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改革要與社會發展相適應

高新軍

2010年是墨西哥結束革命制度黨長達71年的一黨執政歷史，由右翼的國家行動黨執政的第10個年頭。實現執政黨輪替10年后，筆者于2010年第三次來到墨西哥，想親眼看一看政黨輪替10年后墨西哥社會的變化以及社會轉型的得與失。

政黨輪替的結果

到達墨西哥城后，筆者得到的第一個信息，是已經失去執政地位10年的墨西哥革命制度黨領導人、現年44歲的墨西哥州州長恩瑞克·佩尼亞·捏托，將率領該黨在不到兩年后的總統大選中，取代執政的右翼國家行動黨，重回執政地位。

顯然，這條信息不是空穴來風。早在2009年7月舉行的墨西哥議會中期選舉中，在野的革命制度黨就以36.94％的得票率，以領先將近10個百分點的巨大優勢，將執政的國家行動黨遠遠拋在后面。后者在此次中期議會選舉中只獲得了27.98％的選票。在墨西哥眾議院500個席位中，革命制度黨從原來的106席迅速增加到237席，一躍成為議會第一大黨。而國家行動黨則在2009年7月5日的“期中考試”后，議席由原來的206個下降至143個。

不僅如此，2009年7月5日同時舉行的墨西哥6個州的州長職位競選中，革命制度黨也在5個州取得了勝利。這樣，革命制度黨在墨西哥31個州外加首都墨西哥城共計32個聯邦單位中，已經取得了19個州的執政地位，占據了將近2／3。

筆者在墨西哥訪問期間，見到或者訪談到的墨西哥學者也持同樣看法。他們甚至對我說，就是出租車司機都會毫不猶豫地告訴我這個結論。

這些信息都確定無疑地告訴我，墨西哥人民對執政10年的國家行動黨非常不滿意。墨西哥歷史上第一次政黨輪替并沒有改善人民的福利，給人民帶來實惠。相反，墨西哥原來存在的問題，不僅依然存在，而且更加嚴重。

在腐敗方面，據“墨西哥透明社會”統計，僅2007年墨西哥就發生了1.97億次腐敗行為。在2007年有41.5％的人認為，墨西哥的腐敗更加嚴重了。相反，只有14.1％的人認為腐敗比過去少了。2010年墨西哥的報刊認為，至少有20％的議員卷入了腐敗案件。

2010年4月，據“墨西哥社會調查顧問”組織的調查，墨西哥人民最關注的問題順序是：第一：經濟危機，占37.7％；第二：社會治安，占16.9％；第三：失業，占16.3％；第四：貧困，占8％；第五：毒品，占4.7％；第六：腐敗，占4.3％。看來，盡管腐敗非常嚴重，但是在墨西哥老百姓看來，社會上還有比它更嚴重的問題。

筆者在調查中也證實了這一點。據統計，自2005年以來，墨西哥死于因販毒和黑社會謀殺的人數，已經超過了3萬人。在美墨邊境城市胡亞雷茲，2009年就有2660人被殺，2010年上半年又有1850人被殺。墨西哥由于有50％的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貧富差距巨大，許多貧困的年輕人在找不到經濟機會的情況下，不惜鋌而走險從事販毒、加入黑社會進行搶劫等犯罪活動，使墨西哥的社會治安每況愈下，人人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筆者在墨西哥期間甚至看到電視上的一則公益廣告，該廣告告訴中小學生，當他們遇到歹徒用機關槍向教室掃射時，應該如何臥倒躲避。這就難怪筆者訪談到的墨西哥學者，都把社會治安不好，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作為他們關注的首要問題。

墨西哥學院的Irina博士告訴筆者，盡管2000年墨西哥實現了政黨輪替，多黨制增強了透明度，但是執政的國家行動黨執政10年來，并沒有解決什么社會問題。墨西哥的腐敗、貧富差距、社會治安、失業、毒品、經濟發展等問題依舊，甚至更加惡化。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爆發后，墨西哥經濟更是雪上加霜，2009年經濟是負增長，2010年預計增長4％。社會上人人擔心自己的工作，販毒集團和黑社會也利用民眾的不滿，與政府抗爭。

