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禮偉

每年的“九·一八”都會讓國人回頭去看歷史。但年復一年的回顧歷史應當有越來越多認知上的收獲,不能僅僅滿足于儀式性的紀念。
當然,除了回顧國仇家恨,人們也會自然而然地去探討災難的起源,包括探討日本軍國主義的起源。由于日本軍國主義思想家北一輝(1883~1937)同時是一位追求“純正社會主義”的理想主義者,由于對日本擴大對外侵略戰爭起了關鍵作用的“2·26兵變”中的造反軍人多是痛恨社會不公、出身社會底層的下級官兵,這就隱隱浮現出一條值得探究的歷史幽徑。
從“左”走到極右的通道
19世紀末,馬克思主義理論從歐洲傳到亞洲。1882年,日本思想界開始討論馬克思主義;1901年,日本出現了主張社會主義的政黨。在此風氣下,北一輝由幸德秋水引路,初窺社會主義門徑,進而發展出含有他個人風格的社會主義論述。北一輝之所以選擇信奉社會主義,是因為他對國家的內憂外患深感痛心:大多數國民為生活所困;竊取政權、軍權、財權者,借助皇威維持其惶惶不可終日的不義地位;而國際上英、美、德、俄等國無不背信棄義……對國家滿懷忠誠的他大聲疾呼:“日本之孤立誠如東海一粟之島國。倘若誤走一步,祖宗創建之國家將毀于一旦?!?/p>
北一輝認為,自明治維新以來,日本產生了新的既得利益集團,大資本家、大地主和政界權貴們等上層階級控制了國家,必須通過強力手段推翻這套體制,實現“昭和維新”。首先,他主張解散國會,對全國實行軍事管制,由天皇以“國民總代表”地位實施自上而下的社會改革。其次,他主張限制(不是取消)私人的財產、土地、企業,超過一定限額之后就要由國家收繳,同時政府設立專門機構來管理國有資產。他還主張設立勞動省來保護所有勞動者的權利(但禁止罷工——這其實是一個右翼主張),私人企業純利的一半應分配給勞動者。他還主張了一系列具有社會主義性質的福利政策。他的遠期理想是建立一個按照能力進行生產、根據需要進行消費的共產社會。
北一輝是來自社會底層的熱血青年,痛恨社會道德淪喪,強烈反對資本主義體制,強烈痛恨財閥與官僚,但他后來走上了擁戴天皇專權、主張軍國主義體制的道路。這按通常的政治光譜,就是由左走到了極右;或者說,是從國內政策的左,走到了國際和國內政策的極右。
希望社會在短時間內發生大規模改變的論述者,總是會不斷尋找其理想快速實現的突破口,尋找其宣泄激情的政治議題和現實戰場。作為知識分子,北一輝極其痛恨其他知識分子的懦弱誤國,他更喜歡刀劍般的語言。但他的那些“整體”、“絕對”、“純正”的理想主義訴求,并沒有修得正果,而是滑向了獨裁和軍國主義。
在思考如何迅速改變社會現狀這個問題上,作為思想家的北一輝和當時大多數日本底層人民是一致的,他并不期待有一個“社會漸進改造工程”,他要的是摧枯拉朽的史詩般的迅速改變。這樣一個熱望迅速改變糟糕現狀的社會,往往愿意在別的方面做出一些容忍以確保這種變革的速度和力度。例如北一輝早年只把天皇當作是國家政權的一部分,后來他覺得天皇的權威有助于他迅速改造社會,就轉而主張權力應集中于天皇,頗有點像幾十年后出現的“新權威主義”。
當人們覺得集中力量好辦大事、覺得國家意志的統一有利于改造社會時,當人們急于迅速改變國家在周邊、在世界上的屈辱地位而覺得任何權宜可行的方法都可視為正當的方法時,他們往往希望一個統領一切的“偉大人物”出來領導“整個民族”,在高效率的政府體制(通過集中權力)實現社會公平,同時也實現“整個民族”的“偉大復興”。這時候,這些懷有極度理想主義激情、觀念或夢幻的人們,甚至可能會認可專權體制(如納粹體制、天皇-軍部獨裁體制)和專權領袖(如希特勒、波爾布特),來實行翻天覆地的“社會改造”以及在國際間“主持正義”或“恢復正義”。
