源于他對自身婚姻狀況難以言說的不滿。小說所插入的楊卯兒的故事不僅凸顯他那“抬硬杠,一根筋,死賴帳,翻臉不認人”的個性,更在其對女人無法壓抑的向往和勇敢追求中顯示出存于其內心的性饑渴和獲取異性關愛的渴望。
小說無論對“碾米事件”及其余波,還是對楊卯兒“有趣”往事的敘述都充滿喜劇性。在作者那溫和而寬容的觀照中包含著迥異于同時代知識分子的鄉村發現。如果說柳青、周立波們基于階級斗爭理念,發現了中國鄉村的階級分野的話,那么孫犁的鄉村發現則出于婚姻倫理之維。從大壯身上發現了鄉村那不能令人滿意的婚姻狀況,更對楊卯兒的性焦慮表示莫大同情。而這些在他看來是更有待發現而又被階級斗爭視野遮蔽掉的鄉村現實。
孫犁觀照解放后新農村的倫理視角,在對小滿兒的進一步刻畫中體現得更為鮮明。有意思的是,同反映農村合作化運動的諸多敘事文本一樣,《鐵木前傳》中也有一個“從省里來的干部”,而且“從各方面看,都像一個高級干部”。然而,與其他下鄉干部不同的是,進駐黎村的“高級干部”并不具備權威性。借住楊卯兒家,就因為沒有附和其“抬硬杠”而被趕了出來。他恐怕是“十七年文學”中最窩囊的下鄉干部。但“窩囊”卻源于他那非同一般的下鄉目的。他自認為是“來了解人的”。而以指導工作的身份下鄉的干部,身份和心態往往凌駕于鄉村普通民眾之上,并對他們主要起到一種規訓作用。
當這位“了解人的”干部被安排進黎大傻家試圖接觸小滿兒時,對方一樣不把他放在眼里。頭晚的靜夜相處,小滿兒大有勾引干部、拉干部下水之嫌,但干部從她身上反倒感受到一種“無邪”之美。小滿兒還對其下鄉意圖的實現給予了發自內心的真誠提醒。這無疑是孫犁本人主觀經驗的投射。這一提醒改變了干部對小滿兒的觀感,更堅定了“了解一個人是困難的”的想法。
小滿兒與來找她回去的母親間所發生的沖突,亦漸漸讓這個女人的身世和不幸婚姻浮出水面。她對母親的強硬態度充分顯示一個鄉村女子對自由婚姻的追求和對真愛的向往。她那在小說前半部分被懸置的“無恥”從此逐漸淡出,而“無邪”之美已然凸顯。如果說通過靜夜相處,干部對小滿兒的認知還在“無恥”與“無邪”間猶疑,那么次日清晨的場景已是出于對其“無邪”的欣賞。
隨著干部認識的深入,隱含作者對小滿兒的道德評判自然發生了逆轉——“小滿兒由一個否定的形象,轉變為這篇小說最打動人的悲劇式主人公”。
干部使孫犁的“本我”凸顯于文本,其觀照角度和價值判斷的變化分明顯示出作家本人下鄉之后的鄉村發現。如果說作為下鄉干部,他發現了鄉村的自發資本主義傾向,并試圖有所表現的話,那么在與小滿兒、楊卯兒等鄉村“另類”人物的接觸中,他發現解放后的新農村仍然存在“另類”的婚姻現實和情感狀態。這讓孫犁在整齊劃一的集體主義時代發現了處于時代死角被忽視的“個人”。
具體說,他發現了并不能見容于時代理想道德倫理的個人情感狀態和源自性苦悶的精神苦難,亦即他發現了新時代里全然不同的聲音,并讓這不同的聲音盡情表露出來。小滿兒在干部面前對其精神苦難的哭訴和內心訴求的申訴,是一個處于弱勢的鄉村婦女面對壓抑自己的時代所發出的不同聲音。正是這一鄉村發現,也讓今天的讀者對《鐵木前傳》的主題思想又有“新探”,認為是“對真摯友情的深情呼喚和對美滿婚姻的熱切企盼”。我認為,在某種意義上干部對于小滿兒的認知亦是孫犁對時代認知的潛在表達。這種認知充滿矛盾和悖論,自然也就決定著小說主題的多義性。從任一角度進行闡說都不無道理,但要將基于某一敘事層面的主題認定為小說的惟一主題則無異于盲人摸象。
《鐵木前傳》中,情感與倫理的變化不僅僅體現為傅老剛和黎老東之間的友情失落,還表現為六兒、九兒基于不同人生態度的情感選擇。
當九兒隨父親再次回到黎村,同樣發現與六兒之間曾經有過的青梅竹馬的純真已難重續。六兒在童年玩耍時所表現出的個性就已決定日后向小滿兒的靠攏,但九兒的失落仍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心痛。小說只有很少幾處表達了她想將幼年的情感轉化為青年的戀情而不可得的淡淡傷感。在集體生活的感召下,作者為其情感歸屬預留了極為充分的發展空間,讀者似乎可以想見日后她和四兒基于集體主義先進理想的結合。正如小說臨近結束她對愛情的“嚴肅”思考:“它的結合,和童年的伴侶,并不一樣。只有在共同的革命目標上,在長期協同的辛勤工作里結合起來的愛情,才能經受得起人生歷程的萬水千山的考驗,才能真正鞏固和永久吧”;但接著她又馬上意識到“當然,愛情,可以在莊嚴的工作里形成,也可以在童年式的嬉笑里形成”。這里似乎又潛在表達出姑娘還是向往童年的友情能夠順延成愛情。九兒關于愛情的思考,毫無疑問傳達出當時的主導性愛情觀,與此相對,六兒和小滿兒的愛情則無疑屬于“另類”。然而,孫犁似乎無意給這種代表主流價值取向的愛情觀以明確出路。
隨后,當傅老剛向九兒問及六兒時,姑娘只以沉默壓抑潛藏心底的隱痛。九兒的復雜心態同樣顯示出作者面對這兩種愛情觀的矛盾,矛盾心態同樣被孫犁式的景物描寫遮掩。作者似乎并不想把當時社會占主流的愛情倫理強加給九兒,就正如他并不把一種先在的道德判斷強加給小滿兒一樣。這顯示出孫犁對筆下人物特別是女性的關愛與尊重。這份關愛讓小說的文字始終保持著一種溫度,讓人感受到一種溫熱,一種閃耀人性光輝的赤誠。這種始終保持情感溫度的敘事讓《鐵木前傳》發散出經久不衰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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