為了挽回頹勢，2009年來自國家行動黨的總統卡爾德隆宣布要向貧困宣戰，以解決人民的就業問題。向販毒集團宣戰，號召人民起來與毒販斗爭，并派出5萬人的軍隊清剿販毒集團。但是，在筆者訪談到的墨西哥學者看來，這些措施能起到一定作用，但是對于執政的國家行動黨來說，已經太晚了，因為他們已經盡失民心。

集權專制傳統

在墨西哥訪問期間，當筆者聽到和看到人們將執政的國家行動黨說得一無是處時，總不免心生疑竇：難道這個黨自2000年上臺后，就沒有做過什么好事嗎?那為什么當初選民要把他們選上臺呢?

其實，只要考察一下墨西哥的歷史，就能看到，早在1917年墨西哥資產階級革命勝利后制定的新憲法，就和當時的美國憲法相同之處遠遠大于不同之處。但是，憲法的文本是一回事，實際的執行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們只要注意觀察墨西哥的國情和社會發展狀況，就可以理解為什么這樣一套在一些國家行之有效的制度，在墨西哥會產生出另外一種結果。

在歷史上墨西哥曾經作為西班牙的殖民地近300年。宗主國西班牙的一套集權統治政治制度完整地移植到了墨西哥，并在這塊殖民地上產生出了比宗主國西班牙更加專制的結果。所以，我們在墨西哥歷史上經常見到的，并不是各種社會力量的均衡，而是一權獨大。這種制度遺產所產生的路徑依賴，即使在墨西哥1821年獨立后和1917年頒布新憲法之后，仍舊沒有什么改變。甚至墨西哥的政黨、政治家、社會組織、知識分子以至老百姓都默認了這個現實。這種政治制度后來甚至成為了墨西哥重要的政治思想遺產，滲透到人民的血液中，直到這種不受監督的權力后來成為經濟和社會進步的桎梏。

美墨歷史上的一個事件，很能夠說明這個問題。1836年3月6日在得克薩斯州圣安東尼奧的阿拉莫要塞，200名美國移民志愿軍與墨西哥總統圣塔·安納將軍率領的2000名墨西哥軍隊展開了一場殊死較量。結果顯而易見，10倍于美國人的墨西哥軍隊殺死了所有的美國人，收回了當時還屬于墨西哥領土的這個要塞，盡管他們也付出了戰死600人的沉重代價。問題的關鍵是，當時美國人之所以拼死抵抗，是因為他們要為自己爭取一個民主自治的政治制度，而不是要把得克薩斯州從墨西哥領土中劃分出去。這些來自美國各地的移民，已經習慣于美國憲法授予民眾的民主權利，對當時在圣塔·安納總統領導下的墨西哥專制獨裁統治方式非常反感。他們是在多次與圣塔·安納協商未果的情況下，才鋌而走險占領阿拉莫要塞的。墨西哥這場軍事上的勝利，在美國人看來是獨裁專制對民主自治的屠殺，因而激起了其他生活在得克薩斯土地上的美國移民的憤怒。

果然，僅僅時過一個多月，1836年4月21日由山姆·休斯頓為總司令的800名美國移民志愿軍，就高喊著“記住阿拉莫”!只用了18分鐘就在圣哈辛托一舉擊敗了1200名墨西哥軍隊，殺死墨西哥人700多名，還俘虜了墨西哥總統圣塔·安納將軍，自己只戰死了9人。由此，得克

薩斯宣布脫離墨西哥，成為了獨立的“得克薩斯共和國”，休斯頓當選總統。1848年美國再次挑起美墨戰爭，占領了墨西哥首都，迫使墨西哥簽下了喪權辱國的《瓜達盧佩－伊達爾戈條約》，將得克薩斯、新墨西哥、亞利桑那、內華達、加利福尼亞和猶他州的全部，以及科羅拉多、懷俄明、堪薩斯和俄克拉荷馬州的部分土地“賣”給了美國，這些土地面積有約100萬平方英里，相當于現在美國領土的1／3。據記載，當年美國軍隊攻入墨西哥首都時，民眾一盤散沙，抵抗的人很少，大家或漠不關心，或希望看到圣塔·安納總統的獨裁專制統治早日完蛋。

