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兵
美國國家圖書館獎得主、華裔作家哈金在接受南風窗特約記者河西的專訪中,最打動我的是這一段話:“我想講一個普通士兵面對戰爭心靈掙扎的故事,一個非常個人化的故事,而并非集體經驗。戰俘作為失敗者,他們的聲音被無情地剝奪了。我意識到,《戰廢品》可能會給那些被遺忘的人帶來一絲希望,使他們的聲音為他人所聽到。”近代中國的戰俘問題,因為意識形態的限制,幾乎從來沒能真實地進入公眾的視野,包括內戰、抗戰以及抗美援朝時期的戰俘,他們似乎在歷史上整體地消失了,無論是虛構性的文本,還是歷史學家都缺乏對戰俘群體的關注。
但只要有戰爭,就會有戰俘問題,而如何對待戰俘,基本上能展現戰爭中文明的底線共識達到怎樣一個程度。如果不是極少數優秀的歷史學家或作家的重構或再現歷史的努力,也許歷史中相當龐大的這一個群體就將作為“沉默的大多數”永遠地沉沒了。哈金在訪談中談到張純如的自殺,談到美國相當多接觸過南京大屠殺主題的人的精神創傷。確實,當一個作家或學者直接面對歷史暗區中那無邊無際的黑暗、災難、死亡時,他會有一種艱于呼吸的苦悶與壓抑,他的工作也可能會一點點地吞噬其對人性可能性的希望。
或許正因為此,不少中國作家在想方設法地繞開當代史上的黑暗時刻,而活在一種看似輝煌實則空洞的生命之輕中。記憶被自我深度壓抑,過去只剩下一種干癟的訴苦或教條。但沒有個人化的記憶,以及記憶在公共空間中的顯現,并且通過這種眾聲喧嘩的言說來抵達被遮蔽、扭曲的歷史真相,所謂“團結一致向前看”而不糾結過去的“和解”,就只能是一種虛假的和解或和諧。被壓抑的創傷性記憶,極可能在某個歷史的時刻以一種暴戾的形式爆發并造成新一輪的災難。
面向歷史苦難記憶的寫作,對于哈金來說,不啻于一種自我療傷或自我拯救。這正如晚年格拉斯,作為德國二戰后知識分子的良心,會在回憶錄《剝洋蔥》中披露年輕時參與納粹黨衛軍的隱秘“歷史”,并沒有任何個人、集體或體制強制他“坦白從寬”,而是內在的良知壓迫他焦慮的靈魂。靈魂得救,心才自由。因此,哈金在訪談中才會堅決地反對過多地賦予小說以一種歷史責任感,藝術的極致首先是對寫作者內在自由的抵達和想象力的表達。他說的這段話也許值得長期生活在選擇性遺忘文化中的我們深思:“過去不可能,也不必被完全拋棄,但是它必須被重新改造和利用,以幫助藝術家們活下去。對我而言,那是意義深遠的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