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鋒

1990年的一天,我從南通坐長江客輪到上海。從十六鋪碼頭剛下輪船,我就坐電車直奔華山路的《中學生電腦報》編輯部。一個看上去很郁悶的中年婦女,遞給我一個本子。我貪婪地接過來,急不可耐地看了起來。這是一份“中華學習機”的軟件清單。所謂“中華學習機”,就是Apple II的克隆版,當年曾經是中小學機房的主角,其配置如下:64K內存,1M主頻,外接360K軟驅或磁帶機,單色顯示器或電視機。
挑了半天,我花了60元買了一個名為“星空”的天文軟件,裝在一張360K的軟盤上。悲劇的是,我買了軟件,卻買不起電腦。哪怕是山寨的中華學習機,當時都要960元,而我在南通教育學院的月工資是105元。
回到南通教育學院,我直奔王老師的宿舍。他是管學校機房的,宿舍里有一臺中華學習機。此行買來的軟件,要到他那里蹭機才能看一眼。插入軟盤,打開電視,猶如任天堂游戲機一般的畫面出現。不過,這里并沒有妖怪,而是滿天星斗。這個64K的軟件,可以模擬從公元前到幾千年后的星空。最驚人的是,把火星放大128倍后,竟然呈現了圓面。幾十年后的今天,我這個天文愛好者收集了幾乎所有平臺上的所有天文軟件,其圖像之精細美麗與當年蘋果機上的“星空”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但是那天在王老師宿舍里打開“星空”時的震撼,卻再也沒有了。
這就是蘋果機/中華學習機的魅力。從一開始,它就是面向家庭,面向大眾,面向教育,寓教于樂,從娃娃抓起,老少通吃。當IBM PC和比爾·蓋茨的微軟開始走上舞臺的時候,蘋果機上已經有了上萬的學習教育軟件。
1991年,我再次從南通到上海,這次是持幣而來,為了購買中華學習機的增強版。新機內存擴展到128K,真正吸引我的,是內置了四聲道的電子合成器,可以用來作曲。但再次悲劇的是,我跑遍上海,也沒有看到一臺這個增強版。我甚至闖進了銅仁路的上海計算機廠,當時的總工程師潘先生接待了我,暢談多時。他設計了名為“東海小博士”的IBM PC克隆機,內存256K,一個軟驅,單顯,無硬盤,要價3000元。這個硬件明顯超過了中華學習機,但是我最終還是沒有買,因為當時PC機上基本沒有什么學習教育軟件。
我和蘋果機/中華學習機始終只有在別人那里親密接觸的緣分,但是我從那時起就知道了喬布斯和沃茲尼艾克在車庫里發明蘋果機的故事。記得當時的想法是:家里有一間車庫是多么重要啊。也可能正是這個原因,我后來在買房的時候,特意挑選了有車庫的,盡管到現在我還沒有自己的車。
再往后,我投入了IBM PC的陣營,就像此后大部分中國電腦用戶一樣。青澀的蘋果機/中華學習機逐漸被人遺忘,而蘋果公司后續的麥金塔電腦雖然令人饞涎,卻價格高高在上,只能遠遠眺望。我們在PC上敲著鍵盤,死記硬背刻板的DOS指令,面對著清教徒風格的操作系統界面,懷念著快樂的蘋果機/中華學習機時代,YY著可望不可及的麥金塔電腦……
但是且慢,現代人的緣分真是奇妙得很,錯過了就未必不能重新撿起。許多年后,我陸續有了自己的iPod、iPhone、iPad……用一句俗話說,我又相信愛情了。我有時候會想:很多人發瘋似地追逐蘋果最新產品,這與當年迷戀蘋果機/中華學習機,有因果的關系嗎?我相信是有的。從蘋果機/中華學習機到iPad,變換的是外形和功能,不變的是時尚與趣味,還有人性。
我也常常會想,假如沒有喬布斯,我們的生活會怎樣?我們可能還在用字符界面的DOS,鼠標是昂貴而奢侈的外設。我們還在用傻大方厚的創新MP3,我們還在用諾基亞堅不可摧的直板收集砸核桃,我們還在忍受微軟平臺UMPC平板電腦荒誕的價格和令人絕望的(不可)操控感。
據說歷史不容假設。有人說,即使沒有喬布斯,也會有趙布斯、錢布斯、孫布斯,沒有蘋果公司,也會有梨子公司,李子公司,荔枝公司。但是既然現在出現的是喬布斯和蘋果公司,那么我們還是要感謝他們,尤其是要感謝他們留給我們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