社會發展程度制約了政治制度

長期以來，墨西哥社會各種集團和勢力如教會、家族、宗族、工會等各據一方，都有自己的勢力范圍。很多販毒集團和黑社會組織也有自己的勢力范圍。無權無勢、貧困潦倒的基層民眾，只能依附在這些社會勢力身上，在他們的庇蔭下，保證自己的生活和安全。這種局面至今在墨西哥大城市以外的廣大農村地區和中小城鎮還很普遍。在這種情形下，要使民眾獨立表達自己的意愿，行使自己的權利，是非常困難的。

墨西哥實行的是聯邦制。2006年墨西哥總統大選時，筆者正好在墨西哥考察。當時，獲勝的右翼國家行動黨候選人卡爾德龍，在得票率上只比落選的左翼民主革命黨候選人奧伯拉多爾多出了0.58％的極微弱優勢。直至今日，國家行動黨也只掌握了墨西哥6個州的州長職位，與革命制度黨握有19個州的執政權相比，處于絕對劣勢。就是在首都墨西哥城，市長也是民主革命黨人奧伯拉多爾。據筆者訪談到的墨西哥學者介紹，過去奧伯拉多爾就多次以種種理由拒不出席由總統卡爾德龍召集的重要會議，黨派之爭在聯邦政府與州政府之間赫然顯現。盡管國家行動黨總統卡爾德龍從一上臺就不斷呼吁各黨捐棄前嫌，為國家的繁榮進步共同努力，但作為一個弱勢總統，在墨西哥黨派紛爭不斷，執政黨的社會政治力量處于劣勢的大環境下，要想在解決墨西哥堆積如山的問題面前有一番作為，是很困難的。

目前，墨西哥仍有40％的居民沒有醫療保險，50％的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墨西哥9年制義務教育是從1994年才開始實行的。到目前為止，大約有90％的孩子接受了小學教育，70％的孩子能夠升入初中，50％的孩子能夠進入高中，大學入學率只有不到20％。在養老保險方面，只有墨西哥的首都墨西哥城實行了人民退休金制度，每個人每月可領到700～800比索，約合350～400元人民幣。其他州則沒有這種制度。盡管墨西哥的人均GDP遠高于中國，但是，筆者在這個國家看到的公共基礎設施，則大大落后于中國，大概只相當于中國上個世紀90年代初的水平。

在這樣的社會發展基礎上，盡管西式民主政治增加了政治和社會的透明度和形式上的權力制衡，但是由于墨西哥社會發展程度相對落后，并不能使這種政治制度起到它在其他國家同樣的作用。這說明，任何制度要能夠發揮作用，都是有條件的。離開了一定的條件，或者條件不具備，都會對制度本身產生不同程度的制約作用。

有趣的是，如果墨西哥革命制度黨真的能夠在2012年重新上臺執政，那就正好是國家行動黨執政兩屆(6年一屆)后的又一次政黨輪替。革命制度黨在失去執政地位12年后重新上臺，想必會吸取自己12年前和國家行動黨失去執政地位的教訓，把握住墨西哥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的脈搏和規律，將墨西哥社會推向前進。這種情況在我國臺灣已經上演了一次。國民黨也是在失去執政地位兩屆后，重新獲得執政地位的。這是否也是一種巧合呢?

在訪談中，墨西哥學院的雷納多博士和伊蘭教授都表示，對墨西哥來說，實行多黨制是一種進步，它促進了信息的公開、透明，尤其在選舉時更是如此。但是，要是指望這種制度來解決貧富差距、腐敗、販毒、社會治安、失業、經濟發展這樣的問題，是不可能的。因為它并不能解決各級政府的官僚主義和提高效率的問題。目前墨西哥真正實現政黨輪替只有10年，這對于一個處于轉軌的體制來說，還是太短了。他們認為，在墨西哥這樣一個專制主義傳統濃厚、宗法勢力無所不在的國家，要實現向民主制度的過渡，起碼還需要兩到三代人的持續努力才行。這樣看來，墨西哥要真正實現國家民主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