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因為好吃,我認識不少廚師,劉師傅就是其中之一。劉師傅在一家京幫館子掌了三十多年的鐵勺,拿手菜是紅扒熊掌。60年代初他還是個學徒,就跟師傅去北京釣魚臺做過這道名菜,“文革”中有人逼他交代是為哪個走資派燒的,他咬緊牙關不說,結果被紅衛兵打得半死。
六年前劉師傅退休,被私人飯店的老板請去發揮余熱。但現在法律不準賣熊掌了,他的一身武功就成了屠龍之術,心里憋得慌。有一次,一個廣東食客跟他說,他有朋友在廣東某市開飯店,野味賣得火,還從東北搞來一些熊掌,問劉師傅想不想露一手?劉師傅聽說廣東那邊管得松,老板工資開得還蠻高的,心動了。
去廣東的火車上,劉師傅跟同行旅客吹起了牛皮,一個小青年自稱是吃遍天下的美食家,聽他聊起如何做熊掌,就表現出強烈的興趣。劉師傅也當即留了地址手機,約定到了這個城市,可以到飯店找他,親口嘗嘗熊掌的滋味。“我要讓你體驗一趟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感覺。”他說。
到了那里,劉師傅亮出了絕活,紅扒熊掌確實有皇家風范,老板與食客都很滿意,請客時面子大大的。一個月后,那個小青年果然尋來,落座后點熊掌,服務員說:“這個真沒有。”翻菜譜,真的找不到。他就讓傳話要見劉師傅,劉師傅一出來,就讓他吃紅扒熊掌。吃了一半,小青年表示要打包回去給老婆嘗嘗。劉師傅夸小伙子懂得疼老婆,就送了他一只燒鵝左腿(家鵝常以左腿獨立,肉緊實,最好吃)。
誰想到,第二天那個小青年帶了兩個人,扛了攝像機找上門來,同行的還有七八個戴大蓋帽的工商局干部。他們像緝毒警察一樣,推開數人直撲廚房,打開冰箱門,扯出一只蛇皮袋。倒出一看,是幾十只凍得邦邦硬的豬蹄子。小青年一看豬腳就傻眼了,問劉師傅:“昨天我吃的熊掌在哪里呢?”
劉師傅說:“你昨天不是吃進肚里了嗎?”
“是啊,我說是生的原料,在哪里?”
這時飯店老板聞訊過來,把那個小青年狠狠推了一把:“什么熊掌?我們遵紀守法,從來不賣野生動物的。”
劉師傅這才連擊自己額頭:中了奸計了,什么美食家,記者!
青年記者瞪了劉師傅一眼:“昨天你不是給我上了熊掌?”
老板遞了一個眼色給工商局的干部,大蓋帽就對那個電視臺記者說:“你們記者就喜歡虛張聲勢,無中生有。你這個情報不可靠,害得我們白跑一趟。我告訴你啊,這是一家先進企業,利稅大戶,領導三天兩頭來的。再說我們平時管理也很嚴,野味一冒頭,就堅決打下去,親爹媽打招呼也不管用。”
青年記者從兜里掏出一個塑料袋,里面有幾片凍得白花花的肉片:“那你們看看,這到底是什么?”劉師傅一看頭就大了,這就是昨天他吃剩打包的熊掌呀。不過工商局的干部就是有水平,他們一把搶過塑料袋,很仔細地看了看,還嗅了嗅,對著攝像機鏡頭晃了晃說:“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這是豬腳,不是熊掌。”
青年記者急得兩眼紅了:“明明是我昨天在這里點的熊掌,你們……”
大蓋帽照樣笑瞇瞇,“這個師傅是跟你開玩笑的。這家店的豬腳很有名,顧客都叫它賽熊掌。”
“對,老子這里的豬腳就是賽熊掌,人見人愛的招牌菜。”老板也說,電視臺的攝像抓住機會給了他一個特寫。
那個青年記者想要回塑料袋,大蓋帽怎么肯給?嗖地一下扔泔腳缸里了。劉師傅看到大蓋帽和老板笑得跟大首長似的,風度好極了。只有記者和攝像氣得不行,臨走前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第二天飯店老板就跟劉師傅結了賬,叫他回上海。回到家里,他把自己關在家里不敢出門。
劉師傅后來給兒子打工,開一小飯店專門賣豬腳。他將紅扒熊掌的技法整治豬腳,酥而不爛,彈性十足,食客近悅遠來。小店掛的招牌就叫“賽熊掌”,生意火爆,吃豬腳要排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