北一輝和當時的日本底層官兵們的反資本家、地主、官僚的憤怒熱血,為什么最后都傾注到由天皇-軍部領導一元化的國家向外發動的侵略戰爭中去?或許還有一個原因,即在現實中,反對資本家、地主、官僚的“革命理想”看來比較難以實現。雖然“革命”難以成功,但“理想”仍然是要的,只要能快意一回。這些滿懷救世狂熱的人此路不通,便擁擠到另一條路上:通過對外戰爭來振興國家、造福民眾,同時通過戰爭來打倒國際上的壓迫者和上層階級──那些強權國家,總之就是要反抗壓迫,國內不行就轉向對外。
而傳統的忠君思想,也讓這些為天皇而戰的人們壯懷激烈了一回。社會達爾文主義、國家主義、集體主義、忠君思想混雜在這些壯懷激烈的人們身上。當時日本民間出現的國粹會、國本社、日本生產黨、建國會、勤王聯盟、大日本護國會、猶存社、愛國勞動黨、全大學日本魂聯盟等等大批民間組織,為軍國主義的社會動員起到了關鍵作用。當時的血盟團可不是只會喝著啤酒上網罵人,而是真刀真槍地“除奸”。但追隨軍國主義的日本底層大眾試圖以改變“國運”的方式來改變個人命運的幻想,最終還是破滅了。
被利用和被侮辱的人們
必須指出的是,造成一個國家走向專制烏托邦和對外戰爭的,主要不是大批狂熱民眾,甚至也不是一些滿懷社會改造激情、滿懷自以為是的正義感的思想家,而是某些自私邪惡的政治─經濟集團,它們利用民眾、民間情緒與訴求(往往是左傾的、社會主義式的),來擴張自己的利益。
盡管在某些民間的法西斯主義、軍國主義論述者那里,從“左”的社會改造激情滑向右的對外強權政策,是有一條自覺、自恰的思想暗道相通的,但對于眾多的普通人來說,他們的“左”的愿望(希望國家出面來解決社會不公問題),是糊里糊涂地被某些集團、某些梟雄利用了,被綁上了后者對內、對外都肆意妄為的戰車,并成為這種政策的犧牲品,例如納粹體制下的德國民眾,例如軍國主義體制下的日本民眾。
在資本主義的歷史上,這種蓄意的思想綁架、人身綁架是經常發生的事,許多受到本國大批民眾支持的不義戰爭就是證明。列寧曾論述說,“在生產資料私有制還存在的這種經濟基礎上,帝國主義戰爭是絕對不可避免的。”他認為以生產資料私有制為基礎的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是其最高階段)是國際戰爭的總根源。然而當年納粹德國和軍國主義日本以大壟斷資本集團為總后勤發動的對外侵略戰爭,卻是被仇視資本家和資本主義制度、向往國家社會主義、民族主義的廣大民眾所擁戴的。
這只能說,這是歷史上最黑暗、最荒謬的現象之一,即由少數人構成的政治─經濟集團欺騙、利用了大多數人。固然在備戰和戰爭期間,德國和日本都曾搞過一系列社會福利制度,但那是在掠奪和奴役他國人民、掠奪和奴役本國一些被打入另冊的人群的基礎上獲得的。在“民族”、“國家”、“社會主義”這些美好大詞的誘惑下,民眾甘愿去做白日夢。但最終,那些支持納粹或軍國主義的民眾既沒有看到國內“社會改造”、“社會公平”的輝煌成果,也沒有看到本國崛起、萬國來朝從而使民族自尊心得到極大滿足的壯觀景象,他們被利用也被侮辱了。
底層反抗的異化
人們通常認為,對外族的仇視、對外國的侵略戰爭基本上是右派挑動的,而左派基本上是善良的、反對戰爭的。但作為現代政治光譜中一翼的左派,由于其理念特點,也可能和戰爭有那么一點關系。希特勒、墨索里尼、北一輝這些主張發動對外侵略的論述者,都是反資本主義的左派出身。
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來看,左派對資本主義升級改造的主張,其本身也可能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例如過于強調政府的權力與作用,對市場中人們的自由競爭有所限制(當然不是通過強力、暴力進行限制,而是通過征稅等方式)。因此也需要有另外的主張來制衡,當代西方國家多是由左、中、右不同政治光譜的政黨相互競爭和制約,以緩解左的或右的主張中的不足之處。
起初作為一位日本左派,北一輝之所以最終走向國家主義和軍國主義,至少與他極端化了國家社會主義理念中的政府角色有關。他從政府節制市場,走向了政府統制一切。
當然,親資本的右翼政治─經濟集團,倚靠強大的金錢力量,亦有可能建立強力的政府統治,對外濫行戰爭政策,這同樣需要有其他集團和力量來抗衡。一個社會難免會出現這樣那樣的極端思想和政策主張,但只要允許充分的公開競爭、多元競爭,溫和的、不極端的思想和政策主張終究會成為主流和更有持續性。納粹政權、軍國主義政權限制言論空間、實行觀念一元化,使得自己徹底地無可救藥。
此外,左派理念中的斗爭哲學是底層人民的天然訴求,對強權者必須進行斗爭,但社會關系并不只有“斗爭”這一種方式,競爭、協商、寬容都是可以且必須存在的社會關系方式。過于強調斗爭、對抗,也可能會在對國內強權的斗爭難以有效果時,將“斗爭”的主戰場轉向對外。北一輝就是把他的階級斗爭觀念轉換到國際關系當中去了:日本是底層,歐美是地主資本家,國際上的底層當然有權利反抗和打倒這些國際上的地主資本家(對于依附歐美的亞洲鄰國的征服,當然也是合理的)。而為了打敗這些當前惡敵,人民可以部分地或更多地交出自己的自由、權利以維護大局?!?·26”兵變之后,議會政治、言論自由、公民社會在日本基本消失,軍國主義擺脫了一切羈絆。
當然對外部的強權、霸權是需要斗爭的,但北一輝心目中的日本,無非是要成為另一個英國或美國,成為新的霸權國。他的國際關系底層反抗論中,弱者的目標就是要成為他的敵人、他的壓迫者的復制品。
此外還要說的是,當年一戰后大傷元氣的德國和剛剛有點小崛起的日本也確實一度是那個時代的全球化的受害者,外國資本的盤剝、外國經濟危機的輸入都沖擊了德國、日本的經濟與民生,這時候產生一些反國際資本和“國際資本家聯盟”的左派主張也是正常的,但這種主張和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沙文主義結合起來,就轉換成了“用武力改變國際政治經濟舊秩序”。
深重的經濟危機和國際關系歷史或現實中的屈辱,是推動大眾認知極端化的重要時代背景,這時候誰的政策主張最有誘惑力、調門最高、口號最激越,誰就容易受到大眾歡呼和擁戴。
馬克思的預言
應當說,左派與戰爭沒有必然的聯系。由底層反抗運動演變而來的法西斯運動或日本改造運動套取了國家社會主義的理念來動員群眾。社會主義一詞的原始含義是“聯合”與“共享”,代表廣大中下層人民的美好愿望,但是正如其他美好觀念一樣,如果被極端社會勢力利用,與極端的思想(如種族主義)結合,或想強制性地迅速實現它,都可能會最終催生出對內的專制和對外的侵略戰爭。
關于戰爭,一般人都認為它是負面的事物。但馬克思在1855年曾幽幽地說戰爭也有“積極”的一面,“正像木乃伊在接觸到空氣時立即解體一樣,戰爭給已經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力的社會制度作出了最后的判決”。換言之,發動戰爭是一個已經失去生命力的社會制度即將走向衰敗和垮臺的先兆。納粹、法西斯、軍國主義必然走向發動戰爭,而發動戰爭也意味著它們的敗亡的臨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